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春腳一動,就要跟上去。


    後衣領卻被扯住,她偏過頭,隻見那人輕飄飄掃了她們三個一眼,語氣慵懶。


    “我說,你們是不是要給我,介紹介紹她?”


    怎麽這一個個的,都認識?


    ……


    此處已是山腳,離山神廟不近,可辛蓮卻還是一步步走過去。


    她微垂眼眸,眾人觀她這樣,都沒有出聲打擾。


    琉燦很想挨著她,又不敢,隻能緊緊跟著人。


    樓煜點了點她的胳膊,小丫頭一看,傷口正在慢慢痊愈,她笑了笑,很小聲地說:“妖族的自愈能力都很強的!”


    很快,四人一妖已走到倒塌的山神廟前。


    半個門斜斜掛著,根本不需要躊躇,辛蓮一眼便看見那個浮在山神像前的虛影。


    虛影的神情和之前沒有差別,好像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能讓她動容半分。


    這就是神嗎?


    辛蓮注視著那張麵容,略微不解。


    可是,華彩燈,為何會成為山神?


    虛影的臉,與山神像,完全不同。


    可她手中的木杖正是山神像手中的木杖。


    而那股力量,雖然陌生,但讓她們都感覺到了不可深究的威嚴。


    虛影身邊,站著念七壬。


    而腳邊,躺著個人,穿著有些眼熟。


    幾人一步步走近,才終於看清那人的樣子。


    鄭秋滿頭白發,臉色蒼老得不成樣子,皺紋橫生,牙齒都沒了,嘴唇蠕動,也吐不出幾個字。


    她快死了。


    辛蓮將那香囊,放到她手裏。


    鄭秋顫巍巍抬起手,看清了香囊。


    這香囊,也是她與古陰的定情之物。


    它曾說,將香囊久久帶在身上,可安神辟邪。


    雙蝶戲花是那麽好看,隻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曾經美好的日子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閃過,一滴濁淚溢出。


    她隻是想要活著,


    有什麽錯?


    鄭秋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看著辛蓮,嘶啞說:“你……”


    “你不得……好死!”


    話音落,她咽氣了。


    “誒!我說你這人……”


    樓煜挽起袖子,指著人就要破口大罵,卻對上一張青黑的臉。


    都死了,這要怎麽罵!


    “怎麽死了還不積點口德呢!誰欠她的啊!”


    樓煜很是氣憤,差點就要跳腳。


    所有人都聽見了那一句話。


    辛蓮沒什麽反應。


    或許鄭秋是覺得,這一切是自己導致的吧。


    這種人,執迷不悟,沒什麽好生氣的。


    其他人的臉色都不好看,念七壬也是冷冷看了地上的屍體一眼。


    幾人越過屍體,走到虛影麵前。


    樓煜越想越生氣,沒忍住踢了屍體一腳,小聲道:“你……你才是不得好死呢!”


    琉燦有樣學樣,朝屍體做了個鬼臉。


    “卑鄙!無恥!”


    她剛說完,那具屍體便化為一攤黑水,嚇得她立馬跳開了。


    辛蓮在虛影麵前站定,她右手掐訣,在自己額上點了幾下,然後仔細看了看虛影。


    泛著熒光的虛影之中,淺淡的魂魄內,有點點金色流淌。


    她看了許久,才道:“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麽變成這樣的嗎?”


    虛影中的那股神秘力量很淡,說是“神”,倒也不見得神的力量這般小,可說是“人”,也不對。


    華彩燈,辛若瑜座下四弟子,她的四師姐。


    而虛影中的隻是華彩燈的惡魄。


    人有三魂七魄,七魄主情,目前看來,虛影中隻有華彩燈的惡魄,善魄卻不見了。


    虛影淡淡看著辛蓮,卻並不開口,隻是抬了抬木杖,指向了山神像下方。


    辛蓮猜測:“是底下有什麽嗎?”


    虛影沒動靜,那就是說中了。


    辛蓮走到山神像麵前,行了一禮。


    “得罪了,山神大人。”


    隻見她輕輕撫上山神像下的石台,一座神像連同石台便被她一人抬起,小心放置在一旁的地上。


    進來的半春四人正好看見了這一幕。


    雁來月幾人見怪不怪,以靈力托舉而已。


    琉燦卻很稀奇。


    “哇!你力氣好大呀!”


    辛蓮沒理這個小傻子,她迴頭一看,石台下是砌的平整的水泥地。


    辛蓮看了一會兒,又迴頭看了一眼惡魄,見她依舊沒動靜。


    她蹲下身,手放在地上,勾畫繁複紋路的小型陣印,辛蓮閉上眼,神識連同靈力一起探入地下。


    樓煜腳步未動,走到辛蓮身邊,伸長了脖子去看,身體將辛蓮擋了大半。


    雁來月無奈一笑,這傻子,做得這麽明顯,辛蓮又不是笨蛋!


