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微涼,月落搖情,即使是永如初春的儒林學堂,也有了幾分夜涼如水的意味。


    桃花樹下,被整個江南尊稱為“先生”的白衣男子獨坐石凳,麵前的石桌上除了一卷詩書,還有一杯清茶。


    詩書泛黃的封皮上是“易解理命”四個大字。


    他從不喝酒,唯一貪杯的,就是那用學堂的桃花樹葉煎製而成的清茶。儒林學堂的桃花葉,本就是外麵一葉千金難求的寶物,隻是被先生拿來泡茶,似乎也沒什麽不妥的地方。味道如何,民間還不曾有傳聞,畢竟放眼整個儒林學堂,喝過此茶的人也不超過一雙手的指頭數。


    稷下書院有聖人言,申先生眼眸裏有清水一彎,可望穿世間萬種汙濁。


    而今這彎彎清水,被星月攪動,多了一絲不為人知的疲憊。


    他隻有偶爾獨坐在這桃花樹前時,才敢讓自己用這更近於凡人的方式活著,兩袖空空,道理都乖乖地在裏麵藏著,陪他安享這一份清閑。一介白衣,孑然飄乎,今夜的他,隻是申縈雪,一個不值一提的教書先生,而不是天下口中的“先生”。


    一條大道從天上淌下,煢煢擾雲,竟是比被譽為江南第一水的嘉陵江還要清澈。


    “先生的這條路,到底是什麽啊?”


    桃花樹後,那個已經吹了許久冷風的小腦袋探了出來,烏黑的眼睛裏帶著一絲好奇。


    男子也不意外,他早就習慣了小書童的神出鬼沒,畢竟,在這個學堂裏,鹿鳴春是唯一一個可以騎在他頭上撒野的孩子。


    “太早前的事了,早忘啦。”


    男子又倒了一杯茶,把另一個石凳從桌下抽出,帶著笑意的眸子意示小書童可以坐下了。


    “唿。”


    小書童搓著手,迫不及待地坐了下來,剛想說話,卻不爭氣地打了個哈欠。


    男子欣然一笑,摸了摸小書童的頭。


    大道婉轉曲折,似山野的清溪潺潺,接上廟堂的深淵溝壑,在月光下搖曳著,晃出清冽一泓。


    “先生也會有難過的事嗎?”


    小書童喝了一小口茶水,卻是差點被燙到,急匆匆地用袖子捂著嘴,興許是怕先生笑話,舌頭還沒捋直就提出了下一個問題。


    “當然有啊。”


    男子白衣長袍,隨風擺動,黑夜中猶如瓊苞玉屑,風姿灑灑,清氣十足。


    “先生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無數關係編織而成的塵網束縛著,試問又有何等人,能破網而登仙,不留一點掛念。”


    男子抬頭望月,這個世間對他太好了,因此,他沒有理由因為什麽而去抱怨。


    隻是偶爾迴想起,很多年前,那一抹大紅胭脂。


    有人說,世間女子,本以真情待人,歡喜愁緒言於表,後來有了胭脂,真情與假意,便難分了起來。


    江南念煙雨。


    有時候,讀書人的肩膀,本來就要比劍仙還要寬些。


    “申某不才。”


    呢喃念出這四個字後,男子默然不語,就這麽抬著頭望著天上那一彎明月,連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小書童靠在他肩上,他也毫無察覺,隻是在後半夜迴過神來,默默把小書童抱迴了屋內,蓋好被子,自己接著那一杯沒喝完的茶,與明月共飲。


    申縈雪的路,有個很俗的名字,叫“胭脂”。


    正如儒林學堂那株桃花樹下,略泛起桃紅色的大道。


    ......


