認,告訴他自己就是他的馥雪妹妹,她掠動身形向驛館方向走去。


    當她行到一處街心,對麵房上突然射下一道人影,淵憑嶽峙地立在了她的麵前,背對著她,攔住了她的去路,曉霞郡主心中焦急,但看此人儼然是衝自己而來,料躲不過,遂急急地道:“你是誰,為什麽擋住我的去路?”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卻是一張氣質非凡,麵貌一般的男人的臉。


    這人道:“我叫卓北廬,是慕容焉的結義二哥。”


    曉霞郡主一怔,但她也曾聽慕容焉說過此事,當下遂一抱拳,道:“原來是卓二哥,我……我現在要去找你三弟,你帶我去吧。”


    卓北廬搖了搖頭,道:“我不能帶你去。”


    曉霞郡主急道:“為什麽?”


    卓北廬望了她一眼,道:“我三弟此次出使令支,乃是為了三國議和大事。如今你若以郡主的身份前去找他,首先是段王要殺了他,接著慕容也會將他視為罪臣,三國的百姓會將他視為為一己之私而辜負天下人仰望的千古罪人,這件事是你希望的嗎?”


    曉霞郡主聞言怵然一驚,嬌靨慘淡,良久眼中淚下,淒然地道:“但……但我怎麽忍心看他如此傷心啊……”


    卓北廬仰天一歎,道:“當年我們三兄弟結義之時,就曾立誓要矢誌於三國蒼生,如今經過三弟苦心孤詣的努力,三國議和終於有望,三國百姓無不額手稱慶,而姑娘先前不認我三弟,不也是為了這個原因麽,如今眼看三弟大業將成,三國千萬蒼生將要過上好的日子,你忍心就此將他的誌向覆滅了嗎?”


    曉霞郡主聞言渾身一震,猛然沁出一身冷汗,良久無言。不錯,她先前不認他,也是為了完成他的理想,趙馥雪與他在霽霖幽穀情同夫妻,最知他的布衣之誌,如今若過真和他相認,後果不實在是不堪設想。


    卓北廬望了他一眼,深歎一聲,道:“這件事孰重孰輕,姑娘不妨自己斟酌,如何抉擇全在在姑娘一念之間,我畢竟是個外人,不適多說,就此告辭了,你若是想去尋我三弟,他如今或許就在驛館,在下告辭了……”一言及此,他太息一聲,縱身而逝,隻留下曉霞郡主一人,靜立在秋夜之中,久久淚流無語,終於,她咬牙做了決定,麵上溢著一股吃力的堅定,轉後向王宮方向而去……


    這時慕容焉並不在驛館,他被一人救走,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大哥荊牧。兩人出了王宮,荊牧將他放下,為他上藥止住傷口,勸慰半晌,慕容焉隻是怔怔不言,這時,他才想起當日段末杯所說一句話的含義:“我勸你最好不要到我京師令支”。原來,他早知道自己與趙馥雪的關係,而這場兩國的婚姻,是對他最大的考驗。段末杯料定了他要麽帶著心愛的人而辜負了慕容,要麽將自己最愛的人送給自己將來的國君,但因為如此,他也將和慕容元真之間產生間隙隔閡,乃是一箭雙雕的毒計。


    這一切慕容焉雖然看得清楚,但他卻並非世外之人,如今心中牽掛,卻如何能放得下,這步棋沉沉地壓著他的心,令他麵臨著痛苦與生死的抉擇——但他卻沒有去選擇的勇氣。最後,慕容焉實在不忍讓大哥過於擔心,淒然一笑,隻道無事,並勸大哥先行迴府,自己逕自折返驛館。荊牧知他心中苦鬱,隻歎自己不能為兄弟分憂,太息一聲,振衣迴府不說。


    慕容焉一個人六神無主地不知所之,行到一處孤冷的大街之上,突然覺得很熟悉,正在這時,一道鴻影恍如無聲的夜梟一般,倏地出現在了街旁一棵大樹之巔,幽夜之中惟見一道長身慨然而立,隻能見到一雙精湛的眼睛,如一對寒星一般,閃爍地凝望著街下的傷心人。


    慕容焉被那雙眼睛一注,精神猛然一震,那人身上所散發出的氣魄,淩厲已極。但他並未駐足。那人冷笑一聲,悄然舉起了一張強弓,夜色之中搭上一箭,精鋼箭鏑在星月之下泛起一點孤寒,倏然一閃而逝,待那點寒星再次出現時,卻已赫然到了慕容焉胸前,其快如虹,一箭至人要害,弓力之強,重愈百斤,若是尋常之人,這一箭定然穿身而過,一箭絕命。但可惜他遇到的是慕容焉,他今日雖然精神恍惚,但本能的反映,令他倏然將手一曲一勾,那枝箭杆飛了出去,但箭鏑卻已被慕容焉奪在手裏。


