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歲覺得,如果眼神能降溫,現在大概已經是數九寒天。


    那一雙雙眼睛泛著幽幽的光,讓她直隻有種自己是被盯上的獵物的錯覺。


    尤其鹿湘,眼神危險得像隨時都會撲上來咬她一口:“你、說、什、麽?”


    他們擱這兒爭了半天,當事人卻依舊選擇在他們看來,無疑是個危險人物的齊琰?


    鬱、斯、黎叔可忍,鹿嬸兒不能忍!


    鹿湘貓兒眼眯了眯,轉瞬又笑得俏生生的:“我沒有聽清楚呢,歲歲可以再說一遍嗎,你要迴哪兒去?”


    字字不提威脅,字字是威脅。


    林歲不由得摸了摸透著涼意的脖子:“咳,主要搬家挺麻煩的,我這人最怕麻煩了。”


    “就你那些垃圾,用得著搬?”斯星燃諷笑著,幾乎是咬牙切齒。


    林歲想了想,誠懇道:“我屬蟑螂的,就喜歡垃圾。”


    斯星燃:“……”


    “嗬。”鬱辭年突然輕笑一聲,“這樣說來,小隊長是不介意和我一起住垃圾場了?”


    林歲懵了一下,才想起之前敷衍他的那句台詞——因為我算出來我倆命裏沒有夫妻緣,若要強行綁在一起,必定住在垃圾場,天天吃垃圾。


    林歲擦汗。


    隨口胡謅的話說太多,忘了還有這一茬。


    她麵不改色:“不,我心疼你。”


    鬱辭年一頓,露出一個死亡微笑:“小隊長的心疼固然讓人開心,但是,我更願意和小隊長住在一起。”


    “小隊長可以成全我嗎?”


    林歲:“……”不得了,齊琰一來,這廝連潔癖都不在乎了。


    隨著林歲的沉默,鬱辭年淺色的瞳眸也一點點變得沉鬱晦暗。


    在齊琰自信且張狂地問出那個問題時,他沒有迴答。


    不是不想迴答,而是那一刻,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這讓他感到新奇,以至於忘了,他該用他最擅長的手段來套齊琰的話。


    直到剛剛。


    林歲在他們和齊琰之間,明確選擇了齊琰——哪怕隻是一個簡單的,住在哪裏的問題。


    他才明白,這大概就是爺爺說的,是人都會有感情,總會有那麽一個人,讓他難以掌控,甚至患得患失。


    所以他給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因為他沒辦法像齊琰那樣篤定。


    真可笑,他竟然也會有這種類似於退縮的,屬於正常人的情緒。


    可這就是現實。


    而他們無能為力,也做不到跟對待其他人一樣,用強硬的態度逼迫林歲。


    一直到齊琰家門口,幾人都沉默著沒再多說什麽。


    正如齊琰所說,他和林歲是多年的師兄妹關係,林歲那麽厲害,不可能不知道他的那些過往。


    反觀他們和林歲認識的時間,連兩個月都不到。


    以他們惡劣的性格而言,林歲最該警惕防備的是他們才對。


    要執意糾纏,隻會顯得他們像個無理取鬧的小醜。


    ……也會讓林歲為難。


    車廂裏的氣氛前所未有的低迷,低迷到讓林歲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


    臨下車前,她猶豫了下,決定還是給個預告振振士氣。


    不然麵對這樣一群自閉的反派,她還怪不習慣的。


    盡管她也沒把握是不是能行:“明天,我有禮物要送給你們。”


    話音一落,斯星燃耷拉著的白金呆毛噌的一下豎起。


    焦躁摳美甲的鹿湘手一停,跟著豎起了耳朵。


    黎野緊皺的眉宇一鬆,眉間深刻的“川”字不見了。


    “這算是打一巴掌給一顆甜棗嗎?”鬱辭年眼睛一彎,遞給林歲一個用糖紙折成的立體心髒,“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小隊長。”


    林歲捏著這顆小心髒,莫名想到那個活生生撬開人頭蓋骨吃腦花的漢尼拔。


    不管怎麽樣,她自認人算是哄好了,遂安安心心地跟著齊琰迴了家。


    幾人目送林歲走遠。


    直到大門關上,看不到了,斯星燃才收迴目光:“小土豆那邊情況怎麽樣?”


    “喲,難得啊。”鹿湘眼睛還盯著大門方向,嘴裏也不忘嘲諷,“猩猩也會關心人類了?”


