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靈的第三日,時辰已至,需要將棺槨運至流相門後山下葬。


    有弟子圍過來,準備抬起棺槨。


    辛蓮抬手阻止他們,她微彎下腰,一手從棺槨下穿過,直接將棺槨扛在肩上。


    少女麵無表情,就這樣扛著棺槨,在眾人的視線中走出了玄英殿。


    齊改忍不住張大嘴巴,身邊的宋行無奈地將他嘴巴合上。


    何天衡手抱靈位在前,辛蓮扛棺在後。周圍還跟著長老與弟子,一行人向後山走去。


    後山是門內眾多先人下葬之地,外人不便前往,是以其他人都在正陽峰上目送辛蓮一行遠去。


    金光灑落在棺槨上,鸞鳥也相伴而飛。


    樓煜早已換了衣服,此刻也跟著去了。


    及至後山,一塊墓碑旁已經挖了出來。


    辛蓮走過去一看,那塊地旁邊正是師祖,和師祖為伴,也行。


    辛蓮將棺槨小心置於地下,然後淹上泥土。


    墓碑早就準備好了,辛蓮並指,以靈力刻字。


    流相門琢玉尊者辛若瑜之墓。


    碑石深深陷入地下。


    辛蓮直接跪地,重重磕了三個頭。


    師尊,您所托之事,我會完成。


    那些被人遮掩的事,我都會調查清楚。


    “籲——”


    鸞鳥張口,長啼一聲,而後飛向天際,消失不見,天空的金光也漸漸消散。


    一行人也就此離開。


    靈位被放置在宗祠中,那裏放著所有先人的靈位。


    葬禮完成,諸位來客也相繼離去。


    辛蓮出了宗祠,外麵有不少人等著她。


    何天衡走過來,辛蓮不知這人又要說什麽,隻偏過頭去不看他。


    沒想到,


    何天衡抱了她一下。


    他抱得很輕也很快,辛蓮隻覺得剛被攬進懷裏就被放開了。


    他也很守禮,雙手輕撫在辛蓮肩上。這個擁抱,快得讓辛蓮來不及產生任何反應。


    然後便聽見他說。


    “無論你要做什麽,先保全自己。”


    傳音入耳。


    辛蓮沒想到他會這樣做,還處於驚訝中,這人就已經轉身走了。


    “等等。”


    何天衡訝異地迴眸,沒想到辛蓮會叫住自己。


    辛蓮同樣傳音入耳。


    “別在天山待著了,迴何家。”


    那裏,是對你最安全的地方。


    “什麽時候願意叫我師兄了,什麽時候再來管我吧。”


    何天衡嘴角上揚了一點,然後轉身走向等著他的兩人。


    所有事情的走向不受他的控製,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從未見過的師妹,師尊一直在等的人,


    居然會修習邪術!


    師尊知道這件事嗎?


    邪修才會修習邪術。


    何天衡昨晚一直看著辛蓮動作,看她的手法,很是熟悉,或許此前也多次使用過邪術。


    何天衡事後還想起了天山那次她使用的符籙。


    能輕易破開他下的結界,即便是放水的結界,那也定是高級符籙了。


    何天衡當時還是觸碰到了燃燒的符籙,雖然很快,但他依然聞到了一絲不同的味道。


    再結合辛蓮昨晚的所作所為,


    何天衡覺得,那些符籙,說不定也是辛蓮以自己的鮮血代替朱砂繪製。


    離經叛道。


    何天衡一瞬間想到這個詞。


    卻又不解。


    有師尊在,她,為何會修習邪術。


    這位師妹,真的能找迴師兄師姐嗎?


    但無論如何,或許師尊一脈,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雖然並沒有什麽感情基礎,但何天衡還是希望,她能多考慮自己。


    畢竟每一個修習邪術的人,都會走向自毀。


    辛蓮眼見著何天衡跟著何家兩個人一同離開。


    圍觀的弟子有人小聲議論。


    “看著道君還挺喜歡辛師叔的。”


    “有一個半步飛升的師兄,真羨慕!”


    “這兩人昨天還吵架呢!”


    “那怎麽了?親師兄妹!吵架不很正常麽?!”


    ……


    雁來月撣撣衣袖,晃過來,話家常一般。


    曲雲昭跟在他身邊。


    “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辛蓮沒看他。


    “……閉關一段時間吧。”


    “真的?”


    雁來月幽幽地看著她。


    辛蓮無比冷淡:“我要做什麽,本來也與你無關。”


    打聽得這麽清楚,不懷好意!


    雁來月歎了口氣,換上一副認真的表情。


    “你已經去過了水吟宗,什麽時候來若水派?”


    他看著辛蓮的眼神很真摯,眼中隻有一個辛蓮。


    辛蓮抿了抿唇,那封信中的話卻又出現在眼前。


    這世上,還有許多有趣的人,還有很多值得探索的美景。


    少年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不得到答案就不會放棄。


    辛蓮不由在心裏自問,她這樣的人,也會有人如此執著靠近,也會有人真心以對嗎?


