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蓮又買了許多墜星川的特色點心,這才把念七壬哄得喜笑顏開。


    兩人一路往東,去了墜星川的最東邊,那是一處墓地。


    進了墓地,兩人一路找過去,念七壬有點害怕,抓著辛蓮的手不放。


    辛蓮瞥他一眼,有點嘲笑。


    “你多大了,連墓地也怕?”


    少年白著小臉,眼睛也不敢亂看,嘴還挺硬。


    “誰怕了?我這是擔心你怕!”


    “哼!你這麽大膽,那你打頭陣!”


    他推了推辛蓮,人卻是更靠近了她。


    金烏懸於頭頂之上,溫暖的日光灑滿大地。清一色的白色碑石林林立立,偌大的墓園隻有她們兩人。


    找了許久,兩人才停在靠後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麵前這處明顯很久沒有人來,落滿了塵土,碑石上字跡斑駁。


    辛蓮掐了道清潔咒。


    刻字立刻煥然一新。


    先母青婉之墓。


    師尊辛若瑜的二弟子,名叫,槐安。


    而她的母親,名叫,青婉。


    薑書瑞三歲入門,那時,大師兄雲行舟已是宗門掌教。按照流相門傳統,入門的弟子第一次下山曆練需要門中師兄姐領著,是為以身作則,指導修行。三師兄和四師姐皆是由大師兄帶去遊曆的,十年過去,大師兄這個掌教已經越發忙碌。盡管他想騰出時間來,但依然有心無力。二師姐槐安主動接過擔子,帶著薑書瑞出門了。


    他們一路行俠仗義,遊山玩水,喝酒彈琴,將人間的美景看了個遍。


    從春花到冬雪,兩人總算收了玩心,打算返航。迴宗前,薑書瑞沒想到,師姐帶他去了東門墜星川。


    站在墓碑前,槐安的表情是那麽平靜。


    她向母親介紹自己的師弟,又向師弟介紹自己的母親。


    流相門的人對雲行舟很熟悉,對槐安也算不上陌生。薑書瑞曾聽說,二師姐槐安的出身不好。當時他下意識詢問,那人卻支支吾吾說不出什麽。後來薑書瑞知道了,曾有人背後議論槐安的出身,然後不知被誰狠狠揍了一頓。流相門但凡有敢議論槐安的,都被揍得很慘。後來便沒人說了,那之後,薑書瑞一直不知,他們口中的“不好”究竟是什麽。


    而今在墓碑前,師姐親口告訴他,她的母親,是位唱曲的樂師。


    但這隻是好聽的稱唿罷了。


    墜星川的聞香閣十分有名,千金一散,春宵一度,曾幾何時,是人人笑歎的美談。閣中自然也有賣藝不賣身的,可同出聞香閣,又有誰會相信一個女子的清白呢?


    槐安的母親出自聞香閣,是位賣藝不賣身的樂師,擅長唱曲,有一把好嗓子。


    她百年之後,槐安將她葬在墜星川的墓園上。


    那天,正好快到青婉的忌日,所以槐安帶著薑書瑞來看她。


    冬日本該嚴寒,可東門氣候不同,常年盛陽,極少下雪。


    在一片陽光中,槐安打掃了母親的墓地,上香燒紙錢,還說了許多話,包括自己的近況,還有宗門裏的趣事啥的,薑書瑞也不斷補充著。


    說到最後,兩人都無話了。


    薑書瑞沉默不語,看著師姐靜靜望著墓碑上的“青婉”二字。


    她的眼神,是那麽平靜,薑書瑞卻無端感覺到悲涼。在那深深的寂靜之後,似乎暗藏不甘與怒意。


    黎明時分,槐安帶著薑書瑞走了。


    以前,薑書瑞覺得師姐或許是不在意出身的,入門十年來,薑書瑞從未聽到她說過自己的來曆。可那晚之後,他才有所明白,不說,不是因為不在乎。


    可師姐也並非對生死耿耿於懷之人。


    二師姐槐安是個體修,性子直爽,好打架鬥毆,但她自己說過,那是年輕時意氣大,而今年齡大了,打不動了。


    如她所說,幾百年前她就不出落雲台了。


    那除了師門,還有什麽事能讓她在大師兄出門後,也一去不迴了呢?