    斯星燃捏了捏拳頭:“老巫婆手不癢可以不去,你的那一份人我替你殺了。”


    不等鹿湘講話,黎野直接一腳油門踩下去,汽車如箭一般在夜色中朝著棠家駛去。


    別墅裏,林歲和齊琰正站在落地窗前看著這一幕。


    兩人安靜了須臾,齊琰率先為自己發聲:“是我表現得不夠正直友善嗎,他們為什麽要跟防變態一樣防著我?”


    他很不理解,並表示委屈。


    林歲沒有迴答這個問題,而是另起話頭:“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了?”齊琰一頓。


    隻想起了一部分,但林歲說:“全部。”


    齊琰還是問:“全部什麽?”


    他語氣聽不出半分異樣,像是真情實感的困惑。


    林歲這才轉過頭,漆黑的眼靜靜注視著他。


    在她心裏,師兄的分量其實不亞於老莫。


    她的整個少年時期,是因為有師兄的陪伴,才顯得不那麽孤獨。


    即使大多時候,她都沉迷於修習玄術,並不怎麽貪圖玩樂,但隻要她需要,師兄就一定會在。


    ——在她學累了感到疲憊時帶她遊玩放鬆,在她闖禍或貪吃不利於心髒健康的食物時幫她背鍋。


    也會常常從外麵給她帶同齡小孩喜歡的新鮮事物,她才不至於接老莫的班成為一個小古董,和這個世界脫節。


    也是有師兄替她處處安排,她才能隨心所欲,想下山就下山,而不必擔心她會不會無處可去。


    甚至她的養父……


    林歲垂眼,想到那個把一切的不幸都怪罪在她和養母身上的男人——


    哪怕是他自己能力不足又偷奸耍滑才丟了工作。


    是他自己眼高手低,以為天上掉餡餅,才賠了房子乃至養母起早貪黑攢下的全部家底。


    他以為丟掉她這個累贅掃把星就能過好日子,卻是啃完妻子啃父母,最後落得疾病纏身,親朋好友避如蛇蠍的下場。


    而就在他因心肌炎猝死的前一晚,才從她這裏得知男人所作所為的齊琰便玩笑似的說了一句。


    “凡是對我們小師妹不好的人,都會遭報應的。”


    林歲知道他睚眥必報、行事狠辣,卻也從沒把養父的死和他聯係在一起。


    畢竟他再怎麽厲害,也就是個普通人,應該沒能耐控製人的生老病死。


    可如果,他不普通呢?


    良久,林歲輕聲開口:“我不在乎你究竟是什麽身份,不管怎麽樣,你永遠是我師兄。”


    “我隻想知道,你的存在,會不會對他們不利?”


    聽到這話,齊琰是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不過一瞬,他短促地笑了一聲。


    又一聲。


    最後失笑著搖了搖頭,由衷感歎:“他們能遇到你,真幸運。”


    林歲不知道他指的是現在,還是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已經模糊了記憶的過去。


    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幸運的,從來就不是他們。


    而是她。


    “那師兄呢?”林歲問,“遇到師父,算是你的幸運嗎?”


    “還是……”她頓了頓,直視著齊琰的眼睛,“你根本不需要這份幸運?”


    ……


    棠溪不喜歡這個家。


    同樣的,這個家除了奶奶,也沒有人喜歡她。


    不,或許一開始也是有的。


    她短暫地擁有過母愛。


    至於她的父親……


    棠溪站在滿是各色花卉的庭院中,聞著空氣裏沁人的花香,忍不住魂遊到林歲身上——


    不知道歲歲現在在幹什麽呢。


    真好奇,歲歲會跟誰迴去。


    要是她也有自己的家就好了。


    唔……她該好好賺錢了,賺了錢,給歲歲買一套大房子。


    再偷偷把她藏起來。


    “滾進來!”


    冰冷又隱含怒氣的男聲從正屋客廳傳出來。


    棠溪深吸口氣,麵無表情地迎上了屬於她的刑訊戰場。


    客廳裏,除了棠母,大哥棠仁和她的表妹何歡妮都在……哦,現在是同父異母的妹妹了。


    被林歲用五百萬收買的保姆在一旁拚命朝她使眼色。


    棠溪繃著小臉目不斜視,隻直勾勾看向沙發上的棠父。


    棠父西裝革履,金絲邊眼鏡顯出幾分斯文,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苟,即使年近五十也風姿不減。


    然而他眼底的紅血絲,憔悴的臉色,以及下巴上冒出來的青色胡茬,無不清晰透露出,他這段時間過得並不好,可謂是亂七八糟。


    一介高校教授,什麽時候這樣狼狽過?