    慕容焉望了那箭鏑一眼,但見此鏑曲齒狼牙,薄如蟬翼,當下心中了然,丟在地上,道:“原來是‘天狼箭絕’王先生,晚輩初到令支,未足拜訪,前輩今日怎麽……”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名震天下的‘天狼箭絕’王良,江湖人稱此人有搭弧矢、射天狼之能,箭術更是天下無雙,人說他一生有三支箭,尋常人難得有緣一見。當日段王疾陸眷對他有大恩,王良便立誓為他做十年的禦夫與護位,也正是因為他,疾陸眷一生並無大的風險,以疾而終。段王死後,他便悄然無蹤,不期今日卻到了此地,牽弓引箭,箭射慕容焉。


    王良聞言,仰天一笑,道:“焉侯爺,你可記的此地乃是何地?”


    慕容焉當然知道這是哪裏,這就是陳逝川去世之時,慕容焉背著他老人家的屍體,在這條街上遇到了天下各國的高手還有行虛老人崔毖的大弟子諸霖,他長劍一出,若決江河,沛然莫禦。更在這裏藏拙騙得段王相信他劍術不足諸霖一擊,結果由其大哥荊牧獻計,才能安然全身退出段國,東歸慕容。這些事似乎剛發生過一般,劍光未寒,造化又將他重新帶到了此地。


    王良感慨地道:“當日焉侯在此,義薄雲天,手舒一柄長劍,以一人之力獨抗天下群雄,計陷段王,安然策騎東歸慕容,這是何等的氣概與胸懷,舉天下之無不仰而視之,侯爺今日重臨舊地,仁懷依舊,但豪情不複,實在令人扼腕嗟歎。”他一言及此,負弓仰天太息,詞色之間慷慨激昂,但又黯然失色,令人不解。


    慕容焉聞言,默然片晌,道:“王先生今日來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王良望了他一眼,道:“我今日來是為了什麽,你不必知道。但為了這個目的,我今日牽弓引箭,要你受我三箭,三箭之後再說不遲。”


    慕容焉慨然展臂,望著樹上那道人影,道:“既然前輩有意牽弓引箭,自然事出有因。晚輩自當奉陪,就請前輩賜教吧。”


    王良道:“方才你已經接我一箭,我還有兩支箭,投鹿侯要小心了。”


    慕容焉道:“晚輩也早聽說過前輩的三支箭獨步天下,焉心慕已久,方才的第一支箭已領略前輩深湛的功力,晚輩恭領前輩再行賜教。”


    王良沒有迴答,但他的神情卻沉靜了下來,幽夜之中的街上頓時凝滯了下來,空蕩蕩的夜色中赫然立著兩個人影,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在上的穩立樹巔,高深莫測,在下的智深勇沉,淵憑嶽峙。倏忽之間,街上突然風湧氣動,籟籟有聲。兩人間形成了凜冽的勁氣,忽卷忽散,突然間……


    樹上弓弦響聲又起,一道黑影陡然間一閃而至,乍看並無任何異狀,但那黑點到了近前,慕容焉舒指一點,頓時被他真氣擊中,“啪!”地一聲被激四散,卻原來隻是幾片樹葉。慕容焉精通天下各宗各派的武功,光是指法就不下六、七種。如今這一指更是內力精湛,但饒是如此,他突然發現自己那一指竟然並未將對方的‘葉箭’擋下,因為他一指擊碎千點零星之後,後麵竟然還有許多同樣的黑點,而這些黑點與他以前打落的排成一條直線,乍看起來不過隻是一個黑點,實際上卻連綿不斷地衝了過來,果然是天下少見的箭術。


    慕容焉當下心中一驚,急忙運足真氣,出指連連,但聞啪啪之聲不絕於耳,地上樹葉碎了一地,待那連綿不絕的黑點用完,後麵卻是一張網狀的樹葉群,自樹上天衣無縫地罩了下來,其勢如銀河乍瀉,挾著駭人的嘯聲迅如閃電般地當頭擊下。慕容焉一掌揮上,卻正是‘渡厄掌’,但見那道箭網轟地震碎,破碎的星星點點疾嘯四射,所到之處,破金裂木,伏石飲羽,聲勢實在駭人。若是一個人修為不足,被其中一片樹葉沾身,定然截穴破氣,驚人得很。


    王良停歇了下來,地上剩下一片碎葉,一縷幽馨。


    王良道:“投鹿侯的修為果然精湛非凡,王良實在佩服得很。”


    慕容焉道:“前輩的箭術才叫人擊節稱絕,先是弦響引人,繼而葉聚如柱,再是天衣無縫,這一招才是是天下無雙的箭術。”


    王良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接我最後一箭吧——”一言未歇,突然弓弦猛響,慕容焉心中一驚,急忙運功察看,但卻並未見到任何東西,不覺一怔,但隨即恍然。就在此時,對麵忽然飄來幾縷穿金裂石、無堅不摧的真氣,慕容焉信手連連指點,以上乘指法一一破解,但終於還是有一縷突破了他的防線,“嗤!”地一聲正點在慕容顏胸前,但聞砰地一聲,頓時被擊出一丈之外,嘴中悄然瀝下滴滴鮮血。


