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被這個有點奇怪的問題問得有點迷茫,下意識的話語立刻就脫口而出。


    “我當然記得你。”


    克萊門汀沒有反駁,隻是安靜地看著真。


    剛剛還對自己很有信心的神明被這一下盯得有點心虛,但她一向很擅長反思和責怪自己,便順勢迴想起來。


    可這一想著實讓她有些汗流浹背。她本來是想舉例說明來證明自己,卻發現過去的很多事情,自己確實總有一些片段迴想不起來。就像是在圖畫上蒙上了一層毛玻璃,迴望過去總是霧裏看花。


    真有些頹喪地吐出一口氣,迴答道:


    “你是對的,我發現了。可這種事為什麽會發生?是因為……磨損嗎?”


    克萊門汀搖了搖頭。


    “或許會有一點影響吧,我不確定。至少我看來,這不是因為磨損,而是付出的代價。”


    真並不理解這話。


    “代價?”


    克萊門汀挪到了真身側,似乎還想伸手觸碰她,但靈魂沒能完成這個跨越生死的動作,金色的光暈隻能從生者的軀體上穿透過去。


    她隻好收迴手,低頭解釋道:


    “也許你沒發現,也許你不想承認,但我至今仍停留在這裏,完全是因為你的願望。”


    “死了就是死了,我該獲得一場完全的休憩。但你不想我離開,又恰好是能與願望共鳴的神隻。所以我的靈魂迴應了你的願望,在你的意誌下,我們短暫的重新擁有了‘此刻’。”


    “當然了,如果就保持這個樣子我也能接受,隻是無聊一點而已,不是過不下去。但羈留應該前往彼岸的魂魄,是必然要你付出代價的。”


    “打個比方來說的話,我現在就是一隻風箏,即將飄到亡人的世界去。但風箏的一段還連著線在你手裏,所以我暫時沒有脫離你的視野。這線不夠堅韌,所以你沒有辦法用這個把我拉迴來,隻能僵持在現在的場景下。”


    “織造這條靈魂之線的材料,應該就是你的記憶。這樣下去,有一天你就會完全忘記我吧,畢竟死去的人已經沒有辦法和生者創造新的迴憶了。然後,你就會忘記手裏還有這根線,你一鬆手,我還是會到那個世界去,迴不迴來也沒有什麽意義了。因為,已經沒有人會再和這隻丟失的風箏產生這樣的聯係了。”


    “如果隻有這一個原因的話,你還有很多可以猶豫的時間,我願意等你。但是,我現在沒有那麽多時間了。”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龍的力量絕大多數都來自肉身。單純的靈魂跨越生死和空間,力量消耗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快得多。原諒我第一次做鬼,沒有什麽經驗吧,無可奈何的事實就是,再拖延下去,我可能就要消散了。”


    雖然隻要權柄在,之後應該也能活,但那樣活的還是不是她就有待商榷了。別的元素生命死掉也能複活重組,但連靈魂也一起改變的重生不如稱作以死者能量參與的新創造。


    出於對這種不確定的考量,克萊門汀隻好把後果講的略微嚴重了一點。她確實不得不催促真早下決斷。


    “所以,雖然這樣說有點傷人,但是,我們沒法擁有此刻了,你得放我走,這樣,我們才能擁有未來重逢的機會。”


    克萊門汀不經常說這樣長段的話,何況這裏麵還有很多真不知道的信息在。真一下子聽了這一串內容,不由得有點呆滯。


    但她很快就理解了對方整個敘述的意思。她一向認為永恆中的每一個瞬間都值得采擷,所以要至少抓住此刻。當意外突如其來之時,她就下意識地做出了這樣的決斷。但世事難料,她想留住的須臾,即將消磨掉她想懷念的過去和她想追求的未來。


    克萊門汀沒有再說話了,大概是想讓她自己思考。雷龍待她總是很有耐心的,哪怕是眼下的情況也是一樣。


    真能做庇佑稻妻的神這麽久,是很明白當斷則斷的道理的。但理智如此,感情上卻有點控製不住自己。她腦中暫時空白了起來,吐出話語的動作也變得艱澀。


    “……是這樣啊……都是我的錯。”


    克萊門汀沒法觸碰到她,隻好出言安慰道:


    “怎麽會,隻是事情發展的有些超乎預料罷了,我們還有補救的機會。我答應你,我還會迴到你身邊的,所以,真,你別哭了,你看看我吧,下次見麵,大概要很久以後了。”


    真依言抬起了頭。視線有點模糊,讓眼前熟悉的麵容也一並有些朦朧。金色的光點似乎已經開始在場中漂浮,是靈魂即將離去的征兆。


    真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千言萬語在她心頭閃過,又被更深切的愧疚和離別的痛苦壓了迴去。


    最後的最後,她隻能講出一點無力而單調的句子。


    “那我在這裏,等你迴來。這次,不是騙我的吧。”


    克萊門汀笑道:


    “怎麽會,我也期待我們的重逢。不要哭。”


    “送你了一點臨別禮物,你一會就能看到了,所以別太傷心,和永恆相比,分別當然隻是暫時的。”


    “本來想說讓你別太記掛我的,但我確實是條心胸不大寬廣的龍,總有些小小的私心,所以還是偶爾想想我的好,我想你一直記得我。”


    金光像蝴蝶一樣四散飛出,眼前的人影已經不在,隻有殘留的金芒虛虛拂過真的麵頰。


    天守閣重新歸於寧靜。


    或許是多年來的習慣太強烈,真此刻竟然覺得這座一開始就屬於她的高居城中的神之居所有點太過於空曠和安靜,安靜到讓她有點不知所措。


    天色已暗,跳躍的燭火成為了寬闊殿宇的唯一光源。火苗相對於濃墨的黑實在是太過於弱小,隻能勉強照亮神明麵前的一隅桌角,然後和方經長別的神明一起落下滾熱的淚來。


    真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了紅色的燭淚,蠟油遇冷凝固在了她的掌心。


    “燭台……好像是她新買的。還是愛惜一點比較好。”


    神明枯坐硯前,偶爾帶出一兩句自言自語。


    蠟燭越燃越短,天光欲離還迴。東方泛起了魚肚的白色,新的一天依然無情的翻頁。


    這一夜有點長,讓真有點不適應隻有她自己的房屋。這一夜也有點短,稻妻的神明白日仍有很多事要做,能供她揮霍哀悼的時間並不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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