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過去,劍宗一切如常。


    無憂居內,隔著窗戶,邊晚竟然沒看見那個在樹下練劍的身影。


    他咦了一聲,然後推門而出。


    清晨的冷風吹過,邊晚打了個哈欠,踏出門檻,轉頭一看。


    辛蓮正雙手環胸靠在門邊。


    邊晚揚唇淡笑。


    “找為師有事?”


    辛蓮鬆開手,站直身子麵對他。


    “我要走了。”


    她要走了。


    邊晚怔住,然後眉眼染上不舍。


    “這麽快嗎?”


    “你在無憂居,住得還不足半個月……”


    是啊,十二天。


    然後邊晚很勉強地笑了笑。


    “不過我說不會幹涉你,就一定會做到。你去吧,有空再迴無憂居看看為師吧。”


    他以為辛蓮會轉身就走,可她攤開掌心,將什麽東西送到自己麵前。


    “這是我的傳音靈珠。如果有事,可以與我傳音。”


    靈珠閃著淡淡的光澤,那裏麵正是辛蓮的靈力。邊晚隻要輸入自己的靈力,辛蓮自己的另一顆傳音靈珠就會響起他的聲音。


    邊晚很驚訝。


    有些受寵若驚。


    辛蓮此舉,意味著他可以隨時與她聯係。


    他們是真正有關係的人了。


    他高興地收下傳音靈珠。


    “好!”


    “之前給你的寶盒中有許多護身法寶,盡管用!沒了為師再送你!”


    “如果有人敢欺負你,盡管打迴去!如果對方背景不小,告訴為師!為師給你撐腰!”


    邊晚如老父親般,殷切叮囑。


    等他意猶未盡地說完,辛蓮淡淡點頭。


    “我走了,不必送。”


    看著那道流光消失在眼前,邊晚歎了口氣。


    以前沒有徒弟時,一個人輕鬆自在。


    如今有了辛蓮,雖然人冷冰冰的,但也確實乖巧呀!


    而自己倒像是個初初帶娃的老父親,一顆心全掛在辛蓮身上了!


    邊晚如此想,不由得一笑。


    笑自己居然也會這麽牽掛一個人。


    他抬手將靈珠往上一拋,又穩穩接住。


    唉!


    孩子一走,就開始想了!


    難道他真的是個“老父親”?


    ——


    東門,問劍城外一片樹林中。


    辛蓮跟著小紙人的牽引,避開重重陣法,終於來到念七壬與花非落腳之處。


    他二人早已會合。


    此地靠近林中深處,不乏一些低等獸族,所以周圍布了陣法。


    而此刻,花非一手端著一碗如血般的濃稠的不明液體,一手點著那不明液體,蹲在地上畫著什麽。


    而念七壬,人坐在樹上,兩條長腿晃得悠閑,眼睛卻十分好奇地看著花非。


    兩人見到辛蓮,都是衝她一笑。


    “你迴來啦!”


    “怎麽樣?沒被發現吧?”


    兩張小紙人飛迴念七壬與花非手中,神識飛迴他們體內,而紙片化為飛灰。


    辛蓮搖頭:“不必擔心,一切照舊。”


    辛蓮走到樹下,朝念七壬伸手。


    少年從樹下跳下來,身姿輕盈,若一隻翩飛的蝴蝶。


    他的手穩穩落在辛蓮手掌中。


    辛蓮接住他,自然收迴手。


    垂頭畫咒的花非低低一笑。


    他這一筆畫完,抬眸看向辛蓮。


    “我這還沒完工,你先休息?卦象顯示,今晚是最好的動手時機。”


