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你怎麽就能知道他就是國君呢?”


    “感覺,我周遊天下列國,從來沒有一個人有他那般龍形虎姿,那身仆人的衣服更加襯托出這種氣質,焉兒,你要好好的記住他的樣子,他才是慕容真正的霸主。”


    秀焉不知他今日的愈氣為何總是囑咐,當下又道:“伯伯,那個‘宇文碩’究竟是誰啊,怎麽和‘北月刀尊’宇文形勝的侄子長得一模一樣?”


    淩重九道:“伯伯我以前曾去過高句麗國的國都丸都山城,素聞國中第一門派為紫柳劍派……”


    一直在旁邊聆聽的秀焉突然插口道:“紫柳劍派,難道天下真的有紫色的柳樹麽?”


    淩重九笑道:“丸都山城又名柳京,城內遍栽綠柳,尤其是王宮大內,可謂‘紫陌春風,柳塵細雨’,而紫柳劍派弟子三千,賢者四百,他的宗主乃是當今高句麗國國君美川王的同胞兄弟,也就是被封為玄素聖王的魏武三相,但此人從不入朝,他與一個叫宗政輔的神秘人物分別為美川王的兩大謀士,這幾年高句麗國屢屢對慕容用兵,峻極一時,可以說都是這兩個人的功勞。魏武三相在高句麗國可以說是個精神領袖,素有‘山中宰相’之稱……”


    秀焉仰著小臉,道:“但這個宇文碩又什麽關係?”


    淩重九道:“魏武三相為高句麗國絕頂高手,他精善劍法易容之術,如今的這個宇文碩恐怕是魏武三相其人了……”一言及此,他突然遲疑地沉吟一迴,有些默許地哺喃道:“能死在他的劍下,也不枉此生了……”


    秀焉沒有聽到他最後那句自語的話,但有關魏武三相事已讓他神情猛地一震,突然想起了幾日前淩重九夜觀天相時說的話,心頭一震,麵色遽變,急急地道:“淩伯伯,他既然這麽……這麽厲害,而且伯伯你又受了重傷,我們以後再和他比劍如何?”


    淩重九突然將眼睛一瞪,少有得鄭重其事地道:“焉兒,人可以一死,但不能無信,仁義禮智信五德中以信為首,古有季布千斤一諾,我剛才既然說了要與他比劍,就算舍去此命,也不能失信於人,不管他是什麽人也好!”


    “好一個季布一諾,千金不易,淩重九過然如我所料!”


    這時,兩道人影翩若驚鴻,宛如神龍騰霄,鷹矯翔舞,突然掠了下來,秀焉心頭一震,不禁一怔,但見這兩人一個身著紫衫,外披金裝兩襠甲,生得是身材魁梧高大,大臉寬頤,虎目棱棱生威,秀焉一看,立刻認出他就是那個裝扮宇文碩的人,如今他似乎除去了麵上的偽飾,露出了他的廬山真容。但見他頭發長長,一張端正的臉上,修眉入鬢,虎目含威,嘴上有兩撇胡子,頜下也有些胡子,看起來年紀與淩重九差不多,但兵器已經由刀換為了狹長劍——秀焉知道這才是魏武三相。至於他旁邊的那個人,卻正是方才假裝北劍門宗主羽觴先生李遐吟的人,但見他朗眉俊目,舉止飄灑,風流倜儻,這刻他的背上竟然束著淩重九的黝木長劍。淩重九瞪大了眼睛,轉向魏武三相,神色一莊地道:“閣下一定‘山中宰相’魏武三相了,在下幸會。是都說紫柳門劍術無雙,易容精妙,今日看這羽觴先生,果然與真人一般無二,髯翁佩服!”


    魏武三相竟然操著一口流利的中原話,攘臂還禮道:“淩先生客氣了,在下也素聞先生名流吳下,舉世無雙,今日這些伎倆本為燕人所設,更是我王兄嚴命,在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點伎倆,如今自然是難逃先生法目,此人麵目實在不足汙染先生之目,倒是在下早有到中原討教之意,今日相遇,實在是三生有幸!”一言及此,魏武三相脫去了金裝兩襠甲遞與那個假李遐吟,並將他背上的黝木長劍取迴,雙手奉還與淩重九,轉謂那人道:“這裏沒有你的事了,你先率領眾人先迴丸都……”


    那人聞言頗為一驚,望了淩重九一眼,擔心地道:“宗主,但……但你一個人留在此地,屬下怕……”


