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水,灑在泰行山頂之上。山巒起伏,宛如沉睡的巨獸,在銀白的光輝中輪廓漸顯。鬆枝搖曳,影影綽綽,似是仙人舞袖。月光透過繁密的枝葉,斑駁地落在這片縹緲之地,宛如碎金。石徑蜿蜒,隱於草叢之間,似有若無。清風徐來,帶著夜的微涼,拂動草葉,沙沙作響。


    一天,兩天,三天。


    少年呆呆地在床上躺了三天。


    這三天來,他不吃不喝,隻是靠著何夢柒每日給他煎三次藥為食,不曾飽腹,僅僅是讓自己吊著一口氣,不至於讓身體垮壞。


    直到第三天的夜晚,陳逸第一次開口,讓何夢柒拿些吃食來,何夢柒接著陳逸之言悟道,在棋道上更上一層樓,再加上莫逍遙之囑咐,她定是依著陳逸的話來的。於是這天夜晚,她拿來了幾個內餡香甜的豆沙包,又怕陳逸噎著,還帶了一碗清水過來。


    陳逸說想出去吃,何夢柒點點頭,於是兩人來到了茅草屋外,坐在一塊巨石上,月光將二人影子拉長,皆是翩翩少年少女,隻是陳逸纖細的影子,隱約帶著些許重物,大抵是心事。


    妙手迴春少年郎,心病治不得,空有兩袖茯苓香。


    如今的陳逸,換上了原本的青衫,還是那個豐神如玉的少年,除了麵色實在是極差,幾乎和從前的他並無什麽大區別。


    何夢柒在一旁用一些碎石,當做棋子,以巨石為棋盤,玩的不亦樂乎。


    陳逸抬頭望著月光,嘴裏的豆沙包其實嚐不出什麽滋味,但他心裏,實在是五味雜陳。


    沒有人在催著他往前走,沒有人在推著他走向陽關道,可他就是無法如此安心地度日。


    平樂城被毀,那個消息宛若一道晴天霹靂,在他的心中埋下一顆如萬箭穿心般的種子。這些天,陳逸一直在放鬆自己,讓自己腦袋放空,不去想些其他事。不然,當他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那些曾經熟悉的街巷、親切的鄰裏、溫暖的燈火。


    那些熟悉的一切,如今都已化作廢墟和灰燼,成為了他心頭永遠的痛。


    直到今天,陳逸無意中看到那位下棋的少女隨意下的一手好棋,雖談不上豁然貫通其內心死結,但至少讓少年有了一個希望,在無力黑暗之中找到了一個著力點。


    白子之勢已被瓦解七七八八,黑子如烏雲壓城,來勢洶洶,不容拒絕,唯何夢柒手下一白子直出,一騎絕塵破開桎梏,為白子扳迴一城。


    如果付叔還在,如果李大娘還在,如果小地龍還在,如果他們都還在......


    一定不會讓自己如此行屍走肉地活著吧。


    陳逸是平樂城唯一的一位大夫,如果連他都病倒了,那平樂城還有誰能挺身而出。


    陳逸沒有去洗劍池找陳怡,因為他清楚,此刻的陳怡定然內心也猶如火燎,正在經曆一場驚天動地的自我鬥爭,那是她的路,陳逸不想去幹涉。


    兩兄妹,各自懷著心事。


    陳逸在咽下那個噎人的豆沙包後,喝了口水,看著掌心上的紋路,隨著心念一動,一些淡白的波紋在其邊泛開,如浪泛白沫。


    少年那日青玉城之難,塑成劍骨。


    隻不過他現在還不知道怎麽運用那股力量罷了。


    莫逍遙那日沒有把話說完,陳逸知道,他肯定藏了些什麽事沒有告訴自己,那是因為他不希望自己去承擔一些難以承受的擔子,而莫逍遙藏的那些事,定然要比父親徒步“長生”橋還要震撼自己的內心。


    “何夢柒?”


    少年清了清嗓子,試探性地喊了一聲何夢柒的名字,他這幾日沒怎麽開過口,故而聲音有些沙啞,更多的疲憊。


    何夢柒不太情願地將目光從那局棋盤上移開,看向陳逸,不明覺厲。


    “我現在體內有一股不屬於自己的力量,那股力量不是以前的我能掌握的,如果你是現在的我,你會怎麽做?”


    這好像是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陳逸故意繞開了平樂城的話題,隻有這樣,他的內心才能好受些。


    少年看著何夢柒,臉上沒什麽表情。


    “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有力量就用唄。”


    何夢柒明顯是隻對棋道感興趣,隻要一脫開棋道,她的話語就有些隨意,像是洋洋灑灑潑出的墨,沒怎麽經過自己腦子細想,隻是順著嘴說出來罷了。


    “可是那力量本不屬於我。”


    “我為何要用那股力量?”


    陳逸窮追不舍,接著提問道。


    “你知道為什麽有人能走出自己的路,而有人不能嗎?”


    何夢柒趁著少年提問的空隙,將一枚白子落下,一子落,滿盤活,這一盤棋局,結束了。


    隨後少女才抬起頭,看似開始認真地思考陳逸的問題,其實她邊說話邊在盤算著下一次是不是要催著師父找些段高的棋手來與自己手談。


    “因為那些走歪路的人,都不知道本心為何物。”


    “本心,是大道根本。無論遇到多少浮華與誘惑時,都堅信自己選擇的人,才是有資格找到自己路的人。在風雨中不屈,在繁華中不迷。大道漫漫,其途多舛,然欲達至境,必守本心。你說你有了一股本不屬於你的力量,那又如何?現在是不是你的?是你的,就好好拿住。唔......”


    陳逸見少女停頓,以為她要說些什麽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語,卻沒想到少女是在想他的名字是什麽。


    “陳逸,我知道你遭受了很坎坷的事,唔,用坎坷這個詞好像也形容不真切,不管了,我也不太會安慰人......反正你別難過,往前走就是了。師父和我說過,塵世喧囂,誘惑繁多,若心易動,則易迷失於繁華虛幻之中。唯有堅守本心,不為外物所擾,不為榮辱所動,方能在風雨中屹立不倒,於迷霧中尋得方向。”


    何夢柒一口氣說了這麽一大串話,也有些累,她不願浪費時間,於是邊說邊開始了下一盤棋局,也不管陳逸是不是在聽。


    陳逸低著頭,內心有狂風暴雨,和驚濤駭浪。


    這些天,他真是隻是躺著嗎?


    短短三日,他已經在那人骨所砌成的小舟上飄曳了數不清的時日,每當他想要奮力站起,都會被那如刀劍般尖銳的血海卷起的浪花拍下去,把他好不容易重塑起的心火澆滅,讓他本就看不清的眼眶起霧,變得濕潤。再後來,他根本就分不清自己耳邊的,到底是平樂城百姓的哀嚎,還是自己痛苦的慘叫。


    人力有盡時。


    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陳逸淚流滿麵,喃喃地重複著那句毫無信服力的話語,胸膛裏燃起了熊熊烈火。


    終於,他做出了決定。


    月光灑落人間,那柔色軌跡,有如一條綢緞般的大道,動人心魄,讓人側目。


    陳逸將掌變拳。


    他決定明日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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