    慕容焉撐身而立,望著樹上的王良,慘然笑道:“前輩的箭術果然天下無雙,第一箭乃是一支普通的天狼箭,第二支卻是由萬點孤葉所成的萬箭齊吟之箭,第三箭卻是無形的真氣之箭。一箭勝似一箭,箭箭驚世絕俗,而最後一箭最為精絕,若是尋常之人受了前輩前兩箭,第三箭即使不發,對方也必然會成驚弓之鳥,弓弦一響,必定心寒膽喪,不戰而敗。但若是對方不受驚嚇,那一時半刻的停歇間隔和幾縷真氣的突然出現,也必然措手不及,防不勝防,‘天狼箭絕’四字果然恰如其分。”


    王良聞言,卻並無絲毫喜悅之情,反而仰天一歎,連道天意,道:“投鹿侯的深意,在下心領了。你剛才明明能躲過那道真氣,但卻依然受了一記。當日我受段王疾陸眷救命大恩,曾發誓執鞭墜鐙,效命十載,但一直到他臨死,我還未能完成此誓,段王臨終前命我發誓為他殺了你報仇,以焉侯的聰明才智,定然是猜到了這件事,怕我不能完成對段王的承諾,故意受傷要保全老朽一條賤命,我說的對麽?”


    慕容焉心中一驚,生色不動地微微一笑,道:“前輩多慮了,適才晚輩確是力有未逮,我何德何能,要歉讓前輩!”


    王良慨然一歎,道:“焉侯何必如此為老夫設想,今日你受傷讓老夫不負自己段王的承諾,但卻讓我負上了以下犯上的大罪……”一言及此,他陡然運氣,手中力聚,那柄陪伴了自己良弓突然“啪!”地一聲被握得從中折斷,他仰天長嘯一聲,立刻閉口,一道真氣自氣海上衝心主,張口就是一道血箭,疾射而出。這一驚變嚇、發生得是那麽突然,完全令慕容焉手足無措,待他驚喝一聲,王良整個身形恍如長空折雁,失足自樹上跌了下來。待到慕容焉心中一驚,要救王良已來不及,少年不知他為何自廢五髒自戕,但事已不容他多作思索,急忙掠動身形,飛身將半空的王良接下。


    “前輩,你……你為何運氣自戕?”慕容焉驚道。


    王良心中劇痛,他的傷非常嚴重,心室已被破壞,麵上先是一陣大紅,接著紅色漸漸褪去,帶之而起的是青乏之色,渾身顫抖,慕容焉一見,心中黯然,知他的傷已難挽救,但他卻依然不肯放棄,運真氣為他安舒五肮,卻被王良一把將他手挪開,咳得嗆出一口血,道:“主上,你……你不要枉費精力了,屬下……王良乃是摩利國的……護法,月前已知主上就是我國新任國君,今日我前來行刺,傷不了主上,我就負了段王,我自然無顏活在世上。但若傷了主上,我身為摩利之臣,是以下犯上,一樣是死……但……但我沒想到主上肯為了屬下而硬受一箭,我……我豈能苟活在世上,更有何顏麵見國中兄弟……”一言未歇,口中鮮血大口大口地流將出來,渾身顫抖得厲害。


    慕容焉如遭雷擊,腦中轟地一聲,被震呆了。他沒想到王良竟然也是摩利國的臣民,而他在受了段王疾陸眷臨終遺命之時,他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要死,如今迴想起自己當日在段國遇到種種之事:自己在虎丘時有人丟進來很多羊將餓虎引走,以及當日淩重九前輩說起王良的話,分明早已認識他。如今串聯起來,恍然大悟,驚詫地望著這個人,眼中突然淚流,二話不說,卻要為他強運真氣護救,卻被王良猛然的一股大力推開,這個忠義堅強的人強撐著踉蹌起身,倒喘氣地嗬嗬一陣大笑,口中鮮血直流,轉身蹣跚就走,道:“主上乃……乃天縱之姿,身負了三國及摩利……千萬人的仰望,所做所行當和中節,我乃摩利一介臣子,以下犯上,死……死有餘辜,主上若是痛惜屬下,就……就讓屬下自己走,隻望國君去……一己之私,而行祖師墨子‘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的大誌,我死何憾……”一言及此,王良連吐鮮血,但他卻沒有絲毫聽滯,移動著他那零亂的步伐,走向了黑暗的幽夜,走向了他自己選擇的命運的終點……


    慕容焉望著他的背影,眼中之淚傾瀉而下。他沒有再去追上,更不想剝奪他赴死的尊嚴,而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安靜地自己去死。少年的心突然被堵上一團硬物,咽得他淚水橫流,望著王良的背影,久久不能歇抑,口中低喃著:“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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