    魏武三相有些不悅地淡掃他一眼,徐徐地道:“今日我能與淩兄相會,生死早已不計,不該擔心的就不要多說,況且那皇甫真走了,不日就會率領高手折迴,你要看著宗中弟子客死異鄉麽……”


    那人聞言,不禁一愕,悚然驚醒地恭身應命,但依然不肯離開,屢次欲張口,但都沒能說出。


    魏武三相卻早已會意,神氣平和地從懷中取出一道令牌,遞給那人道:“十日後我若是不能歸國,你就執此令登上宗主之位,宗中高長老、矮長老和胖長老可升為積行長老,兩年後下山積功累行,並帶我上奏天子,就說我已歸命,不能再為他分憂了。你走吧……”一言及此,魏武三相攬衣躑躅,仰溯清風不語。但他語言間絲毫沒有生死抉別的意味,反而帶著一種發自心底的灑脫與高興。淩重九心中暗暗驚佩,這個人確實是一代人傑,國士無雙,光看這一點,他的劍術一定高明得很。


    那人聞言,卻早已揮袂霑襟,接過令牌跪地拜了三拜,一言不發地縱身遠去了。一時間,林內隻剩下了魏武三相、淩重九和少年秀焉三人了。淩重九這時忽然轉向秀焉道:“孩子,今日淩伯伯正要完成一生最無憾的事,我有一事要告訴你,你可知道你練的行寐劍法是何人所創麽?”


    秀焉聞言,奇怪地搖了搖頭,不知他在此時為何說這件事。


    淩重九沉吟一下,才歎道:“孩子,伯伯瞞了你許久了,今日卻要說出真相。那套劍法其實就是我的‘太微劍法’,伯伯怕你拒絕,才讓屈雲求你教他……”


    秀焉聞言,倉惶驚駭中一怔,瞪大了眼睛道:“什麽,但……但這是怎麽迴事?”


    淩重九沉吟片刻,然後搖著頭說:“當今亂世,伯伯怕你他日被人陷害,無力自保,所以才出此下策,你既然心中無礙,身上多一套劍法難道就會令你誤入歧途麽,若果真如此,隻能說明滯礙在心而不在劍,伯伯此言,你可有領悟?”


    秀焉是何等聰明,聞言慚愧無地,早已蘊淚躬身下拜,道:“伯伯,都是焉兒無知,害得你老人家為我如此勞心,焉兒錯了……”


    淩重九看他年紀輕輕,卻已深諳煉心之道,心中大慰,儀容謙和地撫須捋髯,深深點頭,將他扶起來,道:“孩子,記住伯伯一句話,心為萬法之宗,世間最上上之法,無不出乎一心。有道是立得一分性,保得一分命,你雖有頑疾在身,但隻要使此心常住性地,病不為病,法不為法,劍不為劍,輕棄病劍如埃塵,自然可以做到融通境地!”


    秀焉對此言似懂非懂,遲疑了一下,恭恭敬敬地聆聽著,將這句話記在了心裏。但旁邊的魏武三相卻驚駭失色,神情猛然一震,但他馬上恢複了平靜,這場劍還沒比,他已經知道結果了。淩重九劍術顯然已入化境,由劍入心,由武入道,而這一點,也正是他窮其一生所追求而尚未求到的境界,如今聽他一言,也望塵難及,瞠乎其後,不得不自歎不如。但他沒有就此放棄,因為他也和淩重九一樣,是個一諾千金的人,說出去的話向來一言九鼎。


    場中的氣氛凝結了。


    時值未牌時分,但見林中日光偏斜,浮雲翳日,風吹疏葉,籟籟有聲。林間落下的影隙閃動著迷人的朦朧,輕輕地移擺著,偶有一縷日光映在了魏武三相那狹長奪目的劍上,頓時如流水一般,倏地消失在那令人心顫的劍尖上,無影無蹤了。


