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艽向周昭越遞眼色,對方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嘆一口氣,用口型道:『濬縣。』


    羅艽瞭然,便不再問。


    *


    日落時,張嬢嬢與黃犬來福的墓告一段落。雖潦草,但也顯得格外真情。


    許嘉瑞與薛良站在同一處目送黃昏,絮絮幾句,儼然成了半個友人。


    薛良本是濬縣人,濬縣出事後,她獨自逃向婫英縣,卻不料混氣蔓延,婫英縣亦遭殃。


    她於是逃進深山,才與這張嬢嬢相識。


    臨別前,薛良望向許嘉瑞,「對了。」她道,「可以去南海那處瞧一瞧。我聽聞那兒有個什麽村……好像挺有意思的。」


    許嘉瑞問:「那你呢?你要一直留在山上嗎?」


    薛良道:「我家人還在此處呢。」


    許嘉瑞仔細瞧著她,忽而一笑。「明白了。你大抵也有要做的事情。」


    薛良隱約皺了眉,狐疑地瞧過來,並不答,隻草草揮別她們。


    「應當不會再相見了。就算相見,也別說見過我。」


    阮鬱心裏聽得奇怪。


    直至薛良那瘦小的身影隱入叢林深處,她還未轉過彎來。「小小年紀,怎麽神叨叨的……」


    此刻的許嘉瑞已褪去老者模樣,搖了搖食指,像在責阮鬱愚笨。「這小娃娃,一說自己是獨自逃向婫英縣,再逃進山間,又說自己的家人還在此處,於是她也要留在這裏——阿鬱,你沒覺察不對勁嗎?」


    「嗯……很是蹊蹺。」阮鬱皺眉道,「或許是分而逃離,又在某處匯合?」


    許嘉瑞搖頭,「不是。這番天災人禍,她的家人是否仍在世,都不好說。你瞧她見到張嬢嬢逝去時的態度……十五六歲的孩子,竟能如此冷靜不慌張,甚至還指揮著旁人掘墳……」


    周空接道:「要麽她與張嬢嬢真當不熟識,那麽就如身邊逝去一位陌路人,才如此無關痛癢。然倘若真是這般,她也不必大費周章掘墓立碑。要麽她已經看淡死生。我傾向於後者。」


    「至於看淡的是誰的死生,是身邊親近者,又或者……她母父曾是什麽喪葬店的老闆或夥計,她於是見慣生離死別,皆有可能。」


    事實上,若非目睹前後因果,周空大概會以為此事蹊蹺,而那薛良才是真兇。


    卻聽周昭越淡淡道:「她是濬縣來的,如何不算見慣生死呢?」


    羅艽這才想起先前薛良與周昭越的插曲。


    她於是追問:「你與她相識?」


    「幾麵之緣,談不上相識。」周昭越道,「月前濬縣,官匪勾結的火將民糧燒盡,我初來乍到。索查緣由後,我知是這濬縣的縣令出了問題,卻苦於證據不足。薛良的母父是濬縣裏頗有威望者,她們向百姓搜集貪官汙吏與鄉匪勾結的罪證。本一切順利,得見曙光,她們卻在最後一刻倒了戈。」


    羅艽驚道:「倒向誰?官與匪?」


    「嗯。」周昭越無力地聳聳肩。


    本以為證據確鑿,到頭來,她反倒成了百口莫辯的那一位。那種感覺似一塊巨石,壓得人喘不過氣。


    即便現在,她也未想到什麽破局的解。


    阮鬱疑道:「那這薛良……她的母父,還,還在嗎?」


    「我不知曉。」周昭越道,「總而言之,縣令給了她們每戶一袋粟米。」


    阮鬱皺眉:「……僅僅一袋粟米?」


    周昭越:「那個時候,粟米可比黃金貴重。」


    阮鬱低了眼,幾分抱歉。


    羅艽思忖片刻,開口再道:「薛良的母父應當是已不在了。如此,當能解答許嘉瑞提出的矛盾——緣何一說自己獨自逃出生天,又說自己要與家人留在同一處。」


    許嘉瑞聞言頷首。


    「至於她說,『應當不會再相見』……」羅艽道,「或許,是去赴死。你們瞧見她那把寬刀了麽?她握刀的姿勢絕不正確,卻很熟練。熟練地提起,熟練地揮、舉、放下。不像是有人教導,大概是自學成才,且非長久功夫。應當是近幾個月內練得的。」


    那薛良麵上幾分消瘦,沒有拳腳功夫,卻很有勁兒。提了一把刀時,眼裏的狠戾頗能震人。


    阮鬱道:「羅師姐,你的意思是……」


    羅艽道:「她是要提刀,或擇個良辰吉日,去斬濬縣幾位縣官的。」


    沒有公道,官民仙道亂序。一切都成了虛妄。


    有人在等待,有人卻醒悟:正義是無法討來的。與其麻木地自欺、企盼,不如自行動作。或是死而超生,或是一線生機,皆未可知。


    那麽此刻,提刀驅怨便成了正義之舉。


    可嘆柴門犬吠,萬物芻狗,為一粟米而生,為一黃齏而死。


    似是腦中幻想出薛良提一把寬刀闖進衙府的模樣,其餘幾人亦緘默許久。


    而自始至終——自薛良為張嬢嬢下葬,至眼下這一刻——葉青洲站在羅艽身後,不動也不出聲,神色亦無幾分變化,像是要把自己藏起來。


    羅艽已經很久不在葉青洲的麵上瞧見如此神色了。


    葉長老囂張了近百年,就算心有落寞,麵上也不過一副拒人千裏的冰冷。


    便不會有如此神色。


    隻有在百年前,她們在三清山修行時,稚氣未脫、尚有幾分凡俗大家閨秀的端莊的葉青洲,在師娘急功近利的教導下總不自信的葉青洲,才多露出這般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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