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切爾的笑容,突然變化了。


    倘若說先前那是無可挑剔的、禮節性的笑容,那麽此刻,他的眼睛一點點亮了起來,就像見到了什麽稀世的珍寶——更準確的說法,是見到稀世珍寶後,親手觸摸了一遍。


    “不愧是曆史節點”


    他凝視著青年,喉結滾動,不自覺地興奮低語。


    “——停一停。”


    宋識抬起手:“你這眼神有點滲人了,而且這是大馬路上,沒看見邊上都是人麽。”


    “企業聯盟的大部分人,我不認為他們有那個精力去在意路人。”雷切爾迴了一句,也是一句話的功夫,他收斂起來剛才的狂熱,迅速變迴了原本令人舒服的姿態:“抱歉,有些失態了。”


    雙方走出幾步,來到了一處偏僻無人角落。


    “如果我說,您還能親自見證與對抗那些在曆史上留下了顯赫功業的人物呢?”


    宋識倚著牆壁,原本正有一搭沒一搭貼著牆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與測試有關?”


    雷切爾神情不變,顯然默認了這一點。


    “嘿”


    宋識咧嘴,灼氣自齒縫中流出,就好像血液忽然滾燙了起來,點燃了四肢百骸:“這可比真相的吸引力大得多啊。”


    “不過,您顯然也不會錯過真相。”雷切爾微笑道。


    “哈,還真是!”宋識腳底用力,後背順勢從牆上彈了起來:“兩樣我都要——什麽時候走?”


    “取決於您的時間安排,據我所知,您眼下還需要處理些事情吧?”


    “最遲不超過一個月。”宋識抬起食指:“待這邊局勢穩定些後,我們就出發。”


    “哦對了,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阿加列瑪爾的人?也是你們緘默者學會的成員。”


    “.阿加列瑪爾?”


    一直保持從容不迫的雷切爾,少見地愣了一下,顯然不明白對方怎麽會突然問這個。


    他思考了一秒:“有姓氏嗎?”


    “呃,我不知道。”宋識認真迴憶了一下,然後確定自己確實不知道:“可能有可能沒有吧,他現在大概十六七歲?男的,也是【啟示】道途,第一環的靈能技藝包含【三分之一的幸運】。”


    “三分之一的幸運?”


    雷切爾眉毛動了動,似是稍顯驚訝,旋即他閉上眼睛,似乎溝通起了遙遠彼端的某項事物,幾個唿吸後,他重新睜開眼。


    “我不認識他,但緘默者學會確實有這個人。”雷切爾露出幾分恍然色彩:“他是您救的?想不到緘默者學會還與您這一重聯係,真是奇妙阿加列瑪爾會員,檔案上的表現不差,目前正作為預備役的書記官,擔任考核性質的工作。”


    “您需要現在與他通話嗎?”


    “那倒沒必要——也太沒意思了。”


    宋識伸了個懶腰,悠然道:“見一個人,一定是突然出現他門口,看他的表情才更有趣,不是嗎?”


    還真是頗為感慨啊


    宋識心道。


    阿加列瑪爾。


    這個當初自己離開帕洛瑟前往鑄光城的路上,偶然救了一手的少年,竟成為了預備役的書記官——這麽一想,自己確實改變了一些曆史的走向。


    “我要迴九禦防務交接,暫且別過。”宋識身後火星點點生出,凝成了焰翼的輪廓:“你也有後事要交代吧,畢竟這次一走,你也不會再迴新鑄光城了。”


    “畢竟一位暴露的書記官,可沒法再以緘默的準則,客觀記錄著真相。”雷切爾答道:“而如您所說,終歸在這裏待了許多年,我確實也需要好好處理一番因果。”


    經典的無情斬斷因果。


    宋識心裏嘿了一聲。


    這幫書記官的足跡可以說遍布泰拉每一處角落,然而他們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記錄”與“真相”。


    為了融入當地環境,他們有時是公司人,有時是帝國人,有時是東陸人。


    他們在沙灘上與友人談笑,目睹著太陽點燃整片大海,暢談對明天的希望,他們完成了學業,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崗位上勤勤懇懇,有時他們收獲了屬於自己的愛情,在繾綣還未冷卻時娶妻生子,看著自己的血脈以悸動的方式延續在了世間,他們在千百個夜晚睡下,又在千百個早晨醒來,全身心投身於此地的洪流。