    這兩個人一個是高句麗國的絕世高手,一個是中原晉國的劍中真宰。如今遠隔萬裏的他們,早命運的牽引下,終於手中各自握著他們的長劍,站在了對麵。開始是靜謐無聲的沉寂,繼而他們之間忽然驚雷倏起,相隔五丈,但如凝結了一般。稍時,他們之間驀地墜下了許多青葉,被激下的樹葉。就在那青葉飄零旋轉落下之時,兩人幾乎不約而同地顫動長劍,連綿不斷地以劍身輕拍那繽紛的葉子,被拍中的葉子陡然變成了剛鐵刀片,紛紛銳嘯著嘶風射向對手。一時之間,但見兩人遠在五丈之外,劍花迂轉,青色的“飛刀”漫天飛舞,挾山倒海一般罩下,其間偶有碰在一起的,頓時啪地碎為青點,點點疾射,奪奪地深入樹杆中,無影無蹤了。而兩人那化作萬點寒星的劍式一麵攻敵,一麵禦己,頓時若決江河,縱橫不絕。這場奇異的比試令秀焉心中激蕩,但見這兩個人淵停嶽峙地身形不動,但地上的青點卻鋪滿一地,一時間場中俱是碎葉所散發的清香。


    稍時,兩人間的樹葉消失了,秀焉尚未看清他們如何停止,兩道人影卻宛如神龍騰霄,鷹矯翔舞,手舒青朦朦、紅澄澄的光華,穿插迂迴,縱橫跌宕到了一處,若非秀焉練有上乘的‘貝葉眼藏’,他是絕難分清敵我的。饒是如此,他也看得很吃力,但這是他提高劍術千載難逢的機會,豈肯放過,昔日自己對‘太微劍法’的不解之處,如今一經淩重九在實戰中演出,頓時恍然大悟,了然無礙了。


    魏武三相的劍本就狹長,如今再加上他如同行雲流水,輕似紫燕穿林,三尺青鋒在他手中化為了一團若有若無的光影,分光承影,頓時無形可見,無跡可尋。他和淩重九都是無雙的高手,劍上早已浸染了幾十年的功力,一時間金木相交,卻散發著鏗鏗的金鐵之聲,驚心動魄,而那沛然莫禦的劍氣著膚如刺,頓時將少年秀焉迫到了七、八丈外,尚能駐足。


    忽焉之間,兩人神威凜凜,劍挾寒光,電舞星馳地交過三十幾招,兩人的劍術似乎無窮無盡,源源使出,其間從無因為招數傾盡而產生障礙,打到盡興,在劍花迂轉,嘶聲連綿之中縱聲長笑,窮震林壑,響遏溪雲,令人耳鳴心跳。在秀焉那靈眸之中,兩道人影倏忽化為兩道鴻影蝶形,棚棚而飛,一套‘太微劍法’九劍一百八十式,在淩重九的手中舒若流雲,守為主的‘星轉河漢’使淩重九輕鬆地躲過了對手的萬點寒星,禦劍式中的精華‘九星同爍’頓時使兩人間星雲縹緲,縷斷而出,其間兵器交擊,如同星光燦爛,璀璨驚人。


    秀焉一見,頓時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套劍法的博大精深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喜的是淩重九縱橫自如,如棉裹鐵,剛柔兼濟,似乎已經掌握了主動,那魏武三相雖然嗬氣成劍,揮禦起來如天上銀河傾瀉而下,連綿不斷,但也正是他太過於流轉變幻,顯然變成了北鬥中邊緣,失去了主動,隻能繞著中心旋轉,而淩重九卻反而劍式越來越拙,越來越少,越來越輕鬆,因為他如今如同北鬥七星的中心,立極主定,應化無窮,以不動而應萬動,以主宜客。如此過了二十招,那魏武三相稍扳迴點優勢,淩重九卻揮袂而起,但見光墜如雨,石破天驚,他手中長劍攢了五朵劍花陡然散開,待那五花再散而為十,再散為十五,魏武三相心中驚駭,旁邊的秀鹽卻已驚喊道:“五帝朝元?!”


    ‘五帝朝元’乃是最為精妙絕倫守劍式,但此時淩重九稍加變化,頓時變成了‘太微劍法’中最駭人的攻劍式,但見淩重九手中星河昭然列象,太微宮隱,五五之花形成了亮暗不等的蒼帝靈威仰,赤帝赤熛怒,白帝白招炬,黑帝葉光紀,黃帝含樞紐,淩照大地萬方,劍之所至,神州無不仰視。這一招乃是‘太微劍法’的秘中之秘,絕中之絕,一經使出,斷無失敗之理。那秀焉正自高興,但場中神意驚遽的魏武三相卻悚然驚醒,猛地發現了黑帝葉光紀分野突然光暗,當下他神色一動,略一遲疑立刻毫不遲疑地一劍迎上,場中驀地驚變橫生,一道青朦朦的光華陡然濺起一蓬血霧,但見紅光迸現,淩重九砰地墜地,黝木長劍失手飛出幾丈之外,但他的胸前偏肋處卻插著一柄劍,一柄狹長劍,魏武三相嘶地一生拔出了那柄劍,收劍而退。而淩重九卻血染長襟,不能阻止。