    “我不知道。”


    她還是給出了誠實的答案。


    雁來月笑了一笑,這也不錯,至少沒有騙他。


    “那,下次見麵的時候,我會邀請你去若水派。拒絕無效!”


    一貫的強買強賣,辛蓮不想理他,看向曲雲昭。


    少年咳嗽一聲:“十樣錦讓我和你說,請節哀。”


    辛蓮點點頭。


    “我也要迴水吟宗了,它讓我囑咐你,好好照顧自己。如果可以的話,常來西海這邊吧。”


    “我知道了。”


    兩位少年離去後,辛蓮身後隻剩下眼巴巴看著的樓煜。


    “師叔……”


    他躊躇了一下,還是上前來輕喚了一聲。


    辛蓮沒答應,迴眸看了宗祠一眼,化作流光飛向落雲台。


    ——


    黃昏日落,夕陽灑在落雲台上,格外美麗。


    和心居內,辛蓮盤腿坐著。


    雙手結印,口中念念有詞,身下顯出陣印。


    不一會兒,辛蓮身前便出現五張符籙。


    符紙金色,上麵是鮮紅的符咒。


    五張符籙環繞著辛蓮,分占五個方位,彼此之間有靈力交錯聯係。


    這是辛蓮很久以前在落雲台設下的符陣,一來作為結界,二來作為第二雙眼睛,能在她外出時監測落雲台的一切。


    催動靈力,符咒顏色更深。辛蓮閉上眼,無數片段湧入腦海。


    自她外出後,師尊一直閉關。直到某一日,他坐在院內的小桌上飲酒,迎來了自己的三弟子何天衡。


    兩人進到屋內談話,那些話語此刻都很清晰地傳到辛蓮耳中。


    如何天衡所說,師尊拒絕了他。


    何天衡勸不過師尊,隻好住下來。兩人日常或是下棋,或是去靜心湖垂釣,或是去文軒看書,或是在聽雪閣賞月……


    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那一天。


    正撚著棋子的師尊突然皺眉,靈力外泄。


    辛若瑜長歎一聲,眸中浮現一絲解脫。


    “阿衡,看在我們的師徒情分上,為師請你看顧蓮蓮一二。”


    在何天衡的驚慌中,辛若瑜迴到寢居,開始提筆寫信。


    他的表情很淡然,嘴角習慣性地勾起,眉眼之間流轉著笑意。


    師尊很愛笑。


    辛蓮特別熟悉他這個樣子,在那些兩人相伴的日子裏,這樣的笑,她說不清見了多少次。


    寫好了信,辛若瑜打開了裝著弟子命牌的匣子,目光觸及破碎的命牌,他臉上再無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舍與悲傷。


    很久以前,他送走了自己的師尊。


    如今,他的徒弟也要送走他。


    落雲台的微風席卷,植物瘋長,勾住了他的衣袍。


    這個住了很多年的家,連它們也舍不得他的離去。


    可誰也留不住他,


    辛若瑜還是出了落雲台,向正陽峰而去。


    ……


    和何天衡說的一樣。


    符陣消失,辛蓮睜開眼睛,目中無悲無喜。


    ——


    戒律門。


    樓紀明端坐主位,其下坐著各位長老以及麵無表情的樓煜。


    已經就需要商議的問題談論了許久,眾人一時安靜下來。按照往常,差不多這場會議就要結束了。杜然掃視所有人一眼,施施然道:“如今尊者已去,落雲台也該收迴來了吧。”


    眾人麵麵相覷,無人應答。


    樓煜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杜然笑嗬嗬地:“這落雲台,多年以前,本就是先祖逍遙道人顧念著尊者需要修養,才讓尊者搬去住的。”


    “如今尊者仙逝,落雲台乃是門中靈氣最濃鬱的地方,也該讓出來,供養門中弟子了。”


    長老們也不是傻子,看了杜然一眼沒說話。


    說得好聽,落雲台這塊肥肉,誰不想吃一口?現在攛掇我們,到時候還不知道會進誰的口袋?!


    樓煜忍無可忍:“杜長老此言差矣!”


    “落雲台乃是因琢玉尊者為宗門做出無數貢獻,先祖逍遙道人賜予的。落雲台已是尊者的私有物品了,如今自然是由辛蓮師叔繼承!”


    “哦?”杜然笑笑,“不知你從何聽來如此荒誕的說法?尊者靈脈不全眾人皆知,又為宗門做了什麽貢獻呢?”


    有年長的長老閉眼,心中歎氣。


    知道琢玉尊者的人大多是輩分很高的師祖了,如今要麽仙逝,要麽在閉死關。


    他也算其中之一,隻是如今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沒有人站出來為尊者說話。


    樓煜冷眼看著所有人:“琢玉尊者做過的事,宗門記譜上自然有記載!一查便知!”


    “我自然看過宗門記載,隻是上麵確實沒有多少關於尊者的記載。”


    “樓煜,你莫要因為不相幹的人,在這裏胡攪蠻纏。”


    杜然溫和地說,眸底卻漫出警告。


    他向樓紀明行禮:“宗主,您意下如何?”