    尤其棠溪那雙畫著暗黑濃妝的眼睛還直盯著他看,讓他心頭發怵的同時,更是厭惡又惱羞成怒。


    “畜生,還不跪下!”


    棠父厲聲怒喝著,順手抄起茶幾上的藤條狠狠一抽。


    啪!茶杯頃刻散成碎片,四處飛濺。


    饒是頗得父親寵愛的何歡妮,此時都不免嚇得噤若寒蟬。


    從前一貫是乖乖聽話的棠溪,卻不僅對此視若無睹,甚至在手機響起時,還能若無其事地當眾掏出來查看。


    是林歲發來的日常問候微信:棠棠……明天一定要見[抱抱]


    棠溪如死水般的眸光微微閃爍,終於有了一些神采。


    “棠溪,你沒聽到嗎,爸爸叫你跪下。”


    眼見棠溪不配合,棠仁不耐煩地伸手,打算硬按著棠溪往地上跪。


    棠溪頭也不抬,一邊在手機上飛快打字,一邊輕巧避開他的手。


    隨即,她舉起手機,直往棠仁臉上懟。


    “我……沒有做錯什麽,不需要跪?”棠仁愣了一下,下意識皺眉讀出屏幕上的話。


    下一秒,粗壯的藤條破空揮來,直照著棠溪臉上抽去!


    棠溪卻不再閃避,而是眼疾手快地直接拽住藤條。


    這讓棠父愈發的怒不可遏:“你還敢還手?還敢說你沒錯?你的存在就是個錯!我今天非要打死你這個禍害!”


    他用力想抽迴藤條,卻驚異地發現,他竟怎麽也抽不迴來。


    他從來不知道,看著個子小小的棠溪,居然會有這麽大的力氣。


    瞪向她的目光,頓時更加憎惡:“怪物!你果然是個怪物!早就該死的怪物!”


    刺耳的話語,棠溪在過去的十數年裏,聽過無數次。


    她陡然發現,自己好像不那麽在意了。


    她似乎已經可以坦然地接受,是的,這就是她的父親,她該親昵地叫一聲爸爸的人。


    卻從她出生開始,便視她為洪水猛獸,連多看一眼都怕沾染上什麽晦氣似的。


    隻因為就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她在國家工程院擔任院士及重要職務,並獲得過勳章的爺爺奶奶,在趕來醫院的路上,雙雙車禍去世。


    本該是迎接新生命的喜悅,就此蒙上一層陰影。


    並且隨著爺奶的驟然離世,棠家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


    棠父沒有繼承到父母的優質基因,混到如今也不過一個院校教授,能進985,還是多虧父母殫精竭慮地為他鋪路。


    如果父母還活著,他就是再愚鈍,職稱也會比現在高不止一個等級。


    哪怕工程院對他家多有關照,對比父母在世時的國家級風光,區區一個大學教授,實在不夠看。


    也因此,出生日和爺奶忌日撞在一起的她,理所當然地成了克死爺奶,又克全家的災星。


    成了讓棠家敗落的罪魁禍首。


    到了今天,棠家更不行了。


    因為棠父出軌小姨子的事情鬧到學校,他被停職了。


    現今的棠家,隻能靠著這套祖傳的四合院,勉強維持著上流社會高精尖人才的體麵。


    不過看他這會兒氣成這樣,想必要恢複職務很懸。


    畢竟爺奶生前苦心經營下來的人脈關係,早在這些年裏,被棠父揮霍一空了。


    “早知道會被你害得這麽慘,我當初就不該心軟,就該把你丟出去,讓你自生自滅!”棠父咬牙切齒,眼中的悔恨如有實質。


    棠溪的瞳眸像不起波瀾的湖,心中卻泛起了絲絲漣漪。


    是了,父親當年就想將她送走,是母親強硬地留了下來。


    所以她想,母親應該是愛過她的。


    這就夠了。


    她已經擁有了全世界最好的歲歲,她不想再計較,也不想再強求那些不屬於她的東西了。


    眼看她始終無動於衷,棠父出離憤怒,又奇異地冷靜下來。


    他看著棠溪這張讓人倒胃口的死人臉,冷笑:“你不會以為,你認識了那幾個人,你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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