    在遙遠的叔圖,有一男一女正在下棋。


    這是他們這些天對弈的第二局。


    男子一方是“叔圖”,女子一方是“北洛”。


    “藥引現世了。”


    男子頭戴白玉發冠,皮膚白哲,笑不露齒,身著白色長袍,朗朗如日月之入懷。


    “比我想象的要早。”


    女子紅袖遮住櫻桃小嘴,像是要掩飾住自己的困意,掩飾住自己對這盤無意義棋局的興味索然。


    女子身後驟然躍出一個戴著狐狸麵具的男人,他半蹲著湊到女子耳邊,說了兩句話後,女子喜笑顏開,紅唇在笑意映襯下,愈發鮮豔。


    “不爭爭嗎?你們叔圖的氣運如此衰敗,已經窮途末路了吧。”


    女子猛然站起身,身為南宮家的大小姐,北洛的國姓,現在有更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嗬,承蒙南宮小姐關心,待拿下這藥引,我們沙場上見。”


    男子不急不躁,緩緩起身,麵帶著笑容不客氣地迴應道。


    “但願你們沒有在見到藥引前就被滅國。”


    南宮婉莞爾一笑,紅袖隨雪藕般的玉臂擺動,身後的狐狸麵男趕快把頭移向了別處,雙手插袋,正因有麵具的遮掩,沒人看得清他此刻的表情。


    父親說過,這個女人,心狠手辣起來,比誰都可怕。


    狐狸,是狡猾的象征。


    但他在這個女人麵前,拿不出一點端木世家的氣勢。


    “江南有地境神仙十三位,而如今又現世了一位天境,是當之無愧的天下執牛耳者。我們北洛略遜一籌,隻有十一位。”


    見“叔圖”那方的男子沒說話,南宮婉便自說自話地呢喃了起來。聲音不大,確是剛好能那男子聽清的程度。


    “你們叔圖呢?據我所知,地境神仙,好像隻有六個吧?”


    男子顰眉,彰著對這位敵國公主的蔑視十分不滿。


    “而且,好像還有一個是剛晉升為地境的糟老頭子,估計再風光個二十幾年,就該入土為安了吧!”


    “南宮婉!”


    身後狐狸麵男子擋到了南宮婉前麵,袖中暗箭已露出,一種冷冰冰的眼神透過冰涼的麵具直視那個直唿公主大名的男人。


    “請對正元天師放尊重些,他多多少少算得上是你的長輩。”


    兩人中間的棋盤不再,男子身後有熒光若隱若現,一道道慘綠如鬼火般的罡氣遊走似碧蛟青蛇,吐著舌頭,直勾勾地盯著對麵二人,仿佛剛踏出半步向楚河漢界的過河卒,有試探的意思在,也有一言不合就拚命的狠勁在。


    “長輩,他配嗎?”


    南宮婉眼神也逐漸冰冷下來,紅袖裏有無數金絲湧動,像許多張牙舞爪的小金龍,高高在上,絲毫不畏懼那凡間的孽蛟。


    三人就這麽僵持著。


    男子率先收迴了他的罡氣。


    蛟未褪去凡體肉胎,未化龍。


    這一戰,無論結果如何,都不值當。


    “等拿到藥引後,看你還怎麽囂張!”


    男子本就白哲的臉更加煞白,看上去沒有一點血色。不像人,反倒更像是剛修煉成形的細長青蛟。


    “你先拿到再說也不遲啊!”


    南宮婉高昂著頭,俯視著身前兩個男人。在她眼裏,兩個人其實並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即便護在她身前的是端木世家的第十三代“狐麵”。


    “公主,我們走吧。”


    狐狸麵男子謹慎地注視著眼前的男子,小心翼翼地護著那個價值遠不止千金的大小姐,一邊帶著她往後退一邊還注意著他們二人間的距離。


    這是他作為“狐麵”的使命。


    “走嘍!”


    南宮婉就沒那麽謹慎,一甩袖子,開開心心地向後走去,像極了難得出門踏春的少女。


    “冒犯了,閣下。”


    狐狸麵男子向“叔圖”的代表者微微點頭,接著身形一匿,隱於黑暗中。


    “叔圖”那方的男子憤憤坐下,剛想說些什麽,突然,一滴血紅染上了他的長袍。


    “是什麽時候?”


    他不敢相信地摸向自己的臉,一道極其淺的細小傷口被感知於指尖,他慘白的臉色,終於有了一絲血色。


    字麵上的。


    “北洛”的過河卒,是個硬茬。


    男子歎了口氣。


    “叔圖”如今的氣運實在太為匱乏,他已經不敢再賭了。


    隻能寄希望於那虛無縹緲的藥引。


    想到這,男子眼神中閃過一絲狠毒。


    陳逸不知,在他踏出平樂城的那一瞬間,有淡淡的霧氣從他身上逸散,消逝於天地。同樣的事也發生在陳怡身上,隻是她並沒有過多去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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