    彼時落雲台還有閉關修養的師尊,戰鬥力低微的四師姐以及剛突破金丹的自己。


    這幾個人,都不是能照顧好自己的。


    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去了。


    所以當薑書瑞再迴想時,立刻就想到了墜星川的墓地。


    “我隻能想到那片墓園,師姐當日是收到信再出門的,她朋友很少,也少有來往。若是還有什麽讓她如此鄭重,我隻能想到或許與她父母有關。”


    “沒有人知道師姐的生父是誰,她也未對我們說過。”


    薑書瑞的聲音還言猶在耳。


    辛蓮歎了口氣,看剛才的樣子,這處墓,倒是很久沒人來了。槐安那日離去,真的會與她生父有關嗎?


    辛蓮上香祭拜,又布下符陣,才和念七壬離開了。


    聞香閣是墜星川最大的銷魂窟,吃喝玩樂,舞戲賭博,應有盡有。


    十層樓高,美人臨窗,樂聲幽幽,暗香浮動。


    辛蓮上下看了一眼,就和念七壬邁步進去。


    不遠處,茶樓三層的窗口,謝蒼謠皺了皺眉。


    煙柳之地,她二人去幹嘛?


    才剛進去,就有人迎上來。


    一位男侍扭著腰笑吟吟走過來,玉指就要勾上辛蓮的手。


    辛蓮側身避開,順便將念七壬拉到身後,自然也躲開了一位女侍的手。


    男侍勾唇一笑,風情萬種。


    “聞香閣樂處頗多,不知仙子今日想如何消遣?”


    “開個清靜點的包間。”


    男侍引著兩人上樓。


    念七壬好奇地左右看看。


    閣中美人見這位公子長得俊,紛紛拋了手中香帕,媚眼如絲。


    念七壬抬手,那些香帕在他三步之外,紛紛落地。


    他對著美人們笑笑。


    男侍看得有趣,笑了笑。


    “公子生得俊俏,這般年輕,想必未曾領略紅塵吧。”


    “我們聞香閣別的不多,就是美人多,嬌俏的,嫵媚的,清冷的,潑辣的,各種類型都有。公子若有喜歡的,盡管開口。”


    男侍起初見辛蓮維護念七壬,還以為她們是一對,又見辛蓮對美人向念七壬暗送秋波也毫無反應,便隱隱猜測她二人不是那種關係。


    念七壬一笑,在這粉黛之中,竟也獨有一番顏色。


    “美人如花,遠觀足矣。”


    男侍帶她們去了五樓一處視野開闊的包間,臨窗下望,能看見一樓舞台上妙曼舞姿,二樓賭場的聲音隱約傳來,又被此起彼伏的樂聲蓋住。


    辛蓮輕嗅,各種香氣中還有隱約的酒氣。


    “你們這兒,最有名的樂師是誰?”


    辛蓮望著樓下舞台,問得漫不經心。


    念七壬已經抱著小狐狸在包間內轉悠。


    男侍輕笑:“我們聞香閣最有名的樂師是五香仙子之一——牡丹,她彈得一手好琵琶,聽過的人都叫絕!但凡是來聞香閣的客人,都必會點她。”


    “牡丹仙子今日正好有空,仙子可要點她?”


    不等辛蓮迴答,男侍再次笑了。


    “仙子初來聞香閣怕是不知閣裏的規矩,五香仙子是閣中寶,要點動她們,還需要客人點得動。”


    “哦?點得動?這是何意?”


