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安靜到難以忍受的屋子,在我眼中有了聲色。


    月色逐漸隱入雲後,我聽見馬蹄聲和人聲,必然是主子迴來了,我看向還茫然不覺的他,抬手輕輕扣了扣屋頂。


    我看著他一瞬間警醒,把珠子握在手心,縮著不動,過了會兒才慢慢把手放下,確定主院裏還沒人後微微地舒氣,隨後把塌下腰,把珠子藏進屏風背後的一處浮雕裏。


    很小的一塊浮雕鏤空,放一顆珠子正正好,他放好珠子後依舊抱著膝蓋坐好,呆呆地凝視著屏風,他瘦了後氣色很差,此刻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方才那一點點鮮活的神色再次褪去。


    主人的腳步邁進主院的時候,我看見他把頭更深地埋進膝蓋,隻剩頭發披散在肩頭,垂在腰間,他的身體沒動,發尾卻在細細地顫。


    我感受到一陣微風,一個唿吸後,隊長蹲在了我的身邊,我看向隊長毫無波瀾的側臉,抿著唇看向屋裏。


    主子今日像是喝了酒,一個仆侍跟在主子的身邊為他脫下外衣,解下發冠,行軍時頭發太長是累贅,相比起其他京中貴族,主子的頭發並不長。


    主子在正對著門的主座上坐下,有人奉上茶後彎腰下去,門被輕輕合上,發出一聲「哢噠」,我看見他明顯抖了一下,埋在膝蓋裏的臉慢慢抬起來,看向主子的方向。


    剛剛被點上的紫述香味慢慢瀰漫了整個屋子,主子不喜香,但不薰香,他身上的血氣難以抑製,會嚇到小姐,主子仰麵躺在座上,微微闔著眼睛,手指有一陣沒一陣地點著扶手,成為屋裏唯一的聲音來源。


    約莫半炷香的時候,我聽見主子低沉的、帶著濃濃酒氣的嗓音。


    「過來。」


    我說過,他不太清得懂我們的語言,能理解的隻就那幾句。


    過來,就是他理解的那幾句指令之一。


    我想別開視線,卻感覺一隻手摁上了我的後腦,隊長用力地把著我的頭,不讓我往別處看,隊長就貼在我的耳邊,聲音低且嚴厲。


    「初七,連看屋子都不會了麽。」


    我當然知道怎麽看,我看了那麽久的屋子。


    我叫初七,是定北王府排名第七的暗衛,我擅長拷問、暗殺和挽手刀,五感超出常人數倍,我怎麽會連怎麽看屋子都不會。


    我再一次感謝自己的麵罩,若不是我的黑色麵罩,隊長必會看出我的嘴唇在顫抖。


    隊長的手勁很大,我並非不能掙脫,但在隊長的眼裏,我沒有掙脫的理由。


    隊長沉默地蹲在我的身邊,我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平生第一次恨自己的五感如此敏銳,即使屋內燭火惶惶阻礙視線,即使屋外狂風大作樹幹劈啪,我還是能看清他的所有動作,聽見他膝行時衣擺滑過地麵時簌簌的低響。


    清晰的水聲在屋內響起,我的手摁住胸口,項圈硌著心口,我看著他的睫毛變得濕漉漉,眼眶慢慢紅起來,他沒有哭,隻是眼底通紅,很難受地皺著眉毛。


    我覺得腦子裏再次亂起來,甚至是有些惶然不定,我握緊刀鞘,思緒像團亂麻,沒有頭,無法梳理。


    嘴角又裂開了,我看向他的臉,看著他泛出血絲的嘴唇。


    他的嘴唇慣是沒有顏色的,也隻有在這些時候,會掛上些正常人的色彩。


    定北王九歲可握三十石的長弓舉射大雕,十九歲就能拎著一把長槍帶兵壓境,一改幾十年來的我朝屢戰屢敗的戰局,是聞名內外的勇猛人物。


    主子摁著他簡直不用動力氣,我看著他滿臉潮紅,艱難地唿吸著,但即使是這樣,他還是不敢扒開脖子上的主人的禁錮,他一開始還有力氣握住榻邊的浮雕,過了一會兒,那隻手就隻能垂在半空,隨著主人的動作不斷晃動。


    過了一刻鍾,主子鬆開手,我聽見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了兩聲後就停止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悶哼和喘息,主子的手握在他的膝彎處,我看見他因為被掰斷至今沒好的腳踝以一個怪異的角度垂著。


    他的喘息聲開始變得沙啞,又過了一會兒,我就慢慢地聽不見他的聲音了,隻有他微弱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


    我突然想起還在邊境的時候,那時候他的國家把他送來和親,派兵埋伏在送親隊伍後,趁著主子帶著我們和親兵迎接隊伍的空隙,偷襲了我們駐紮的城市,連帶著周邊兩座重鎮都被拿下,當狂奔而來報信的副將抵達的時候,那送親隊伍已經遠遠地出現在了沙漠盡頭,我甚至看見了北國的旗幟。


    主子的憤怒我至今記憶深刻,不同於常人,主子並未立刻迴防,而是帶著我們千裏奔襲,追逐那掉頭就跑的和親隊伍,他們的隊伍人多笨重,一個時辰沒到就被攆了上去。


    他起初剛被帶迴的時候並沒有被如此對待,主子隻是把他扔進了一個空營帳派人關著他,隻因北國再次服軟,聲稱那伏兵是外將個人所為,他們挑了好日子便歸還城池。


    國書被送來的那天他被放了出來,主子依舊不給他好臉色,隻讓他允許坐在營帳門口吹吹風,我記得他披著一件主子給的棕毛大氅,頭發虛虛地攏著,團在肩頭,他還穿著和親時的那件紅襖子,雪白的臉被邊境的狂風吹著,新奇地看著大營裏的事物,被風吹得睜不開眼。


    就在國書送達的那個傍晚,北國突然瘋了一般開始屠城,放火焚城,還派人在我們的臨時駐紮城的城門下罵陣,嘲笑主子婦人之仁,毫無行軍之氣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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