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跡全都保留下來,姬修遠在「溟海」中的這位母親也保存著所有關於她的記憶,並賦予她濃烈的感情和愛護。漸漸的,姬修遠放下防備,認準了自己的母親——除了沒有一具可以行走在光天化日下的肉身,她具備一切鮮活可愛的元素。


    這位母親教了姬修遠許許多多,對這個星係世界的曆史和政治認知、經濟運轉原則、先蠶星的物理構造和化學特質、飛船的設計原理和越遷行動……一切的一切,她將所掌握的完備或不完備的知識都教給了這孩子。更重要的是,她發現姬修遠有顆極為溫柔的同理心,她天性仁慈,對星係世界受苦受難的女人們極為同情,將挽救她們作為自己的責任之一……


    「你」迴憶著小姬修遠的抱負,嘴角露出溫情的笑意,而姬遠野的話劃破這道暖意,「但你無法控製她,她的那顆心和思維隨著她周遊星係後自由自在地發展,即便你是她的精神之母,她卻質疑你的布局,反對你的命令。」眼前的「你」,盤桓在姬遠野大腦意識中近三十年,她們時而激烈地纏鬥,時而靜默地互相扼喉,有時又能友好共處……現在,姬遠野終於通過無數次頭疼將她強行分離,兩「人」在溟海中得以會麵。而在腦區之外守護著的,便是範先春。


    「你想要的是控製這顆星球上人們的所思所想,同時感染並管控外來人口的意識思想,你想要的是一隻行動高度統一的軍隊,散向星係的每個角落,潛入星係世界的肌膚腠理、唿吸道、消化道、大腦……」姬遠野看著外麵灰濛濛的天色,「不得不說,你真的是個瘋子。」


    穿著艦長太空衣的「你」含笑點頭,「謝謝誇獎。」


    「我的那位生物母親姬修遠,因為不同意你視人為芻狗,就帶著部分卵子庫存和支持者開啟了『征途』計劃,在我出生之前就開始神秘的越遷。」姬遠野核對過前者留存的越遷軌跡:從五十萬公裏遠到六百萬公裏遠,從五百年、七千年、四十五萬年……姬修遠的軌跡已經無從探測,不知道她的飛船在漆黑的空間是否繼續向宇宙盡頭彈越,也許她有幸找到了落腳之處,也許這隻艦隊和某支不知名的艦隊經過加速後相遇、被俘虜,也許在軌道上,艦隊內部就發生了內訌,一切塵歸塵土歸土了……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姬修遠這批人,寧願越遷向未知的一切,也不願意留下來承受已知的所有——盡管她的身邊有這樣一位「先知」,她化作人們精神世界的雲雨水露,她不斷更新精進算法,她潛入星係的宗教政治軍事世界……一切都為了建立她心目中的理想國度。


    「芻狗?」這位先知不認同地搖頭,「這個世界最終為人們留下,等到功成那一天,我就會離開。我的□□早就不複存在,我的意識也會消亡。如果這樣也算視人為芻狗,那我算什麽?自我驅使自己服苦刑的芻狗吧?」


    先知撫摸著姬修遠留下的一行字:「修遠永遠愛媽媽」,眼裏似乎含著淚光,「我在各個星球、各大係統、各種孤立或相連的晶片裏潛伏、聆聽、分析、計算……無異於整天徜徉在惡臭的垃圾堆中,那些醜惡的陰謀陽謀,那些匍匐於利益的笨拙算計,那些自以為是的愛,那些隨時能轉換嘴臉的溫情,還要那些為扭曲的世界而辯解的自發自覺……嗬,你可能都無從想像什麽叫『垃圾堆』。」但是也有一些暖人心脾的時刻,一聲聲的「愛媽媽」,來自於她的精神女兒們,飽含著彼時彼刻最濃重的心意和真摯的情感。


    「但這一切又會很快煙消雲散。」先知姬催曉應該不會出現如此困惑的表情,可她臉上明確寫上了「困惑」,她說,「很久很久以前,宗教的修行者就勘破了,我在意的那些微小感動、沉重的命運……等等一切,都是妄念相續,世上的一切都是生生滅滅的,虛幻不實才是本質。我應該早早放棄,也許任由身心神識俱滅才能得到安息。可我不甘心。」


    困惑很快從姬催曉麵上褪卻,她雙眼恢複了沉靜睿智,「所以,絕大多數時候我不再困惑了,我選擇著手推動。」她用星係遷移中最寶貴的財富「卵子庫」為要挾,縱橫捭闔,換來次次物質財富和技術援助,打下第一個地基、開啟第一塊天穹、解凍第一對卵子……


    「我從來不在意我的所作所為能被人理解。」姬催曉邊說邊脫下自己的太空衣,露出一身質樸的褐色長裙,「我們在腦區相會,也知道無法說服彼此。你隻是想困住我一時半會兒,好為埃爾哈特那群人破解係統語言而爭取時間。你以為我沉默數年,總歸盼望著蒞臨人世,擺一擺先知的譜兒,過一下掌控人心的癮頭。其實我沒這種嗜好,我厭惡人群,又放不下她們的喜怒哀樂罷了。」


    「既然放不下,為什麽要破壞天穹和飛行器係統?你想看到先蠶星四分五裂,逼得人們四處逃竄到星係中,繼續你的計劃?你大可以通過計算篩選出合適人選,沒必要讓九百萬條性命作為賭注。」姬遠野無奈地搖頭,「我承認,你非常非常強大,強大到我隻能仰望。我也無法完全破解你製造的係統語言,能纏鬥到這個地步,也不過占了點你棲息在我大腦意識中的便宜。可盡管如此,我還是不能全然了解你。」


    姬催曉坐在姬遠野身邊,咧嘴一笑露出齊整的牙齒,顴骨上些微的紅色透露著她曾經的高原生活,「破壞係統隻是必要的危機觸發程序,不這樣不足以達到充分篩選的目的——這場危機後,人們自然而高效地分成三類,或是飛往星係繼續生存,或是頑強地留下,或者像修遠那樣重啟『征途』,繼續探索新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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