    秀焉啊地一聲慘叫,難以置信地猛撲過去扶住了淩重九,片刻之間,他由穩操勝券立刻輪入了心靈顫抖的深淵,他雙手顫抖著,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目眥欲裂,陡然目睹淩重九,聲音悲愴,大顆的淚已掉了下來。


    “淩伯伯,你……這……是不可能的,怎麽……”他幾乎口不成言,顫抖驚駭得不知所措。


    淩重九機伶一顫,眼中卻盡是笑意,悲愴的笑意,道:“孩子,不……不要難過,天下沒有無敵的劍術,這……就是這一劍的教訓,血的教訓……你要記住……”


    秀焉目眥欲裂地點了點頭,他迴頭狠狠地瞪了魏武三相一眼,猛地跑過去揀起地上的黝木長劍,飛身撲上,直取魏武三相,那魏武三相竟然淵憑嶽峙,三劍就將他的劍震飛,靜靜地望了他一眼,語中竟然帶著悲愴之色,道:“你淩伯伯快不行了,你還是去看他吧!”


    秀焉聞言,目光如刀地望了他一眼,立刻拾劍跑過去扶起淩重九,這時見他鮮血滿襟,已然無救,頓時大哭。淩重九臉色慘白,渾身顫抖,深深地望了魏武三相一眼,清顏慘淡,無力地笑了笑,顫抖著嘴唇,許久方道:“焉兒,我……我們走……”他的聲音是那麽孱弱,但卻蘊含著不可抗拒的力量,秀焉為悲難勝,淚如雨下,沉重地點了點頭,將長劍收好,怨毒地瞪了魏武三相一眼,背起了淩重九。


    又是這麽一個情形,在兩年多以前,他也曾這樣背過這個老人,而今天,秀焉又背起了他,但不同的是,如今秀焉已經長大了,而淩重九這幾年瘦弱了,如今背起來卻不比往昔,但秀焉的心卻比昔日更沉重、痛苦了,這兩年多來,淩重九的殷殷垂愛、汲汲見憐,已令秀焉將他當成了最後一位親人,而如今,他卻要失去這唯一的一個親人了……


    ※※※


    青草依依,露下芳林。


    秀焉背著奄奄一息,血流汩汩的淩重九,緩緩東行。蹣跚的腳步,蹇蹇的足音,絞動著湛湛青天裏的鬱鬱悲苦,仰望深川,但覺浮雲翳日,悲風動地。淩亂的硬草荊棘磨爛刺破了他的雙腳,裂足之痛錐心入骨。少年眼裏凝著一股吃力的堅毅和朦朧的淚水,悲涕如霰,他恨自己身罹絕症,恨自己武功低微,隻能眼見淩重九前輩——這個自己最後的親人倒在魏武三相的劍下……


    秀焉泣下霑衿,但一直緊緘其口任其縱橫,他怕,怕一開口就再也不沒有力氣走下去。淩重九肋下殷紅的鮮血沿著他的後背瀝瀝而下,染碧了一路的青草。老人無神的望著那瑟瑟青草、湛湛青天,這裏的一草一木和中原的好像,這種熟悉的感覺使他想到了故鄉和垂髫時的歌謠,他一生周遊天下,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別離故國,匆匆雲雨十年,如今忽焉憶起舊事,舊人,不覺慨然墜涕,朦朧間如同神遊故鄉……


    經過一番掙紮之後,他口裏發出一陣“荷荷”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久久無力的低喃道:“焉兒,你……要帶我去……哪裏?”