    將近戌時。


    林中,地上繪著鮮豔又詭異的紅色圖案,幾個方位上擺著不少奇怪的東西。


    辛蓮雙腿盤坐在正中,而她麵前,花非一手握著羅盤,腳下亦被劃了個圈,似是包圍,又似是隔離。


    念七壬站在咒術之外。


    戌時已至。


    花非口中念咒,羅盤浮至上空,一瞬變大,籠罩了整個咒術。而同時,地上的咒印散發殷紅的光芒,就像注入了血液一般,在淡淡流動著。


    幾股紅色光束從咒印中流出,慢慢纏繞上辛蓮,如同縛骨藤蔓,一瞬露出毒刺,狠狠紮入辛蓮體內。


    而辛蓮也沒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她輕輕閉上眼,身體軟倒下去。


    另一個辛蓮卻從她體內飛出。


    散發著瑩白的她,在此刻,就如同即將消失的月華。


    修士修為到一定程度,便可令自己的元神出竅,去往任何地方。


    辛蓮修為不及,無法做到。


    所以此刻,她隻能借助咒術讓自己的靈魂暫時脫離肉體。


    透明的辛蓮心口處,長出了一根紅線,那根紅線越來越長,連到了花非心口處。


    “你隻有一刻鍾的時間!”花非臉色蒼白,卻還是笑出淺淺的酒窩。


    “去吧。”


    他輕柔地往前一推。


    辛蓮眼前便陷入一片黑暗。


    她再次睜眼,靈魂便處在劍宗那處院子麵前。


    心口處的紅線飄揚,提醒著她,不必擔心。


    辛蓮邁開步,瞬間飛入院中。


    花非的咒術不僅能讓她靈魂脫離肉體並且保護肉身的同時,還在靈魂上附加了不少遮蔽氣息的咒術。


    隻要不出意外,辛蓮不會被那人發現。


    而這根紅線,便是將施咒者和負咒者的生命連在一起。


    一旦花非察覺到辛蓮這邊出了意外,生死時刻,他會立刻利用紅線將辛蓮拉迴。而且,如果辛蓮的靈魂不幸受到重傷甚至隕落,花非也會死去。


    其實此咒本不需綁住兩人。


    辛蓮本想一力抗下,隻讓花非幫忙畫咒便好。


    畢竟此類的咒術,還是他比較擅長。


    可花非執意如此。


    生死相連的紅線,是他要加的。


    而此刻,僅剩兩人的林中,花非慢慢抬頭。


    空中一顆星子也沒有,黑暗中,有道道閃電劃過。


    他無聲笑了,雙手結印,便有無數金色星點從他身上流出,緩緩飛入地上的咒術中。


    那是他,這幾千年來積攢下的功德。


    念七壬看著他,花非對上他的視線。


    兩人截然不同的眼眸中,一清淺一平淡,卻藏著彼此都明白的情義。


    辛蓮像上次一樣,再次出現在靜室中。


    而花非的銅錢,也帶她去了地牢中。


    再次來到刑架麵前,辛蓮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衝到那坨血肉麵前。


    此刻,她仿佛活生生的人,抬手就觸碰到了沾著長年血跡的刑架。


    辛蓮毫不猶豫,抬手就斬斷兩條手上附著的法術。


    可下一秒,她卻被狠狠彈飛出去。


    靈網從天而降,辛蓮翻身避開。迎麵而來幾道幽深的靈力攻擊,背後亦是。


    辛蓮雙掌一前一後拍開,人也就急速衝向刑架。


    而聽到動靜的頭骨微微扭動,眼洞漆黑,簡直恐怖萬分。


    辛蓮再次撲過來時,無數的靈力攻擊從四麵八方而來,包裹住她。


    辛蓮抬手一揮,所有的靈力攻擊都停滯了。


    上方傳來不小的動靜。


    那個人要來了。


    辛蓮又碰到了刑架。


    被縫合的唇角微微蠕動。


    沒有聲音,辛蓮看懂了他說什麽。


    ——有陷阱,快逃。


    “師兄。”


    靜室中很長一段時間是沒有聲音的,所以當一道從未聽過的聲音隱約響起,雲行舟隻覺得這是從他心中發出的聲音。


    可他也很恍惚。


    這是一道很陌生的聲音。


    不是師尊,不是小安,也不是阿衡。


    “我找了你很久。”


