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子,是老爺一手打拚下來的家財,但是卻曾經一度毀去,他們一家子逃難了八年,若不是蕭衍當上了皇帝,恐怕老爺一家還得繼續逃下去。


    不過還好宅子沒事,孩子也沒事,老爺一時間都激動的不知道該向誰報喜。


    ……


    這裏是江夏,江邊上的一個富庶城市。


    老爺原本是江夏首屈一指的大富商,卻也因此遭了戰亂的災,跌跌撞撞地,帶著一大家子,還有老仆人,總算是撐了過來。


    但是老夫人卻在這八年裏成天以淚洗麵啊,因為剛出江夏,就讓那群熊兵給攆得丟了魂,不光丟了魂……更是丟了閨女。


    小姐丟的時候兩三歲,學說話學得慢,剛剛會喊聲爹娘,就沒了蹤影,老夫人也不知道該怪誰,除了哭就隻會抱著小姐的小褥子坐在馬車沿上發呆。


    老爺是老來得子,老夫人愛這個閨女愛的情深意切,難怪真的丟了魂。


    還好……老爺是個人物,八年時間拖著老胳膊腿,帶著一家子老少撐了過來。


    迴到江夏一瞧,宅子還在,家裏東西都沒怎麽動過,更重要的是,宅子門前坐著一個黝黑的姑娘,小臉一抹,白生的和玉一樣,老夫人見了麵便抱著姑娘哭起來,老爺大手大腳的,哪有老夫人認得自己肚子裏出來的孩子?


    擼起那纖細的小胳膊,便是一塊紫紅的胎記,和老夫人的地方一模一樣。


    皆大歡喜,老爺真的就差擺個喜宴了,不過這殘垣斷壁的,還是清淨點好。


    ……


    “老爺……小姐又不吃了……”老仆人伺候了老爺幾十年,絕對是對這個家忠心耿耿的,除了小姐的乳娘,老仆人也是帶過小姐一段時間的,隻是這小姐迴到家之後,隔三差五的就不吃東西,日漸消瘦不說,真要鬧出病來,老爺一家子還不得急瘋了?


    老夫人匆匆忙忙端著銀耳羹,還有薄皮的餡餅,特地弄來的豆泥餡的,因為老夫人記得自己的閨女小時候就好這一口,老爺在後麵急匆匆的跟著,也要去看看。


    隻是進了這小房子,就見自家的閨女在那裏像模像樣的做著女紅活,一針一線的,頂的嫩手都有些變形……這是給人做鞋墊呢?


    小姐的房間裏沒有什麽裝飾,沒有鏡子,沒有脂粉,有的隻有一套一套的針線,還有一堆破舊的衣服,老仆人要去給小姐收拾,沒曾想小姐收拾的比他還利索,這破舊的衣服更是連碰都不讓碰……不過那好像是男人的衣服啊。


    “閨女啊……咱好好吃點東西,別給餓壞了……”每次老夫人都這樣苦口婆心的勸著,最終大家也隻能悻悻的退出去——小姐是請他們出去的。


    白日不出門,夜裏卻挑著火燭,小姐縫出來了一雙又一雙的鞋墊,隻縫、不賣,大家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她連頂指兒都不用,怎麽就非要吃這種苦頭?


    偏偏老爺給她請了一堆先生師父,教她琴棋,教她書畫,樣樣不學,樣樣不做,隻做她的女紅。


    小姐一整年都這樣……做女紅,縫縫補補,做鞋墊,話說的也少,飯吃的更少,人是一天天的瘦了下去,直到有天病倒了,嚇壞了一家子,結果也隻是吃得少了,跟不上力氣。


    醒來的小姐卻蓬頭垢麵的哭了……因為這是一年過去了,那天是大年初一,南梁的新年……蕭瑟又悲傷。


    她曾經想過……若是當時爹娘能迴來的更早一點,或許……越想她越難受,越想她越是吃不下飯,那個日思夜想的人兒啊,今年可能迴不來了。


    自從那日病倒之後,小姐似乎開了竅一樣,舉止得體大方,琴棋書畫也學的上心,兩年過去,那可真是落落大方,遠近聞名的美人坯子。


    隻不過上門提親的人,老爺都給拒絕了……原因是小姐自己不想嫁,要是老爺稍微說的重點,小姐就不吃飯了,而且重要的是,不管日子如何,小姐每日都要堅持的做女紅,日積月累下來,屋子裏堆滿了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三年前,也是大年初一,南梁與北魏打了一場大仗,南梁剛剛改朝換代,新老交迭,兵力跟不上,良將更是跟不上,因為要打這樣一場仗,提前一整年,南梁就在焦急的征兵,上到老者,下到孩童,一股腦兒都拉到戰場上,當替死鬼也比畏畏縮縮的在江南苟活強。