    念七壬好奇極了。


    男侍抬手指向窗外從樓頂垂下的絲帛。


    “那五色絲帛對應的便是五香仙子的悅容帖,隻有揭了這悅容帖,應了五香仙子的見客禮,方能一睹芳顏。”


    悅容帖,見客禮。


    “花裏胡哨的……”念七壬嘀咕一聲。


    五色絲帛中,紅色那一條正隨風飄動,其上有金字:世人言我美若西施,我盼得見天仙顏。


    看來這位杜丹仙子是想見一見比她更好看的臉。


    辛蓮看了念七壬一眼,少年沒由來得有點發冷。


    辛蓮又問男侍。


    “那,最會唱曲的是誰?”


    “自然是五香仙子之一——白鶯仙子。”


    “是那條白色絲帛?”


    “正是。”


    白色絲帛上,同樣金字顯眼:“願聞奇聞異事一則。”


    隻是想聽故事?


    男侍見辛蓮似有興趣,笑著解釋。


    “白鶯仙子性格有些意思,這奇聞或是異事需得她滿意才行。”


    辛蓮點點下巴。


    下一刻,男侍隻覺眼前一閃,那少女已從窗口飛出去。


    破空聲傳來,聞香閣一樓所有人,包括舞台上的舞女們,都下意識抬頭。


    三樓對窗的謝蒼謠也看了過來。


    念七壬撲到窗前,和肩上的小狐狸瞪大了眼睛。


    隻見辛蓮已飛到五色絲帛前,她毫不猶豫揭下了紅色和白色的絲帛,又輕描淡寫飛了迴來。


    有人直愣愣地看著。


    “牡丹仙子的悅容帖可很少有人揭啊……”


    “揭了也不一定能完成這見客禮呢!之前還不是有人揭,結果被人打出去了!”


    “我說,這人還揭了白鶯仙子的啊!白鶯仙子雖然唱曲好聽,但她脾氣是真不好啊!”


    “而且她最討厭和別人一起見客!這姑娘,怕不是第一次來吧?”


    “一次揭兩!有戲看了!”


    少女手拿兩條絲帛,淡淡看向男侍。


    “我揭了,傳她們來吧。”


    男侍麵色一僵。


    ……


    “揭帖了?”


    銅鏡前,美人峨眉輕挑。


    丫鬟紅杏也有點驚訝。


    “是啊仙子。不過那兩人我看了一眼,就那位公子長得挺好看的,但也入不了你的眼啊。”


    “難道又和之前那些人一樣,都是些胭脂俗粉?”


    另一位丫鬟綠荷接話。


    紅杏搖搖頭,然後表情微變。


    “還有什麽?快說!”綠荷催促她。


    “這……這位客人,揭了兩條絲帛……”


    “什麽?”


    綠荷音量猛地拔高,然後立刻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


    美人也疑惑地看向了紅杏。


    小丫頭點點頭。


    “這客人是位姑娘,似乎是第一次來,不知道聞香閣的規矩……”


    美人抬了手指,綠荷連忙跪下,撫上那雙柔荑慢慢按摩。


    “另一位是誰?”


    紅杏眉頭一皺:“是白鶯仙子……”


    “好啊!我倒要看看是誰,偏偏將我同那牡丹都點了!”


    一位仙子怒氣滿麵,推開門就要衝去包間,她身邊的丫鬟慌忙拉住她。


    “仙子且慢!您還未梳妝呢!”


    聞香閣後院的雞飛狗跳暫且不提,辛蓮送走了男侍清河,有丫鬟上了點心酒釀便退下來,房中一時隻剩下辛蓮兩人一狐。


    辛蓮坐在矮榻上,少見地皺了眉。


    倒是沒想到聞香閣還有這樣的規矩。


    五香仙子從不同見一客,若是要見,客人還需得完成她們的心願,是以往來諸多客人,都是隻點一位仙子,即便有豪氣的,那也是輪流來。


    清河沒想到辛蓮動作那麽快,造成誤會他也有錯。但聞香閣的規矩不能破,他也隻是一位小侍,爛命一條,卻不能做主。


    辛蓮也不欲與他糾纏,隻得答應下來。


    “怎麽?你擔心她們提的心願完成不了?”


    念七壬扒著桌子上,將臉懟到辛蓮眼前。


    辛蓮推開他。


    “有點……”


    “放心好了!實在不行我們就跑嘛!”


