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杏兒此刻心裏是五味雜陳。


    今天是龍王節的第一天。


    嘉陵江秋水共長天一色,在風平浪靜中帶給潛龍鎮偌大的安心感。


    雖然稱嘉陵江為江,但它卻是連接五湖四海的中樞之海,因而,也有潮起潮落之現象。


    就是這麽一個平常的天氣,她像往常一樣,為了苟活下去,和那個不知姓名的男人出去行盜。


    作為她的上線,男人有著絕對的威嚴和不容自己反抗的武力。


    腿傷還沒完全好,所以她今天走的不快,拖拖拉拉的,被罵了好多句。


    內容大多是爬蟲,豬狗不如這些。


    不過她早已習慣了。


    今天盯上的金主是一對男女,大抵是情侶吧,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個給人感覺如沐春風的男子手中的錢袋,看上去沉甸甸的。


    隨口一提,那個女子姐姐真的好好看啊,惹得自己莫名有些羨慕。


    她早已體會不出行盜的緊張感,隻有成功和失敗兩個選項會讓她擔心害怕,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討厭和偷沾邊的一切。


    包括她自己。


    但是如果不偷,今天的晚飯又沒著落了。


    她怕死,她怕死,她很怕死。


    她可以為了活下來不顧一切,淚水和求饒對她而言,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但,不知是什麽原因,這一迴,她擦肩了兩次都沒能得手。


    直到第三次,那個可愛的小豬才落入了她的手中,即便她冥冥之中,感覺是那個溫和的少年故意為之。


    誰知,當男人打開錢袋後,隻有稀稀拉拉的幾枚銅錢。


    氣急敗壞的男人朝她怒吼,她縮著頭,不敢說話。


    終於,男人決定自己出手,她眼睜睜地看著男人走進了那條深暗小巷。


    有一種與往日不同的慌亂感糾纏著她,讓她鬼使神差地拖著受傷的小腿,慢慢跟了上去。


    然後......


    現在已是晚上,她躺在福來客棧舒適的大床上。


    床有些太過於軟了,自己一時間不太習慣。


    她的脊椎早就被硬的地麵磨軟了。


    她不知道為什麽房間裏的另外兩個人為什麽願意讓她睡床上。


    隻記得那個青衣少年一語道破了她的女子身份,並很認真地詢問了她的意願,走,還是留?


    年僅十歲的小杏兒當然沒有別的選擇。


    他是個好人?


    他是個好人。


    小杏兒抬頭望向起身出門的兩人,聽之前他們的話語,此刻他們應該是去觀潮的。


    “一起嗎?”


    陳逸溫和一笑,看向那個縮頭縮腦的小姑娘。


    早在賣花童第一次向他下手時他便發覺了,而當賣花童與那男人對視那一瞬間,大致的情況他已了然於胸。興許是出自事不過三的原則,又或是帶點嫉惡如仇的性子,陳逸有些故意地挑了一條無人深巷。


    隻是剛開始沒想到,這小小賣花童是個小姑娘。


    人的言語會騙人,骨頭不會。


    陳怡不語,嘴角掛上一輪彎月,比窗外的那一輪更為光彩奪目。她壓低一側的身子,牽住了小杏兒的手。


    大繭磨小繭,小杏兒驚奇地發現這位溫婉動人的姐姐掌心的繭比她更厚,指尖尤為厚實。


    “你叫什麽名字呀。”


    景色最好的自在亭中早已人擠人,於是陳逸在福來客棧靠江外處,挑了個人群中稍微空曠的地方,占奪空地後隨口一問。


    “小......小杏兒。”


    怯生生的迴答中少了一分顧慮。


    “家裏人都不在了嗎?”


    “打我記事起,就是孤兒。”


    “一直幹著坑蒙拐騙的活?”


    “嗯......”


    “今天那男人和那女人是你的什麽人呀?”


    “是上線,我偷來的錢都放他們那兒。”


    小杏兒早就猜到了他的問題,故而慎重地吐出一字一句,對答如流。


    不過陳逸似乎沒有太過在意,他望著波光粼粼的江麵,像在賞景而無二心。


    “來了!”


    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句,在緘默不語的人群中引爆了一節爆竹,人群開始嘈雜起來,視線無一不盯住那倏忽卷起的浪舌。


    潛龍鎮內,舉鎮歡唿,嘉陵江的大潮,注定了今夜無眠。


    “看!”