    北魏的打頭陣的可是那傳聞之中的楊大眼,絕對是一等一的猛人,所以都說這場仗,去了的人就是死啊。


    南梁果然是敗了,聽說那一場仗死了好多人,大年初一正巧傳來了消息,百姓們都以為剛剛開國,這蕭衍就要完蛋了,沒曾想後來竟是靠著人命,活生生的將北魏堆在了長江以北。


    慘敗,但也是慘勝。


    小姐自那以後便好了許多,隻不過那眉宇間時常緊起的鬱結,確實讓這個美人的美多了幾分幽怨。


    到了婚嫁的年紀,小姐卻不願意嫁,得虧是老爺疼她,所以義正言辭的一個個的拒了迴去,甭管您是多純熟的牽線的人,一概都是拒絕。


    但是小姐就是不說她為什麽不想嫁,直到某天,她特地與老爺提起,自己已經有了心上人。


    說是要帶著老爺去看,老爺一家子自然是欣喜不已,他們其實早就想著將女兒嫁個門當戶對的公子哥一家,然後將來兩家永結同好……


    隻是小姐一路走到了城外一座破廟前,也不說話就邁了進去,老爺趕忙跟上,隻不過似乎沒有注意到老仆人背著那麽一個大包袱是為何。


    他們沒有在寺廟裏停留,隻是兜兜轉轉便穿了過去,走到了破廟的後頭,那裏……有個小土包。


    上麵塊木板上寫著娟秀的字,先生之墓……先生?哪家先生?


    小姐給老仆人說把那些東西倒出來,老爺看著滿目的衣衫鞋墊,都不知道該怎麽說話了。


    這就是小姐喜歡的人,她親口對著自己的老父親說道,老爺差點沒有暈過去。


    她讓老仆點一把火,把這堆積成山的東西一把燒了,老仆也是猶豫不決……這是小姐多少年日夜趕製的東西,竟是要一把火全燒光了……


    小姐眼裏是悲,是那種望不到邊的大悲,但是卻沒有擠出一滴眼淚,後來她說,這是她那一場全都哭完了。


    隻不過突然天崩地裂了起來,其實不是,隻是那大地震顫的實在是太過厲害,老爺似乎是迴想起了什麽,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是馬蹄點地的震動,這是他多少年前最害怕的聲音,剛想要拉著閨女和老仆人跑掉,卻發現那隆隆的馬蹄聲戛然而止了。


    穿堂的是一個銀甲披身的瘦高個兒,隻有他一個,雁翎在他銀盔上高高豎起,再加上整個人身姿挺拔,斜跨一柄長劍,威武的不行。


    老爺一看是不知名的將軍來了,趕忙帶著老仆人跪在地上,隻不過……小姐沒跪,直勾勾的盯著那個銀甲的將軍。


    老爺心想完蛋了,趕忙去拉自己的閨女,卻發現閨女站的有點遠,人一懵,差點沒暈過去,然而隻聽到這樣一段對話……


    “那些衣物鞋墊不要了嗎?”


    “不要了。”


    “那不如給我。”


    “燒了也不給你。”


    “真是白養了你八年啊……”銀甲的將軍說著,老爺聽得一愣一愣的……


    “先生沒死,你還氣不過了?”


    “先生掰掰手指果然不會算數,一根指頭是一年,兩根指頭是兩年……一根指頭是怎麽數了一個三出來?”