    辛蓮看著他,目光微動。


    “不說這個,待會兒要你做點犧牲。”


    “啊?要我做什麽?”


    念七壬叉住一塊糕點塞進嘴裏,頭也不抬。


    “要你,展露真容。”


    念七壬身子一僵。


    半晌無言,辛蓮看他動也不動,下意識湊過去看。


    “怎麽?被……”


    餘下的話還未出口,辛蓮就看見少年眼中濕潤,控訴地看著她。


    辛蓮有點好笑:“不用你做什麽,隻需露出原本容貌給她看看。”


    “你之前不也一直是真顏嗎?怎麽現在不願意了?”


    “那能一樣嗎!”念七壬丟了手中簽子,很是不滿。


    “之前那是我自願的!現在你居然為了聽首琵琶曲,就要我賣笑!”


    這怎麽是賣笑?說得誇張了些……


    “隻是給她看看,你不願笑就不笑。”


    “這是重點嗎?重點是你選擇犧牲我……”


    眼見念七壬越扯越遠,辛蓮歎了口氣。


    “行了,你若是答應,我便再答應你一個條件,如何?”


    話音落,念七壬立刻笑得雙眼眯起,語速飛快。


    “一言為定!不許反悔!”


    他還抬起辛蓮的手,自顧自來了個擊掌。


    看著他繼續笑眯眯吃著糕點,辛蓮無奈搖頭,嘴角卻忍不住揚起。


    就知道是這樣……


    他一邊吃,一邊偷看辛蓮,見人沒生氣,於是笑得更歡了。


    小狐狸翻了個白眼,念七壬抬指給了它一個腦蹦子!


    兩人坐了一會兒,就聽見外麵傳來陣陣喧嘩聲。


    抬眸望去,隻見兩位美人同時進入大堂。左一位螓首蛾眉,額點花鈿,膚若凝脂,一雙眼眸如含了秋雨,朦朦朧朧,引人深入,紅紗遮麵。身穿桃紅色牡丹紋花裙,掛著同色披帛,露出玉白的肩頸,佩戴著紫色龍鳳瓔珞,手腕間著鈴鐺手飾,行動間裙擺微揚,猶如牡丹花開。鈴鐺聲清脆,香氣拂麵,眾人都看直了眼。


    而右一位同樣點了花鈿,白紗遮麵,梳著流雲髻,發上玉簪閃著光華。眉形稍長,狐狸眼上挑,雖清冷卻自帶幾分媚意。白色衣裙勾勒出婀娜身姿,裙尾漸變深色,衣上用暗線繡了花鳥紋,在行走間便一點點顯現,倒是很有特色,襯得美人如畫中走出一般。


    兩位美人,美得各有特色。


    眾人讚歎聲不絕如縷,甚至有人嘴巴沒合上流出了哈喇子。


    念七壬撫摸著小狐狸脊背,看了幾眼,便歎了一聲。


    “美則美矣,卻不是最美。”


    辛蓮看他一眼,心道,這話說得,好像自己見過許多美人一般。


    走到樓梯時,兩人對視一眼,白衣美人冷哼一聲,踏上了右邊的樓梯。紅衣美人微微一笑,也踏上了左邊樓梯。


    念七壬嘖了一聲。


    “如果沒有兩座樓梯,那她們是不是還得打一架,分個勝負再上來?”


    他說話並沒有特意控製音量,恰巧此時很多客人都臨窗觀望,許是右邊包間的客人聽到了他說的話,傳來一聲輕笑。


    “公子說笑了,美人柔弱,怎會如莽夫一般動武?”


    念七壬看過去,卻隻能望見一個模糊的後腦勺。


    樓梯層層,兩位美人蓮步輕移,緩緩向上。不一會兒,白衣美人率先一步到達包間門口。


    她不等另一人到來,就讓丫鬟去敲門。


    “白鶯,應客人之邀,前來見客。”


    慢一步的紅衣美人並不生氣,隻柔聲道。


    “牡丹,應客人之邀,前來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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