    “師兄,我來接你迴家。”


    “二師姐她們都在家裏等我們。”


    沒給雲行舟思考自己是不是再次產生幻覺的時間,辛蓮語速正常地說了三句話。


    其實這並不算是營救一個人時該做的事,但辛蓮覺得,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大師兄。


    不應該草率。


    她與任何一位師兄師姐的初遇,應該是莊重的,因為那本是她們所有人很早以前就期待的。


    刑架上的法術難解。


    辛蓮抬手丟出幾張血色符籙。


    細細的長肉條被鬆開,雲行舟身下飛快出現一層更複雜的陣法,其中夾著魔氣。


    辛蓮咬牙,正想劃破自己的手掌。


    而此刻,一股難以抗衡的巨力襲來。


    眼前的一切迅速翻轉,辛蓮被一拳掄在地上,深深的威壓籠罩在她身上,令她眼冒金星的頭也抬不起來。


    黑暗盡頭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停滯在空中的靈力攻擊一瞬顫動,通通對準了地上的辛蓮。


    “讓我看看,究竟是哪隻小老鼠找到了這裏。”


    這是一道十分悅耳的男聲,隻是聽著就讓人忍不住去猜,那聲音的主人,該是何等的豐神俊逸之姿。


    腔調十分熟悉,令辛蓮一下子想起曾見過雲行舟說話的樣子。


    辛蓮掙紮著想抬起頭,身後傳來猛烈的掙紮聲。


    而一隻冰冷的手已經鉗住了辛蓮的下巴。


    這隻手戴著厚厚的手套,可辛蓮還是覺得刺骨無比。


    他也捏得十分用力,如果辛蓮是肉體在這兒,下巴必定已經粉碎了。


    來人扳著辛蓮的下巴,與她的視線對上,溫柔一笑。


    辛蓮看見,他身穿素灰長袍,容顏藏在同色帷帽下,但那比毒蛇更陰冷的目光卻死死盯著辛蓮,將她從頭到腳掃視了遍。


    “沒有劍骨呀。”


    “但你這靈魂倒是不錯,不如留下來,和你師兄一起,做我的養料吧!”


    渡劫巔峰的威壓盡數釋放,將辛蓮狠狠釘在地上,壓死了她的四肢。


    像是毒蛇吐信,他鬆開辛蓮的下巴,慢慢摸到了那根紅線上。


    紅線光華減弱,辛蓮隻覺身體中,傳來難以抑製的痛苦。


    與此同時,林中,花非的臉色白得像雪,猛地吐出大口血。


    他忍不住單膝跪地,一手捂著胸口大喘氣。


    “花非!”


    念七壬驚得大喊,但他不能闖到咒術中,隻能焦急地看著。


    “……她……被發現……了……”


    花非一邊吐血,一邊含糊不清。


    他丟出幾枚銅錢。


    銅錢消失在咒術中,卻立刻出現在辛蓮身邊。


    像是被什麽狠狠打中,嶽承義捂著鮮血淋漓的手,後退幾步。


    辛蓮趁機割開自己的手腕,將流出的鮮血狠狠抹在束縛雲行舟的陣法之上。


    魔氣瞬間消散,三枚銅錢衝入陣法中,狠狠攪碎了它。


    而目睹一切的嶽承義貪婪地盯著辛蓮的手腕,眼中爆發出濃烈的渴望。


    “看來是我看走眼了,原來你並不隻有靈魂上等。”