    “咱……不也是術業有專攻嘛……”


    “嶽父,媳婦我就領走了,您老別客氣成這樣……”


    ……


    八年前,他是個落魄的書生,撐著破傘進了破廟,撞見一個衣衫破爛的小姑娘。


    書生本是求學至此,奈何天下大亂,值得乞討為生,成日裏提心吊膽。


    但是因為撿了一個小姑娘,書生隻能在江夏住了下來,那時的江夏,如飛蝗過境,一片狼藉,但是卻在戰亂中艱難的生存著。


    書生當了教書的先生,給城中的孩子們上課,學費自然是東家拚一點口糧,西家給一點餐飯,什麽都行……隻要能喂飽家裏的小姑娘。


    先生迴家教小姑娘琴棋書畫、四書五經,小姑娘便跟著學琴棋書畫、四書五經,八年如一日。


    直到他這未掛名的雜牌教書先生要被兵士擄去服兵役,一切就都結束了。


    千萬般祈求,軍爺也是拗不過這個驢脾氣的書生,大家都有難處,隻是奉命辦事,但是那軍爺還是給書生多通融了一個月,畢竟……書生家裏還有個半大的姑娘。


    他用一個月教給自家的姑娘如何燒水如何做飯,隻是她一概不聽……一天天過去,直到分別那日,小姑娘從房中拿出了一疊又一疊的做工粗糙的鞋墊——她隻會做這個。


    “一年……等我迴來……”一步三迴首地望著,每次卻隻望見一個孤零零的小姑娘站在城門處,墊著腳往遠了瞧。


    書生帶著滿衣衫的鞋墊趕赴了前線,沒有包袱,兜在衣服裏。


    書生一無所有,到了江邊也是一個普通人,成日就會抱著一懷的鞋墊子發呆。


    也因為這個,在前線梁軍全軍覆沒之時,這比盔甲還厚的鞋墊子竟是給他擋了三四箭。


    他沒死,還割了幾個首級迴來,理所應當成了將軍……


    ……


    “梁山伯與祝英台死了……死在陣前。”他說道,這是他打仗的時候親眼所見。


    “誰是梁山伯,誰是祝英台?”她沒有抬頭,但是聲音卻傳了過來。


    “是……一對有情人吧,梁山伯是個好使者,卻讓那魏軍抓了迴去,而祝英台,聽說是女扮男裝了,說是要找梁山伯……”他迴憶道,他隻是聽旁人說起,隻是看見當日兩軍陣前,有一對男女死於江邊……


    “那不行……死了什麽都沒了,活著迴來才好。”她又在那裏為他縫補衣物。


    “可惜了這對……”他隻能歎息一聲,隨後似乎是想起了什麽。


    “你不還巴不得先生死掉嗎?”他調笑道。


    “先生死了,相公活著,頂好……”她應道,眉眼帶笑。


    ……


    越是大漢之後,人們似乎就越是忘記了,當年發生的古事,其實也非厚古薄今,隻不過這個世界的秘密早在幾百年之前,就已經被人揭露了出來。


    那一朝一代的風流往事,都隨煙雲,一點點消散去,要問這世事如何流傳下去,便隻有這青石古路可以親眼見證。


    曾經有過的江湖在不知不覺中,留為了傳說,漸漸地,天下又變成了原來的模樣,曾經發生過的故事就像是泡影一般。


    江夏是個故事很多的地方,多是有情人的故事,或許也與這纏纏綿綿的山水情誼有關,有癡情幾十年的白發老者,步履蹣跚卻情深意切,也有那樣一對上天眷顧的人兒,最終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有人頂天立地,自然也有人踽踽獨行,時間越是飛逝,人們就越是相同,相同的兒時,相同的婚嫁,又是相同勞作,相同的死去,不妨追溯古人,盡管有時卑微,有時窮苦,但是從來沒有丟掉了平凡的隨機的樂趣。


    又是多少年過去,u看書.ukans.om 有一僧人雲遊至此,他麵東南而立,聽聞是從高原徒步而來,走過了巴蜀,走過了江南,不知是在追隨何人的腳步。


    他與江夏停留許久,曾為江夏城中百姓開壇講經,後來和尚的名氣越來越大,人們知道他在江夏城東南的小山上居住,便在他後來居住的地方建了一座亭子,似乎是千年過去,那亭子還在遠處,不論風吹雨打,被當地人稱作留雲亭,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當年這亭子是依著僧人的法號而建——達摩亭。


    達摩僧人自西方而來,一路沿大江東去,直至揚州,於這片大地之上開宗立派,開枝散葉,後人稱其為達摩祖師(菩提達摩)。


    似乎也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追隨什麽,曾有弟子想問:“老祖為何千裏迢迢而來,似是有什麽心願未了。”


    “來尋菩薩東渡之路,收獲頗豐,既證佛果,心願已了。”


    他說江夏是菩薩停留過的地方。那可是名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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