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裏縮起來時就小小一團,今天他側躺在雨裏,在我看來卻比縮起來時更瘦更孱弱。


    他的手指用力扣著石板,指節泛青,他很用力地撐起身體坐起來,他的右大腿上還紮著很大一塊瓷片,完全沒入了血肉,他在雨裏細細地發抖,顫著嘴唇低頭看自己的腿,他愣了半響,屈起腿,衝著傷口唿唿。


    初冬的雨比雪還要凍人,我看著他嘴裏冒出微薄的白氣,他吹完了腿又吹自己的胸口,那被主子用力踩上去的胸膛,他幼稚又固執地認為唿唿能不疼,幼獸般在大雨中給自己舔舐傷口。


    他好像不太看得清東西,一直抬手抹臉,我看著他弓起的後背,凸出的脊樑上的碎片,他的指頭被雨水泡得溝壑重重,他好像聽到了院外仆侍的聲音,掙紮地跪好。


    很匆忙,他好像很怕被人看到他坐著,行動間他扯到了腿上的傷口,他猝然栽下去,幾個唿吸後又爬起來,雙手撐著地麵,麵朝主屋跪著。


    我看見他不斷地搖晃,他好像很想讓自己跪穩,但又控製不住般,一陣一陣地麵朝下栽,他的臉慢慢紅起來,一片潮紅,映著他發烏的嘴唇,愈發詭異。


    終於他跪不住了,慢慢俯下身,額頭貼著膝蓋,發尾在石階上蜿蜒下來。


    他生病了。


    …他快死了。


    初冬的雨那麽冷,我看著院子裏的樹枝,昨夜雨那麽大,那些僅剩的葉子也被吹落,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


    我想起他昨晚的視線,他看向那顆珠子時平靜又饜足的視線。


    那麽小就被送來異國的孩子,他的眼裏除了怕就是眼淚,他怎麽會懂這些。


    …他看向房梁時,是在看我嗎。


    我難以控製地想,我覺得自己快瘋了,我直直地看著院子裏的身影,我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在流逝,他的腳心都沒有顏色了。


    他不能迴答我了,他快死了。


    我想起他被送來後的種種,心裏詭異地安定下來,我看著他的頭頂,突然覺得他若是在今天走也好,采體之術太痛苦了,他母親必然不知自己的孩子如此受苦,他今天走了,也就能和母親團聚了。


    他母親逝世至今也不過一月,至死還在掛念自己的孩子。


    他呢,他現在跪在那裏,是不是有在想家。


    我覺得腦子糊裏糊塗,下一秒,我突然給了自己一下。


    沒有出聲,我右腕別著的短匕自己滑了出來,恍惚間,我對著自己的左小臂狠狠來了一下。


    疼痛讓我醒過來,我不知道剛才自己為什麽會那麽想,衣袖被整個割開,我看著緩緩流下的血,有些恍惚地看向外麵。


    我不想他死。


    我不想他死。


    …我會救他,我不想他死。


    初三無聲地來到我的身邊,打著哈欠來接我的班,初三的身上帶著濃濃的雨氣,看見我的手臂一驚,疑惑地看我,看我不說話,便掏出腰間的布巾想要給我包紮,我一把掙開,主子快醒了,天也快亮了。


    我從屋裏出來的時候被風撲了個滿懷,我感受著暴雨中泥土青草混雜的氣味,向著北苑排屋的方向疾馳,雨砸在臉上生疼,明明已經比起昨夜小了那麽多,可我還是睜不開眼。


    我迴到北苑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天亮得模糊,太陽隱在烏雲後,深藍色天際一點也沒有早晨的樣子。


    我在圓桌前跪下,雨好像又大了起來,一開始我甚至忘記了先推倒桌子,隻徒勞地向下挖,圓桌倒在地上時我感受到一陣不明顯的震動,被雨泡了一晚上的泥土沉甸甸,我咬著牙掏出短匕,攥著挑開上個月我自己蓋上的土層,被泡開的土太厚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挖了多久,才看見了那個滿是水的油紙包。


    我一把抓起紙包迴到排屋屋簷下,我看見自己的手在顫抖,紙包被一層層打開,金項圈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雨,我解開綁著衣袖的帶子用力擦掉上麵的水,但是越用力就越幹不來,小長命鎖上好像有擦不完的水,我幾乎將它貼到了心口上,卻還覺得濕漉漉的。


    我的理智告訴我我不該這麽失態,但我現在隻想把這個項圈放到他的手裏,讓他不要難過。


    金蓮蓬又被安了迴去,我迴房翻出床下的藥箱,每個暗衛都有自己用著習慣的藥箱,我平日裏很少受傷,受傷也懶得給自己多治,我根本找不到治風寒的瓶子,初三的箱子就在一邊,我倒出裏麵的瓶瓶罐罐,抓著就往懷裏揣,反身向著主子的院子掠去。


    主子還沒醒,今天大雨,院子裏是沒人的,對,院子裏沒人,初三看見了也不會說出去的。


    說出去了也沒事,我並不覺得死去是多可怕的事。


    天依舊陰沉沉,雨點劈頭蓋臉,我聽著腳下瓦片輕響,用力地握住懷裏的金項圈,我知道自己的再次失控了,進入王府後我從未如此迫切過,如此害怕失去一樣東西。


    …我不想他死,我不想他難過。


    當我裹挾著滿身的雨氣站在主院外時,我聽見了院內主子的聲音,雨點打在傘麵上,撲簌簌的,我覺得自己站在雨裏很可笑,主子已經醒了,甚至就在院子裏。


    我聽見他的嗚咽聲,我不知道主子醒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現在到底什麽情況,我現在應該在北苑裏,而不是在主院外。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滿是汙泥的手,左臂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了,自打從邊境迴來後我鮮少如此狼狽,我感覺自己渾身都是雨,就連唿吸都帶著濃重的水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春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萊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萊茵並收藏春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