    秀焉強撐一氣,幾乎泣不成聲,一字一言吃力地道:“大—遼—水,伯伯你……你昨天說……說想看遼水……”


    淩重九無力抬首,眼角正瞥見他一臉的堅毅和淋漓的汗水,倏然湧溢了一泡清淚,旋然欲下。很久才有力氣微微頷首,一口清吐道:“好……”


    大遼水。


    浩然南去的遼水就像一柄蛇劍,一劍將燕代斬分為二,又直刺入北海腹中。遙望岸色,輕煙澹柳,重霞掩日,但見耿耿青雲之外,水縈如帶。


    累行許久的秀焉背著老人,蹣跚登上迢遞江沂的一方大石之上,緩緩將他輕置石間草上,蹲身將其扶於懷中,擄袖輕拭他臉上的血跡,眼望落月餘暉,絕雲斷合,不禁慨然長歎。可憐的少年生似怕驚了將睡的淩重九一般,默淚輕輕地喚著他道:“伯伯,我們到了……”


    這時,那萎靡昏沉的淩重九聞言,倏地精神一振,倚著秀焉的手臂,無力地緩緩微翕雙目,斜首俯瞰,但見江水滔滔,崢嶸千裏,急流跌宕受亂石竭阻,噴沫四濺,勢如天上銀河乍泄,令人魄怵心驚。淩重九目睹此景,吊影慚魂、仰天太息,眼翳之中蒙著淚水,緩緩地道:“龍起北海,承宗立極,萬水朝宗,一統天下,我淩重九碌碌一生,一功未舉,如今戎狄交侵,函夏沸騰,蒼生塗炭,幹戈日用,隻歎我此生此誌難竟……”


    秀焉聞言,銷落湮沉,泣下霑衿地咽聲道:“伯伯,你……你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人,就連……就連我的父親也遠不能及,我看書上說,人生一世,能觀九陔之阻礙,望弱水向東流,已不虛妄……”


    淩重九聞言微怔,喉間突然一陣急喘,秀焉嚇得連忙輕撫,那淩重九喘過這口氣,陡然仰天長笑,顫顫之軀倏然下伏,“撲”的噴出一口鮮血,道:“杳冥有靈,總算讓我一生竟了一功,避人追殺至此,竟無意尋得了一天縱之才,好……好個秀焉孩兒,博通墳典,淹貫古今,小小年紀便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匡時之略,他日……日必能上擊九千裏,絕雲霓,負蒼天,翱翔乎杳冥之上……”一言及此,連吐兩口鮮血,麵色蒼黃。


    秀焉哪管他說些什麽,早已悲咽不禁,急忙挾袖輕拭淩重九嘴邊血跡,說道:“伯伯,你……你不要說話……”


    淩重九突然緊緊地抓住他道:“孩子,我……不能不說,否則就沒有……機會,你心地善良,此生不忍殺戮一人,伯伯心裏高興得很……”一言及此,淩重九早已淚水簌簌,望了靜靜地淚水縱橫的秀焉,道:“但江湖險惡,伯伯隻讓你小心人心……”當下,他簡單地將自己被人算計之事說了,長喘著氣,道:“這個害我的人不但……不但用心險惡,而且他的暗器更是絕世無雙,這暗器象是銀針,體輕蚊翼,形微蚤鱗,但卻用之不完,取之不盡,可以連發數百枚……”一言及此,淩重九似乎又想起了那令人神意驚遽的暗器,瞪著眼睛,猛地抓住秀焉的手,口氣發緊地道:“而且射入人體,立刻……無影無蹤了,一點痕跡也沒有,焉兒,你……你一定要小心啊!”


    秀焉也握住淩重九的大手,淚光後閃爍著無比的勇氣,點了點頭。


    淩重九說完此事,似是放心許多,眼光漸漸暗了下去,突然唿吸頓促,有氣無力地道:“壽至期頤,老死牘下,乃是……人生撼事,一個劍客就……就應該死於劍下,這才是死得其所。人……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死並不是終結,隻望來生……我再世為人,已經天下太平,幹戈偃息,可惜今生我……我不能恭逢其勝,與焉兒你君臨諸夏,共襄勝舉了……”話猶未畢,淩重九攬涕四望,緩緩轉向了秀焉,淚光濡濡,慈愛地道:“孩子,你已經長大了,你……雖然身患絕屙,但……這對常人是……壞事,對你卻是好事,一年之後,你還會雙目失明,十二支人神第一而子目,子時費目,傷了足太陽經,先是眼黃流淚,接著眼痛如刀割,但……你隻要煉心久誠,自然能得到不世奇學,人都說盲精啞毒,你……你若能安然恬漠,他日……日定可翼遮半天,背負重霄,天下還有誰能與你為敵?!”


    秀焉雖然聽得不大懂,但他彈淚間,堅定地點點了頭。


    淩重九到此早已氣息懨懨,忽焉灑淚而笑,道:“伯伯大行在即,我死後勿起墳隴,將屍體焚燒,臨……臨別賜你一物,切勿推委不授……”


    秀焉道:“伯伯盡管吩咐!”