    可這一切都是偽裝。


    當【緘默者學會】召集這些書記官時,他們又會毫不猶豫地舍棄這一切,重歸前者的懷抱。


    除了已有的、原生培養的書記官,緘默者學會還持有一項被稱為【蒲公英】的特殊技術,可以將書記官的意識,隨機投放向泰拉各地——出於成功率的考量,這些意識最終紮根的對象,都是那些早夭的嬰兒。


    於是,許久後,一些人愕然地發現,那自己曾以為無比熟悉的人,在某一天的早晨,突然再也見不到,離開得如此決絕而漠然。


    不過聽說也有因此受到影響,選擇放棄“書記官”一職的人,緘默者學會對這些人好像還算寬容,隻要滿足兩個?還是三個條件來著?


    反正自己記得其中一個,就是剝離掉曾屬於“書記官”的記憶。


    倒也不算難.


    畢竟,每位書記官就任宣誓時,都會在【無名者之碑】上留下烙印,這份烙印能確保無論書記官遇見什麽情況,都可以迴收記錄,而這種部分記憶剝離的手段,自然更不在話下。


    說不得此時此刻,那些毫無半分迥異,正與自己嬉嬉鬧鬧的人裏,就有一位書記官,在躍動的麵龐下,冷漠地注視著一切。


    亦或者他曾經是這偉大集體中的一員,然而在主動放棄後,再也不記得自己往日曾堅信將秉持一生的使命,成為了無窮無盡、被“記錄”的一份子。


    這就是緘默者學會了。


    焰翼倏然展開,猛地一震,宋識衝天而起。


    下一刹,彈指間就突破了音速,一線赤流貫穿天穹,好似連浩蕩的陽光海都劈出裂隙,劃分為兩側!


    像這種最樸實無華、物理層次的飛行,對速度的最大限製,來源於阻力。


    以此刻宋識的靈能,還沒法直接燒掉概念性的“阻力”。


    所以,用了點同樣樸實無華的辦法。——大氣圈內超音速飛行,其最大阻力為激波阻力。


    這是當飛行器進行超聲速飛行時,由於前者的能量以強壓力波的形式向周圍空氣傳遞,使其遭到強烈壓縮而產生的一種獨特阻力。


    對於宋識,這已可以忽略不計。


    灼烈的火焰狂湧,連百分之一秒都不到,就將周身大氣焚燒掃蕩一空,人為造成了近似真空的飛行環境,數倍音速頃刻突破,十來個唿吸後,赤流戛然而止,宋識順著窗戶一頭紮進辦公室。


    “——夏樂。”


    提前通知了一聲的總裁秘書,早已就位待命,筆直地站在桌子對麵。


    自她的注視中,一團赤火從窗戶撞進,在半空打了個小小的旋後,精準無誤地掉在了老板椅上。


    憑空而起的熱風於房間迴蕩,吹動了發絲。


    宋識雙手搭在扶手,整個人以半靠的姿勢,出現在了老板椅的懷抱中。


    “簡單來說,我要出一趟遠門,所以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這偌大家業就交給你了——作為我的秘書,你的權力將無限大。”


    “您這還真是對我非常器重啊。”


    聽到“出遠門”,夏樂先是一驚,旋即又聽到了後半句,苦笑著微微搖頭。


    “第一,先前的事務都沒出過岔子,做得都很不錯,你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宋識坐正起來,十指交叉:“第二,九禦防務的行政人員,除了你我不認識幾個。”


    “.那我該誇您上心嗎?”夏樂沉默了幾秒鍾,深深歎了口氣:“我明白了,能透露一下,您這趟遠門要出多久嗎?我會安排下去,盡可能多瞞上一段時間。”


    “不好說。”宋識摸著下巴:“不長不短吧畢竟緘默者學會藏起來的東西還蠻多的,想看清楚怎麽也得些時間。”


    “緘默者學會?”夏樂一驚。


    “嗯哼。”宋識頗為滿意對方的表情,挑眉笑道:“就是你想的那個。”


    “它們不是一向號稱中立嗎?”


    短暫的驚愕後,夏樂拉了張椅子坐下,眉頭慢慢擰在了一起:“怎麽會突然找上您?”