    陳逸趕忙唿喚起自己的妹妹,在第一波大潮拍落之際,陳怡淺笑不露齒,恰似一朵綻放在水上的青蓮,彩燈皆無色。


    說來也奇怪,那潮水在接近岸邊的地方自行瓦解,以極其神奇的趨勢衝上天空,化作漫天雨點,然後墜落凡間。


    小杏兒拂去頭上的水珠,原本灰暗無光的眸子裏開始熠熠生輝。


    葳蕤瀲灩臥潛龍,踏雲扶搖問雨神,嘉陵雨橫燈成峰,雨神不語笑秋風。


    “外地的兄弟,你知道嗎,之所以這潮水不會禍及岸上居民啊,是江南八秀之一,劉魄虎大人的路在庇佑。”


    身旁的竊竊私語勾起了陳逸的注意,他一邊感歎這漫天潮雨,一邊側耳旁聽。


    小杏兒緊緊貼在陳逸身旁,這種大人物的故事,她早就聽了不下上百遍了。


    江南八秀。


    逍遙仙--莫逍遙。


    雨劍仙--墨雨。


    滿月拳師--劉魄虎。


    劍閣之主--劍無名。


    神機妙算--寧萬轉。


    百發百中--李廣。


    江南首富--王生財。


    獨眼虎--渠黔。


    潛龍鎮在幾十年前遇上了遊曆江南的劉魄虎,當年年僅十七的少年機緣巧合之下發現嘉陵江的潮水有驚天人之勢,便獨自一人在岸邊修煉,這一修行便是五年。


    當年的潛龍鎮居民還很少,房屋也大多為竹子做成的高腳樓,以防大潮之日。


    而五年之後,曆經千辛萬苦的少年修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獨家之路。


    “潮”。


    興許是潮起潮落與天上的月有脫不開的關係,少年的拳法動作幹練簡潔,又不失美感,拳勢所在,如中秋之滿月,盈滿而不虧,落處生輝,因而得了滿月拳師之美譽。


    二十二歲,成就黃境,踏出自己的路。


    二十四歲,成為了潛龍鎮公認的,嘉陵江的侍奉,守護小鎮。


    二十七歲,絕大部分的高腳樓消失不再,居民的房屋終於在這片潮濕的土壤上落腳,也是同一年,劉魄虎成就玄境。


    二十九歲,被朝廷任命為嘉陵江守江人。


    五十三歲,成就地境。


    五十五歲,當時的江南八秀之一亂拳禹蟄聞滿月之拳法前來請戰,二人大戰兩天之久,最終禹蟄跌境敗走,朝廷任命劉魄虎為新的江南八秀。


    五十八歲,坐在潛龍鎮最高的塔頂內,閉目踏路。


    這個年紀的地境大能,隻怕是整個江南一隻手便能數盡。


    在江南八秀中一半年紀過百的前輩眼中,劉魄虎還就真的隻是一個天才的小輩而已。


    泛著月光和浪潮的路旁,有少年神醫咬了一口綠豆糕。


    浪潮的勢頭愈發兇猛,一浪接著一浪,撞向岸邊無形的屏障,偶爾有幾滴濺到歡唿雀躍的人群中,但大多都是作水龍卷,被裹挾著擠入煙雨。


    也有不少武者閉目盤膝,趁著這大好時機,靜心修煉,多年以來,觀潮已是一種被武者默認的頂尖修行之道之一。


    山有泰行,水有嘉陵。


    陳怡立起一根食指,接住了跳向她的一滴雨珠,雨珠扒在她的食指尖,紋絲不動。


    陳怡閉上眼,迴想著老僧在泰行山擋住她的那根食指。


    此刻,天地靜籟,唯有指尖一滴雨,靜中帶動,雨滴的溫柔與銳利共存,沿著她的食指尖蔓延至全身,縈繞心絮。


    比月牙更彎的睫毛輕輕拉著陳怡睜開眼,一滴雨落在她的心頭。


    周遭人群未曾發覺,但他們的頭發絲,衣襟處或是伸出的手掌心,已與雨滴接觸,不過這雨滴是陳怡那一雨滴的萬分之一,小到不能再小,故而無人發覺。


    有對岸正在修行的寥寥幾人睜開雙眼,但大多都是不覺而終,再度閉目。


    一雨一世界,雨的鋒銳也可作劍芒,以雨滴為中心,借雨之劍意畫小世界,劍意再分作縹緲之羽,落在世界各地,陳怡這一劍,借助了天時地利。


    一擊激起千層浪。


    要是莫逍遙在場,肯定會驚歎這一劍散花略有一分雨劍仙墨仙子的味道了。


    陳逸注意到妹妹的喜悅,側耳詢問,待得之感悟後,也是欣喜萬分。


    嘉陵江不愧為天下第一水。


    小杏兒見二人竊竊私語,但都嘴角帶笑,心中沒由來地閃過一絲擔心。


    她自己卻沒注意到,背後有一雙眼睛,正在死死地盯著她。


    觀潮到了後半夜,街上熙攘的人群卻仍是不減,畢竟有一大部分是大老遠特地跑來觀潮的遊人和武者,能見到此絕世之景,自是忽覺身在夢中不願入夢。


    不過,先前的歡快嘈雜被平靜所替代。


    後半夜,是浪潮之靈氣泄露最為猛烈之時,哪怕是普通人,也能體驗一把心靈被洗滌的舒暢之意,更別提那些專門遠道而來的修行之人。


    沒有人願意破壞這份寧靜,為了自己也為了別人。


    陳逸向小杏兒笑了笑,正當小杏兒為此心又是一緊的時候,他斜身牽住了她的小手。


    這是小杏兒第二次觸碰到這個青衣少年的手,她已經表現得沒有先前那麽僵硬了,不過茫然和害怕猶在,像一條盤踞在她身上的惡龍,緊緊勒住她的安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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