    淩重九嘴唇蒼白,顫鬥了半晌,方低喃道:“無他,我賜你一姓,上……慕下容……”


    秀焉淚眼迷離,聞言不覺一怔道:“淩伯伯,這……這是國中貴族才能用的姓,我……”


    淩重九不待他話畢,微微搖頭截阻道:“此慕容是彼慕容,然亦……亦非彼慕容,我說言的慕容乃是……‘慕二儀之德,繼三光之容’之意,你……你可願意?”


    秀焉聞言,眼中凝著的淚水再也不能竭抑,墜泣如雨,道:“晚輩讀謝伯伯成全之意,我願受下,從此我就叫慕容焉……”


    淩重九青澀無神的雙眼倏然一閃,似是精神為之一振,竟突然坐正了身軀,仰天長笑曰:“天不假年,但我卻得功成身死,命也。然垂垂之際,尤得名劍。既得良才,吾無憾矣……別離故鄉,雲雨十年,悲風宵遠,是我歸期……”言畢,溘然而逝。


    慕容聞其悲切之詞,不禁慨然墜涕,目睹其情,悲鬱之心戚戚若如泣血,煦煦難斷。他長拜頓首於地,淚流無抑地低咽道:“淩伯伯,晚輩……秀焉恭送伯伯高行遠止……”言畢,灑淚委頓於地,墜泣如雨,長嘯一聲,嘯聲高亢悲壯,久久不能息止。


    兩天了。


    兩天來慕容焉動也不動地望著淩重九的屍體,但他終於不能將他的屍體放在火上。樹梢上唿唿地響,樹上青葉簌簌地振。忽焉,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少年乍然驚醒,縱目望向四周,但見天上不知何時黑雲四合,竟下起了磅礴大雨,雷震山川,電掣紅綃。他倏地悚然一驚,如今淩前輩大仇位報,不能火化,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為淩前輩報了仇,才將他火化。


    當下,他急忙脫下所有的上衣為他的屍體遮雨,自己在大遼水畔用一雙手為他挖了一座簡單的墳墓,直挖得他兩掌血肉淋漓,但他卻懵然不知,心中的仇恨令他有了無窮的勇氣與超越體質的力氣,他將淩重九的屍體掩埋好,拜了三拜,眼光中閃爍著堅毅的神光,突然起身飛一般地奔向那高句麗人的暫時營地,但到了那裏一看,見整個營寨夜已焚燒已盡,隻剩下一片殘花焦木,數縷濃煙在雨中輕蕩,雨打疏葉,籟籟有聲。


    雨中,在那片廢墟的雨中,有個人影靜靜地立著,他似乎已經化化成了一尊石頭,一動不動。


    慕容焉神情猛地一陣激動,緊緊地望著那人的背影,還有那柄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劍,這柄曾經刺入他最後一個親人胸中的長劍,他的目光突然變得似乎能穿透一切,身上卻已散發出一股無形的沛然莫禦的霸氣,但聞一個聲音突然說道:“你來了,我在這裏等你很久了——”


    “魏武三相?你等著我來報仇?”


    “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少年,應該知道你現在的劍術根本過不了我三招,我不擔心你今日來報仇……”


    “那你是來殺我已絕後患的了!”慕容焉突然象是一個大人了,機智的他神閑氣靜,智深勇沉,令魏武三相暗暗吃驚。


    “也不是!”


    “那你是來侮辱我的了?!”慕容焉臉上閃過一股無禦的神色。


    魏武三相道:“我知道你會來,所以來給你一個約我的機會。”


    慕容焉目光一凝,遲疑了一下道:“你願意等多久?”


    魏武三相道:“我既然說了要給你個約我一決生死的機會,時間自然由你決定。”


    “好!”慕容焉語氣中透著一股無堅不摧的勇氣,道:“在下不才,於今稽遲歲月十七載,四年後的此時,我二十一歲,還在此地,我與你隻能有一個人從此走出去!”


    “好,我答應你了!”


    慕容焉一字一言地道:“我們既然有了生死不易之約,你最好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慕容焉!”


    魏武三相也冷冷地道:“我記住了!”


    慕容焉深深地重新打量了這個人一眼,直到把他銘刻在了心裏,突然一言不發,轉身消失在了煙雨之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二十諸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雲外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雲外山並收藏二十諸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