    隻一會兒,辛蓮便收了手,長劍劃過,水泥地四分五裂。


    又變戲法一般掏出幾把鐵鍬。


    “挖吧,小心一點。”


    雁來月三人各拿了一把,還剩下一個,琉燦也要拿,半春屁顛跑過來。


    “你受傷了,還是我來吧!”


    聞蛟、言星以及那灰衣少年也不好在一旁看著,紛紛在廢墟中找了能勉強挖土的工具,都跑過來幫忙。


    泥土四濺,琉燦退了幾步,站在幹淨的地方看著。


    這一塊地方大約六尺長,五尺寬,眾人小心翼翼挖著。


    辛蓮幾人都夢迴兩個月前,在南華,也是這樣,一鐵鍬一鐵鍬地挖出了槐安。


    這次挖出的,是華彩燈吧。


    那麽下次呢,


    會是雲行舟和小六嗎?


    辛蓮不禁一笑。


    真不愧是同一師門啊。


    都是同樣的埋法。


    幾人挖到日上三竿,才終於看到了一點東西。


    白色的,閃著瓷白的光芒。


    辛蓮一時頓住,盯著那露出的一角,沒有動靜。


    一貫冷靜的她,思緒也不禁停了一瞬。


    辛蓮曾想過,無論有多困難,她都會將這些人好好帶迴去。


    無論受了多重的傷,變得多麽不人不鬼,她都有信心能治好。


    可現在,倘若人已經死了很多年,隻剩下一具白骨,她要怎麽辦。


    在這一瞬,她甚至想到,雲行舟或者小六如果更慘,她要如何。


    等到這具白骨被完整挖出來時已是傍晚。


    直愣愣平躺著的白骨,骨架不小,也就一般年輕女子的骨架。


    辛蓮想了想之前見過的華彩燈,再看看白骨。


    身高是差不多的。


    不了解的人看骨頭還這樣完好無損,隻以為這人死了沒多久。


    隻有辛蓮幾人明白,這副白骨,怕是在這地下深埋了許多年。


    辛蓮沒有把白骨搬上去,她看到了白骨中的不同尋常。


    在白骨胸腔之中,有一團常人看不見的,小小的白色光團,其中也有淡淡的金色。


    和山神虛影中的金色同出一源。


    虛影終於飄過來,落在地下的辛蓮身邊。


    淡淡地看著她,眼中竟露出一絲悲傷。


    “你看到了嗎?”


    她的聲音空靈,讓辛蓮一下子想起曾聽過的華彩燈的嗓音。


    你看到了嗎?


    我的善魄在裏麵,


    你看到了嗎?


    辛蓮點頭,注視她。


    “我看到了,需要我怎麽做?”


    “把她帶迴來吧。”


    虛影一推辛蓮,辛蓮不受控地倒下,就要落在白骨之上。


    “師……”


    樓煜慌張地要拉她。


    辛蓮朝他一笑。


    “別擔心,她是華師姐。”


    她又看向念七壬。


    少年朝她點頭。


    放心,他會看顧好的。


    眾人瞪大了眼睛,少女落在白骨上,如同被吸入某個空間,瞬間消失。


    樓煜驚訝地看向虛影。


    華師姐……


    被辛蓮稱為華師姐的還能有誰呢?


    隻有華師叔了。


    ——


    彌羅城,降香小築。


    今天是個大晴天,何天衡一出門就看見薑書瑞坐在樹下盯著自己的手左看右看。


    “誒,幹嘛呢!”


    一顆靈果飛來,薑書瑞都不用看,隻一抬手,便輕輕接住。


    “沒什麽,就是覺得……”他有點吞吐,“就是覺得體內的力量好像平靜了許多。”


    自薑書瑞踏上邪術之路以來,邪氣總是擾亂他的心神,他時常暴躁,陰晴不定。


    何天衡上下掃了他一眼,隨意坐下,咬了口靈果。


    “唔,確實好像平穩許多。”


    “最近幹啥了?”


    薑書瑞迷茫地眨眨眼:“也沒幹啥呀!”


    “你們不在的時候,我和梓婷都乖乖守家呢。”


    他肩上的小屍鬼點了點頭。


    薑書瑞抬頭笑看樹上的鏤空銀絲香球。


    “是吧?如意!”


