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沒聽過這麽健康的沈春台說話,沈春台說不想看見自己,那沒關係,至少他還活著。


    還活著。


    還活著。


    顧戎突然後退了一步,他將彎刀背到身後,上上下下掃視著沈春台,視線像是要化作實體。顧戎看見沈春台脖頸上肉眼難以發現的疤,已經長出來的那兩枚指甲,有了點肉的臉頰,眼底的平靜。


    兩年多來小兒聞之夜哭,令兩國元帥頭痛不堪的匪兵魁首就這麽跪了下去,顧戎甚至來不及收刀入鞘,就那麽拎著彎刀抱住了沈春台的腰。


    他跪在沈春台的身前,手臂用力地環抱,顧戎的額頭抵著身前人的腰腹,幾秒後,沈春台聽見了男人壓抑嘶啞的低泣,這個滿身煞氣的人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哭聲隱忍,手臂用力。


    他想起昏暗的水牢,潮濕泥濘的鎖鏈,他也是如此地跪倒在初七的懷裏哭泣。他們的迴憶裏似乎鮮少歡樂的往事,一眼看去,盡是灰燼。


    沈春台看著遠處黑壓壓的兵士,那就是初七這兩年的成績嗎,聽說初七依靠著他們在大漠深處占據了一座城,巍峨龐大。


    受了很多苦吧。沈春台低頭看著男人,數年來一直浮動的心神在此刻終於安定下來,他伸手抱住顧戎的肩膀,閉上了眼,輕聲重複道。


    「我不想看見你。」


    他不能再連累初七了。


    顧戎卻好似沒聽見一般,他始終緊握彎刀,那精悍的匪兵們也都不敢放鬆。沈春台注意到了這一點,他一點點蹲下去,與顧戎對視,沈春台伸出手擦去男人臉上的水跡,然後握住顧戎的左手,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


    匪兵首領傷疤交錯的手依舊用力,沈春台沉默半晌,低低地開口。


    「初七,我怕。」


    伴隨著尾音落下,彎刀也隨之落地。顧戎像是驚醒般,眼神裏甚至帶著惶然,他用力地抱住沈春台,顧戎的眼眶通紅,聲音劇烈地抖著。


    「我知道,我知道…別怕。」


    沈春台一動不動地被他擁在懷裏,顧戎一會兒緊緊抱著他,一會兒又放開,仔細地端詳著他的臉,似乎是在確認這一幕的真實性,半晌後,沈春台聽見男人的聲音再次帶上哭腔。


    「真好,真好。」


    沈春台想,初七是不常哭的。兩年前他瀕死那一夜他也聽見了初七的哭聲,那時他的手被初七緊緊地抱在懷裏,捂在心口,初七的心跳快速又有力,但那時的他覺得很冷,連帶著初七的聲音都快聽不見了。


    此刻他看著麵前的人,好像迴到了過去無數個瞬間。


    他再次看見了初七的臉,與他不同,無論身處什麽處境,他的初七眼裏都有著一縷勃勃的生意,這讓他在漫長的折磨中一次又一次堅持下來。


    好像看見這個人,看見他的眼睛,就覺得還能活著,就覺得還有希望。


    第50章 麵對


    漫天的狂沙吹得整隻隊伍都行進艱難,孫銘策馬至前,隨後返迴,顧戎所帶親兵呈迴字隊形,被圍在最中間的是一頂金色的馬車,三匹黑馬保證了馬車的平穩和速度,偌大的車廂以及厚厚的布簾顯示出這頂馬車的與眾不同,整個車廂沒有一絲多餘的裝飾,


    整隻匪兵沉默又緊密地圍繞著馬車,馬車左側,顧戎策馬跟隨,麵容冷峻,不斷巡視著周圍。


    馬車內,臨近車門的地方跪坐著一個小童,那是隊伍經過臨安時緊急採買的僕人,隊伍裏沒人會照顧沈春台,顧戎怕陌生人會嚇到沈春台,於是買了一個跟隨沈春台。


    揮退小童端來的茶盞,沈春台坐在床榻的一角,沙石路麵時常顛簸,他倚著車廂壁合眼休息,臉色卻因為長期奔勞而並不好看。


    多日前在醫仙穀門口,顧戎問他願不願意和他迴去,沈春台的本意是拒絕,他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拖累初七,又怎麽能放任自己迴到初七身邊。但就在沈春台猶豫之際,他看見初七拿來了一床褥子綁在馬鞍四角,沉默地布置地盡量軟和的環境,初七看過來的視線小心翼翼,高大的男人在此刻突然畏縮起來,他害怕自己的話語會逼得心上人逆反,於是隻敢無聲地布置馬鞍,收起一切可能會傷到心上人的刀劍,屏著唿吸等待迴答。


    假裝忙碌的顧戎眼前突然出現一雙淺綠色的儒鞋,他頓住了,像是在等待審判一般,他對麵的人也好似下定決心般,聲音又細又低,帶著不確定和退縮。


    「你會和我一起走嗎?」


    伴隨著顧戎肯定的迴答,沈春台在醫仙穀眾人愕然的視線下坐上了那匹通體純黑的高馬,顧戎並未一同上馬,他牽著韁繩安撫高馬。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結界口,那是沈梅枝,沈春台低下頭不去看他,顧戎擋在他的麵前,麵對兩人都不算友好的態度,沈梅枝卻依舊笑吟吟,他一個眼神,身後一個弟子將一個大包放進孫銘的懷裏。


    「那是沈靖日常所喝的藥,一日兩貼,早晚不同,我各自封了帖子在上麵,你們所至漠西大概月餘,這裏的藥足夠。還有一些驚厥氣血的藥方也都包在裏頭,」沈梅枝袖手,緩緩走至顧戎身邊,他伸手欲握春台的手背卻被刀鞘打開,沈梅枝並不惱,轉身貼近顧戎,「什麽時候養不下去了,或是他對你心灰意冷了,就給我把人送迴來。」


    顧戎並不理會,牽著馬離開,他生怕硌到沈春台,一直到了最近的城鎮置了馬車才上馬。在經過廣陵府金陵府時都對車廂進行了加固,一路走來,車廂裏的床榻和藥爐都換成了最好的,顧戎麵對比從前健康的沈春台時的態度卻更加謹慎,所有人都能看出顧戎的擔心和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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