    嶽承義雙手結印,巨大的魔陣從天而降。


    四麵八方都是渡劫期的靈力攻擊。


    辛蓮抱起雲行舟,抬手勾動紅線。


    嶽承義目光一厲,周圍頓時湧現無數劍氣,狠狠卷起了辛蓮。


    劍氣落在紅線上,卻沒能斬斷,隻讓它顏色越來越淺。


    一刻快到了。


    但嶽承義的靈力死死抓著辛蓮,魔陣也將她困住。


    而這些劍氣,轉瞬變得狂暴起來,在地牢中橫衝直撞,毀天滅地般。


    雲行舟的嘴巴蠕動著,辛蓮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隻一個勁地將手腕塞到他口中。


    黏答答的血液沾了雲行舟一嘴。


    辛蓮的心跳越來越劇烈。


    她知道她不能再使用邪咒了。


    可是紅線那端的吸力越來越弱,而腳下的魔陣快要將它吞沒,嶽承義的靈力,也死死扒著她。


    辛蓮分出一隻手,沾著自己的血,任由血色漫上眼眸。


    她十分熟練地單手畫咒。


    心中那個聲音喋喋不休。


    隻要你願意,我可以幫你殺了他。


    他如此對你師兄,你當真要看他逍遙下去?


    血色符咒再次成形。


    辛蓮將它往前一推,符咒追著嶽承義而去。


    同時辛蓮一咬牙,自廢雙腳,從魔陣中脫身而出。


    紅線一亮,辛蓮的身形越來越淡。


    嶽承義目眥欲裂,抬手一揮,長劍臨空而下,眼看著就要將人攔下來。


    而此刻,那些狂暴的劍氣,卻突然衝了過來,狠狠纏住了長劍。


    嶽承義眼睜睜看著兩人逃走,徒留滿室狼藉。


    林中,辛蓮抱著一團血出現。


    念七壬已經進入咒術中,下一秒就要過去救她們。來不及欣喜,抬手將靈魂打入肉體中。


    然後他抱起死死將那團血物抱在懷中的辛蓮,以靈力拉著虛弱不堪的花非。


    “走!”


    幾人立刻消失在原地。


    原地的一切也頃刻消失。


    天空降下一道巨雷,將林中劈了一片,驚飛了一群野獸。


    彌羅城,降香小築。


    如同大半年前一樣,念七壬帶著幾個血人迴來。


    大家手忙腳亂地將人扶進房中。


    辛蓮與花非尚有意識。


    辛蓮將手中的一團不人不鬼的雲行舟交給念七壬。


    “先救他。”


    一群人的視線當即落在雲行舟身上,紛紛眼眶一紅。


    念七壬抖著手,接過這輕輕的一團。


    “阿衡,小五,你們來幫我。”


    隔著屏風,念七壬幾人在內診治。


    槐安猶豫著不敢碰辛蓮。


    她的肉體被鎮壓千年,如今亦是陰冷至極,唯恐陰氣傷了辛蓮。


    而華彩燈,雖是醫修,但她早已失了醫心,無法再救人,而且她如今也是普通人一個。


    辛蓮的雙腳變得透明,就像是被生生斬斷一般,這是因為她靈魂斷了雙腿,如今反噬在肉體上。而手腕的傷口也沒有愈合,還在冒著血。


    華彩燈俯下身,想要把辛蓮抱到一側的矮榻上。


    “我……我沒事。”


    辛蓮唇色慘白,冷汗直流。


    她這哪裏是沒事的樣子。


    可她還是靠近一邊倒在地上,昏昏欲沉的花非。


    辛蓮將手腕送到他嘴邊,捏住了花非的下巴。


    “喝。”


    “快喝。”


    理智告訴花非,絕不能聽辛蓮的。


    可那如甘露般的血液滴入口中,便如同散發致命吸引力的罌粟,讓他的身體立刻下意識猛吸,將那蘊含純淨力量的血液通通納入體內。


    盡收眼底的槐安與華彩燈目瞪口呆。


    然後兩人心中發冷。


    華彩燈立刻拉著花非,想要將人分開。


    “不準喝!鬆口!鬆口!!!”


    槐安眼神一冷,抬手一擊,將花非狠狠擊飛出去,連門也撞破了。


    “怎麽了?!!!”


    薑書瑞衝出來,看著這一切不明所以。


    華彩燈掏出藥抹上辛蓮的手腕。


    槐安眼神冰冷,聲音卻柔和。


    “無事,你們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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