    “大概是有些事情,出乎了這幫人的預言。”


    宋識一臉歡快:“除了曆史、真相、記錄.以及這幾個玩意隨機排列組合的產物,他們確實什麽都不在乎。”


    夏樂聽過了對方的題外之意。


    “——因此,他們對這些值得在乎之事傾注的關心,遠超一般人想象。”


    夏樂試圖組織一些語言,但幾秒鍾後,她果斷選擇了放棄。


    “算了,您說吧,我聽著。”夏樂食指在麵前撥了撥,投射在視網膜的視界上,一麵麵網頁不斷浮現又關閉:“我確實不了解緘默者學會.剛才上他們官網看了眼,都是些口水話,找不到什麽有用信息。”


    作為國際性組織,【緘默者學會】自然有著自己的官方網站,受限於深淵和網域防火牆的影響,正常來說企業聯盟這邊很難訪問到這個網站,但夏樂身為啟明者骨幹,義體、網費與軟件都不缺,顯然不在這“正常來說”的範圍內。


    “這點其實是你錯了,上麵還是有東西的。”


    宋識笑了:“按照緘默者學會的說法,有資質的人能從官網上感受到、尋找到一些特殊的東西,這也是他們招募新成員的途徑之一,最公共、最沒門檻的方式,相當於社招?是個人都能試一試。”


    夏樂當即震怒:“一天班都沒上過的人不要把社招說得這麽輕描淡寫!”


    “呃。”宋識迅速舉手投降:“我的,我的。”


    而聽了青年的話,夏樂鬆開關網頁的食指,又盯了緘默者學會官網幾分鍾,然後確定自己除了國際組織、記錄與真相等主題口號,活動與新聞等標準內容外,什麽東西都沒看出來。


    “——靈能?”


    夏樂看向青年,有了點思路。


    “對,他們給官網設置了一套複雜機製的測試,涉及到性格、心靈、理念共鳴之類的,具體怎樣運作我也不清楚,畢竟【啟示】奇奇怪怪的手段太多了。”


    “不過嘛雖然緘默者學會自稱是泰拉最大的【啟示】靈能者集團,曆史可向上追溯數千年,但實際上很難說是它們傳承有序。”


    夏樂托出一隻手,洗耳恭聽:“請——”


    “緘默者學會的源流,或者說最初的‘緘默者學會’,本質上是一群學者、史官自發性的聚會組織。”宋識坦然受之:“畢竟曆史卷宗這種東西受到的約束太大了。”


    夏樂明白對方的意思。


    “史家據事直書,一字不改”,這是東陸廣為流傳的一句話,然而落到實處,麵對刀劍的暴力與權勢的命令,即便偶有人真的秉持這一原則,但延伸到千年為單位的曆史上,更多數史官的筆下,仍然不可避免地存在美化、刪減乃至篡改的過程。


    “所以這些人的初衷,是想偷偷為後世留下真正的、原初的曆史。”宋識攤開手:“雖然這樣做未必能如願,可他們還是抱著不能讓這一線‘可能性’缺失的心,堅持做了下去。”


    當一段已流傳了千年,無數人傳唱的曆史,突然被人指出存在造假,並且還當場掏出了“真相”——顯然後者被打進地攤偽史的可能性,要遠高於被認可,進而更正了這段曆史的可能性。


    “然後這些人就被殺了。”


    “嗯。”夏樂說:“猜到了。”


    “有時候一段真相背後,代表著無數殺戮與陰謀,龐然的陰影遮天蔽日,而又有時候,揭開真相不意味著是什麽好事情,反而保持現狀,使其永久沉入淵底,才是對所有人更美好的事情。”


    “所以。”宋識攤開手:“曆朝曆代.呃,不對,應該說從古至今,各方都不是很爽這些人,導致他們被殺得斷代了好幾次。”


    “不過這些人學者出身,最擅長藏東西,所以哪怕暫時斷代,等後世有人摸到了他們藏起來的遺物,搞清楚來龍去脈後,又能重新打出旗號,再行記錄與真相。”


    夏樂忽然開口:“話語權。”


    “沒錯。”宋識打了個響指:“我說話的可信度,就比你要高一些,查可洛說話的可信度,又要比我更高一些。再加上他們被反複殺穿,痛定思痛決定拿起武力,於是‘緘默者學會’就誕生了。”


    “你要說它們曆史悠久嘛,那確實悠久,但你真要說緘默者學會一始而終,那也是錯誤的。”


    ——二十五天後。


    宋識成功抵達,【緘默者學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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