    “你……”樓煜氣得站起來,卻又被人猛地壓下去。


    樓紀明笑問所有人:“諸位可有異議?”


    眾人齊聲:“但憑宗主決議!”


    可惡!


    樓煜被壓製得不能動彈。


    尊者剛走,這些人就去欺負師叔!


    戒律門的兩位弟子來到落雲台,站在結界外,朗聲道:“問心師叔,戒律門有請!”


    戒律門能找她做什麽,辛蓮不用猜也知道。


    “讓杜然親自來見我。”


    女聲傳來,兩位弟子訕訕,行禮退下。


    他們本是戒律門的弟子,戒律門行事,即便是長老,也會給幾分麵子。


    可是這幾天,辛蓮在靈堂前的所作所為,傳得誰人不知!


    對上這樣一個出手毫無忌憚的人,他們也不敢狂妄。


    辛蓮將落雲台所有地方都走了一遍。


    這個地方,不僅留下了她和師尊八年的記憶,也儲存了師尊和其他弟子的點點滴滴。這裏的所有物品,一草一木,都見證了幾個人的成長。


    落雲台,對他們每個人,都很珍貴。


    辛蓮不會讓任何人,破壞這個家。


    明月高懸,芳菲園中的辛蓮終於等到了來找茬的杜然。


    他的身後還跟著兩位長老和弟子們。


    一群人進不來落雲台,隻能在外麵大聲嚷嚷。


    “辛蓮!這就是你對待長老的態度嗎?落雲台可不是你的私人物品!設下這麽多禁製,你是要造反嗎?”


    日照花在辛蓮的注視下悄然綻放,細長的花瓣層層疊疊舒展開,露出鮮豔欲滴的花蕊。


    花海之中,佳人獨立。


    隨著她的走動,日照花親昵地觸碰她,擦過她的衣擺。


    似是挽留,又似是送行。


    這位悉心照料它們八年的花匠,也要遠行了。


    未知的命運,


    迷茫的前路,


    祝福你,


    在問道中,


    明晰自己的心,不要忘記歸家的路。


    ——


    一群人說了許久,終於看到身穿素衣的少女現身。


    杜然皮笑肉不笑:“辛蓮,經過戒律門諸位長老和宗主商議,即日起收迴落雲台。你收拾收拾東西,搬去前山的弟子居吧。”


    前山的弟子居,一般住的是還沒有拜師或者無依無靠的弟子。


    這些人的吃相,未免太難看。


    辛蓮冷冷看了眾人一眼,手舉一張文書。


    “早在三千多年前,師祖逍遙道人就已經將落雲台賣給我師尊琢玉尊者。如今師尊仙去,將落雲台傳給我。”


    “這裏,現在是我辛蓮的!”


    辛蓮故意放大自己的聲音傳遍整個流相門,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抬頭看向了流相門最高之處。


    文書上,字跡分明,還有碩大的宗主印章與掌教印章。


    眾人看得清楚,上麵寫的正是,辛若瑜已經將落雲台買下。


    杜然臉色鐵青,沒想到還有這一出,那個靈脈不全的,竟然憋了這麽多年都一聲不吭的!


    辛蓮不想看這些人的嘴臉,揮了揮手。


    “這裏不歡迎你們,滾吧。”


    她說得雲淡風輕,杜然卻氣得要死。


    “辛蓮,我好歹是戒律門的長老,你這是什麽態度?!”


    戒律門的長老怎麽了?論輩分,他還要稱唿辛蓮一聲\"師叔\"!自以為進了戒律門,就是萬人之上了?!


    辛蓮不想理他,誰料他卻更加來勁。


    “琢玉尊者難道就是這麽教你的嗎?未免太……”


    “放肆!”


    辛蓮怒喝,催動周圍禁製,直接將杜然狠狠拍下落雲台。


    她雖然是個金丹,敵不過已是元嬰修為的杜然。


    可這落雲台的禁製,不隻有她設下的,還有師尊和師祖設下的。借用禁製,對付杜然,輕而易舉。


    其他人嚇得後退幾步,辛蓮冷冷看向他們,幾人這才連忙下了落雲台。


    所有禁製開啟。


    所有人都看見,一層層結界升起,將整個落雲台包裹在內。


    這一刻,落雲台的大門合上。


    芳菲園所有的日照花一瞬枯萎。


    辛蓮抬步,朝著出宗大門而去。


    即將離去的那一刻,她迴頭看向了玄英殿門口的樓紀明。


    直視那雙永遠看似溫和的眼眸。


    樓紀明,


    下次見麵,


    便是我殺你之時。


    素衣少女乘風而去。


    樓煜想要跟上,卻被更強的靈力困住,隻能徒勞地唿喚。


    “師叔!……”


    ——


    四方曆叁壹伍零柒年 伍月 拾日


    流相門發出追捕令,追捕門下叛逃弟子辛蓮。


    ————第三卷:斯人已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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