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開始緩慢地下墜。


    眼前的事物被慢慢塗抹、修改,就好像有看不見的畫家在重畫自己的作品。


    這一次,他們穩穩落地了。


    崔柯和呂三依舊維持著在五樓時的姿勢。


    崔柯高高站立,甩飛了遙控器的手臂凝滯在半空,其中殘存的憤怒令指尖微微顫動。呂三抬頭昂首,倚靠著牆麵坐在地麵。他麵上略有些驚訝,眉毛高高挑起。


    客廳還是五樓那樣的擺設、裝飾,隻是鮮亮、幹淨了許多。電視機旁,還放著水晶玻璃花瓶,裏頭插著豔麗、活潑的假花。


    黃斌斌在房間的某處,發出了尖利的叫聲。


    “啊!你們快來!快過來!”


    連聲驚恐的催促下,崔柯麵色大變衝向了黃斌斌叫喊的方向。呂三也趕緊從地麵爬起,跟在崔柯身後跑進房子深處。


    聲音是從主臥傳來的。五樓主臥如小型垃圾站,不知四樓主臥又該是何種模樣,小型垃圾站的前身嗎?


    崔柯抬手推開門,映入眼簾的場景,讓她止不住倒抽一口氣。呂三在崔柯的身後,看到房間內的女人,也不由得長輕歎了口氣。


    深深淺淺的淤青像水墨畫在女人的皮膚上漸次暈染。但她即將死亡的原因卻不是那些淤青,而是紮在心口的一把水果刀。


    刀身沒入了大半,鮮血像汩汩而流的噴泉,浸濕了女人身前的衣服。


    黃斌斌徒勞地用自己的小手試圖按住傷口,止住血液地噴湧。但他的手一次次穿透了女人的身體。


    他沒辦法救她。如果這是記憶,她早就已經死去了。


    記憶是無法被更改的。


    黃斌斌堅持不懈地嚐試,像是故事裏的笨猴子從水裏打撈天空的月亮。


    崔柯彎腰,抓住還在往前撲的小小的木偶手。


    “黃斌斌,這是記憶而已,不是真的。”


    黃斌斌轉頭,盯著崔柯的眼睛。


    他難以冷靜地高叫道:“這怎麽不是真的?是真的!她真的會死!”


    掙脫崔柯手指的禁錮,他再一次投入了自己的嚐試。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可彌補的遺憾。對於黃斌斌而言,那就是他的出生,因為他導致了自己母親的死亡。


    眼前的這個女人,肯定是一位母親。誰殺死的她,是顯而易見的答案。


    大門沒有被強行撬開,整座房子沒有翻找的痕跡,再加上女人身上長年累月的毆打才能造成淤青。傷害她的人,隻會來自她最親密的伴侶。


    廖友全……廖友全竟然是個殺人犯。矮小,瘦弱的他對自己的愛人怎麽能有如此深沉的怨恨、憤怒、仇視、從而通過一次次的毆打發泄。


    崔柯移開了視線,轉而觀察這間臥室。臥室的地麵散落著一些小物件,比如斷了齒的紅色梳子、護膚品的蓋子、隻剩一隻的珍珠耳環……


    向上看,梳妝台被搬空了,凳子傻愣愣地站在梳妝台前。老式的木色衣櫃,占據了一麵牆,好幾扇櫃門被打開了。


    崔柯探頭往裏看,寥寥幾件衣服掛在衣杆上,其餘地被隨意團成團塞進了櫃子裏。這麽大的衣櫃,卻隻有少量的衣服。


    她的視線來迴掃視著懸掛的衣物。她明白了自己的疑惑在哪裏了,衣櫃裏怎麽隻有男性的衣服。地麵上那個女人的衣服呢?


    目光不禁落迴到了女人的身上。崔柯刻意避開了傷口處,觀察起這個女人。


    太多的鮮血,流淌在地,形成了一汪汪血湖。那刺目的紅,逼得崔柯的視線快速撤離。她慌忙撤迴的視線,再次轉迴到衣櫃。沒辦法,房間就那麽點大。


    “呂三,她是不是穿得太舊了?”崔柯不自信地輕聲問。


    崔柯記憶中的八九十年代,好似已經不穿那麽單調、樸素的衣服了。但她並不確定,因為她隻在電影、電視劇裏看過過去的八九十年代。


    “你說的沒錯。她這身衣服像是60年代前後的了。”呂三夠老了,近千年的老鬼,記性還算不錯。


    “那她是怎麽迴事?”


    “我不知道。”


    崔柯沒想從呂三口裏得到答案。她發現了,呂三總會對她說不知道。


    “哎呦。”


    崔柯被衣櫃門的動靜嚇了一跳,不自覺發出了一聲驚叫。衣櫃門的邊緣竟然有一張小手。


    細細長長的小手,看起來不像大人,該是個孩子。


    但會是誰呢?天台的那個男孩嗎?


    崔柯支使更靠近衣櫃門的呂三去嚐試打開衣櫃。呂三倒是沒有發出異議,抬手抓起衣櫃門的把手,而後他的手穿過了門把手。


    他們依舊是無法觸碰這裏任何一件物品。


    裸露在衣櫃門的手指神經質地抖動。


    女人不可避免地死亡了。黃斌斌的努力毫無作用。


    崔柯無法忍受房間裏壓抑、寂靜、絕望的氛圍。她側著身蹲下,麵對呆呆站立在一旁,兩手下垂,不知道在想什麽的黃斌斌,輕聲說道:


    “黃斌斌,我們先出去好不好?這隻是一段記憶而已,是廖友全的記憶。記憶,是已經過去的事實。我們無法更改的。”


    黃斌斌點了點頭,攀上了崔柯的手臂。崔柯帶著他轉身走出了房間。


    呂三轉而研究起了地上的女人。或許崔柯和黃斌斌都被鮮血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們沒有發現一件顯而易見的事。


    躺在地上的女人長得很像廖友全。或者說,廖友全長得很像她。他們特有的細瘦手指、相似的五官,同樣瘦弱的身形。


    客廳窗外的天氣是那麽的好,陽光公平地照耀萬物,道路兩旁的樹葉綠得發亮,三三兩兩的行人邁著慢悠悠的步子在散步。


    崔柯又一次嚐試走向陽台。陽台外,依舊是不曾變化的沼澤、蘆葦、大火。乏味的讓人退迴到了室內,再次用陽光、植物、行人製造的生氣洗刷眼眸。


    麵對黃斌斌的沉默不言,崔柯選擇了無聲的陪伴。有時,安慰的語言是最惡毒的命令,它命令被安慰者必須迴應、必須立馬好起來。


    “崔柯,我想你或許需要來看看。”


    呂三一直待在房間裏,沒有返迴客廳。崔柯猜測,個人的死亡也許對呂三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她不想進去了,她不想再看見地上的女人。即使那隻是廖友全的記憶。


    “崔柯,你真的需要看看。衣櫃的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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