    銀絲香球飄蕩幾下,似是在應和他。


    何天衡於是也笑了。


    ——


    辛蓮發現自己迴到了家。


    落雲台。


    她和師尊的家。


    也是師兄師姐們的家。


    隔著一扇門,她能很清楚地聽到裏麵傳來的歡聲笑語。


    大家都在。


    笑聲清脆,讓人聽得很舒心。


    這裏是和心居,琢玉尊者和弟子們的住處。


    辛蓮久久沒有反應,直到裏麵安靜了許久,她才有些遲疑地去敲門。


    手懸空片刻,才落了下去。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她觸碰不到。


    於是穿門而過。


    院中晴光正豔,幾人隨意坐著。


    紅衣少年赤著腳躺在搖椅上休憩,腰間的小葫蘆不時晃蕩幾下。他瓷白的臉上端的是歲月靜好,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動,顯出幾分少年氣。或是在美夢中,微勾的紅唇暴露了他的心境。


    辛蓮怔住。


    在這方天地裏,她的眼中,隻有這一人。


    是師尊啊……


    辛蓮動不了了,她沒辦法再去看別人。


    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酸酸的,冒泡一樣。


    酸得她都快要流淚了。


    她就這樣一直看著那人。


    假的也沒關係。


    至少是,多年前,她不曾見過的師尊啊……


    就讓她看看,


    看看就好。


    一張薄毯蓋在少年身上。


    辛若瑜眉角一動,笑著抓住那人的手。


    “阿舟,我又不冷,別操心了!”


    身著白衣的青年聲音無奈。


    “師尊,你上次肚子疼……”


    “打住打住!我蓋!我蓋就是了!”


    辛若瑜苦著臉告饒,利索地穿上了鞋子,將毛毯蓋在膝上。


    辛蓮看向那芝蘭玉樹的人,麵容依舊隱在霧中,不識真麵目。


    石桌上的少年一聲嬉笑。


    “果然!隻有師兄治得了師尊!”


    他身邊的女子端起桌上的酒壇灌了一大口,挑眉笑道:“阿衡說得不錯!若是師尊再捉弄你,你就和師兄告狀!一告一個準!哈哈!”


    辛若瑜瞪了兩個笑作一團的師姐弟。


    “你們兩個討債鬼!不許我喝酒也就罷了,還想著和阿舟告狀!”


    坐在樹下看醫書的少女無奈搖頭,合上書,看著這一幕淺淺一笑。


    幾步外,淘氣的小男孩正拿樹枝逗弄魚缸中的小魚,看著大家笑,也樂嗬嗬的。


    辛蓮眼中劃過一絲紅色,看了看華彩燈。


    所有人都很年輕,何天衡看著比千年前出現在禍妖麵前還年輕,想必這正是更久以前了。


    淺笑的少女身穿白衣,衣擺處繡著清新的玉蘭花,她麵容美麗,眼眸澄澈,笑容柔和。


    辛蓮看見,華彩燈的身體內,白色光團正瑩瑩發光。


    是她的善魄。


    華彩燈隻笑著,並沒有發現這裏來了個陌生人。?


    和心居的日子總是那麽美好。


    此時雲行舟似乎也沒有接任掌教,不必早出晚歸,而何天衡也沒有外出遊曆。


    一家人就這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們在一起時,會說很多話。


    何天衡會說北澤,說何家,也會說師姐槐安在他小時候是怎麽欺負他的。


    薑書瑞喜歡說薑家,說自己的父親是靖國最厲害的大將軍!而母親,也是靖國第一才女!


    槐安說得比較多的是年少時在外遊曆的所見所聞,她從來不談及自己的父母。


    雲行舟大都是在聽,偶爾也會說少時師尊是如何帶著他去“闖禍”的,略有幾次說到了師祖逍遙道人。


    而華彩燈,她的話也不多,很多時候都是笑眯眯地傾聽。


    辛蓮在其中,聽到她說。


    “阿爹阿娘不識字,我出生時,家對麵的官人家門口正好掛了一對彩燈。”


    “我父母都覺得很好看,看著就覺得吉祥,所以給我取名彩燈。”


    那對彩燈,在他們看來,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了。而女兒,這個小生命,也是他們最珍貴的寶貝。


    何天衡點了點頭。


    “噢!那你父母一定很愛你了!”


    “我父母也是!他們希望我的胸懷能像天空一樣寬闊,無論什麽事,能做到心中有定量。”


    槐安眨了眨眼,“噢~所以你整個人就比天還‘橫’了!哈哈哈!”


    “師姐!你又胡說!”少年氣急,又去扒師兄的手,“師兄!你看她!老是作弄我!”


    雲行舟也笑著點點他額頭。


    “阿衡,你長大了,怎麽還是這般不禁逗!”


    這孩子,老是容易當真,槐安不就喜歡逗他嘛。


    辛蓮眨了眨眼,實在難以想象那個煩人道君,也會有這一麵。


    而辛若瑜,則是一邊喝著酒,一邊笑眯眯地看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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