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霆一點點坐直,頓了頓。


    「告訴我,南朝的影衛,我的弟弟還活著。」


    活著,至少在我臨行前,沈春台是有唿吸的。


    這段時間來我其實並不太願意會想起他來,沈春台的名字就像什麽機關,隨時可以揭開我心底的那塊疤,沈月霆的問話卑切,他似乎也意識到了沈春台的狀況不佳,因此隻敢問我,是否還活著。


    我環視了眼內室,這間屋子的布局和主子的主屋有些類似,像是等比例縮小般,我和沈月霆所在東邊的書房,越過中間的大堂,西邊是一個臥房,架子床和牆的中間也有一塊小小的空間,盛城的僕人在那裏放了一個細頸的白瓷瓶子,映著門縫裏透進的光,那瓶子散發出漂亮的光暈。


    這樣的環境讓我迴想起無數個日夜,我在房梁之上,而他還呆在那個窄小的空間裏,沒有交集,沒有交流。


    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沈月霆一開始以為我在看那柄床,後來發現我看的是那塊地方後,視線愈發沉重。


    「在王府的時候,他…」一陣難以遏製的痛從心底湧上來,我再次捂住胸口大口唿吸,一次又一次咽下嘴裏蔓延開的甜味,和滿眼難以置信的沈月霆對視,「他一直睡在那裏。」


    好幾個唿吸後,我才聽見沈月霆艱難地開口:「小靖出門前,已有四尺八寸。」


    我沒有說話,沈月霆猝然站了起來,快步走向床榻,指著那處隻能放下一個瓶子的狹小空間轉頭問我,語氣悲憤,帶著濃濃的恨意。


    「穆淮他自己也有妹妹,他怎麽可以…!」


    沈月霆站在門邊,對著那個我口中沈春台睡了好幾年的縫隙看了又看,足足兩盞茶後我才聽見他的低語,一字一頓。


    「他在家時,沒人不疼他。」


    我怎麽不知道,在水牢裏,沈春台最開始出現幻覺,他會拉著我的手,用沙啞的聲音絮絮地告訴我他的哥哥有多好,他的母親有多好,出門前的那個春天,他還在自己的小院子裏埋下了好幾棵草莓秧,他想快點迴家,趕上吃自己種的草莓。


    每次我給他換藥,他痛到哭都哭不出來的時候,他就會用力地咬著自己的嘴唇,睜著那雙含淚的眸子,輕輕地握我的手。


    他告訴我他想迴家,這裏的人對他不太好。


    沈月霆是很敏銳的,得知幼弟還活著後他迅速地從悲痛中抽出身來,即使眼底還躺著一絲痛意,他還是收斂情緒,摩挲著手裏的項圈,問了我一個重複的問題。


    「小靖的項圈為什麽會在你的手裏?」


    「念想,」我看著那柄劃痕眾多,不再明亮的項圈,「這是主子給我留的念想。」


    沈月霆冷笑一聲,聽起來更像是虛張聲勢的自我安慰,我看見他攥著項圈的手指在細微的顫抖。


    「沈靖還活著,穆淮給你留什麽念想?」


    我突然想起此番來到盛城的目的,環視著金碧輝煌的城主府內室,輕聲問道:「沈大人,您的府裏有沒有一味叫雙生蓮的藥?」


    「怎麽,」沈月霆嗤笑一聲,語氣像是結著冰,「我把藥給你,穆淮把人還給我?」


    我平靜地搖頭,初春的風尚有凜冽之氣,從敞開的大門外席捲而來,我看著院子裏那棵樹,感覺自己像是迴到了王府,迴到了主子的院子裏。


    「他被選作采體,兩月前已經完成了第一項。」


    內室裏詭異地安靜了下去,幾個唿吸後,我聽見沈月霆暴怒地掀翻了茶桌,這位從方才開始就一直壓抑著怒火與我交談的城主終於爆發,長劍颯然出鞘,有什麽冰冷的東西抵上了我的脖頸。


    我抬頭,沈月霆的胸膛劇烈起伏,我看著那雙和沈春台有三分相似的眉眼,有些恍惚。


    「沈靖是北國和親的貴子,是我平南侯唯一的幼弟,」沈月霆的語氣中分明結著殺意,「爾等怎敢!」


    聽這話,沈月霆是知道采體之術的,也是,對於達官顯貴來說,采體稀少,但並不稀奇。


    拿別人的命換自己的命,對這些人來說,從不稀奇的。


    「沈大人既然知道他是和親貴子,就應該清楚當年和親隊伍的後麵跟了什麽。」


    那柄劍刺破了我的側肩,有什麽從肩頭滴下,順著衣領滑上胸口,我抬手握住劍身,一點一點地用力握緊,我注視著沈月霆深邃如古井的眸子,隻覺得北國人可笑,就連沈春台日思夜想的兄長,也不過如此貨色。


    你們造下的孽,讓一個孩子承受,到頭來還要問一句別人怎敢。


    沈月霆,我多想告訴你你的弟弟多年來的思念,他無數次咬著手指的哭泣,被戲弄著放在兩國邊境幹涸堅硬的草地上,主子告訴他過了這裏就能迴家,他一次一次爬過去又被拖著腳拽迴來,騎兵們策馬圍成一圈鬧笑,他害怕地一邊哭一邊爬一直到昏迷。在邊境時他被扔進露天的馬棚裏,臘月裏主子甚至不給他衣服穿,他抱著自己的肩膀大哭,他一遍又一遍叫著哥哥,他攀附著滿是木刺的柵欄向每一個路過的兵士求助,沒人聽得懂他的哭求,我站在大帳的背後,看他後背上見骨的鞭痕和淤青,他被大漠的風吹得滿臉都是眼淚,沙啞地重複著。


    能不能去找我的哥哥,我想迴家,我好餓,求求你們放了我,我冷,我肚餓。


    這樣的話他重複了好幾天,後來主子嫌棄他煩,讓人綁住他的手腳,用草結堵住他的嘴,晾在馬廄裏,再後來他逃跑被關進箱子,渾身的骨節都發青,在地上癱了不知多久,再後來,他就很聽話了,除了喘息和求饒,我很久沒再聽到過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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