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龍撼疆悄悄尾隨幹草叉小隊進入新翡翠之樹的時候,龍食銀的屍身正在樹洞中沉默不語,他以別扭姿勢壓在身下的左手已長出屍斑,尾指末端破裂,一條銀黑色血線將屍體與龍撼疆連接起來,彩虹色通道合攏的時候,“銀鐸”之線從空中垂下,遙遙牽著龍食銀的手指,


    “你答應過不使用那種力量的。”在龍撼疆化作蘊含瘟疫的一團汙血時,夕陽正從北大路的西方天際線緩緩落下,難得的晴朗天氣持續了一整日,白晝的熱力化為冰原的氤氳霧氣蒸騰起來,讓身後的杜迪爾潘特遺跡變得模糊不清,蒸汽吹拂著皮毛大衣的衣角,一身黑衣的龍姬輕輕說道,她望著龍尊君的背影,望著這位她必須以父親相稱的男人,身上的囚龍禁術鎖住了她的血脈、筋骨和血管,讓她無法動用一分一毫力氣,多少次嚐試逃脫都宣告失敗,龍姬逐漸習慣了囚徒的身份,習慣了冷漠注視著這個男人將人類、野獸和精靈毫不留情地殺死,


    在東方大陸睢陽城占星術塔中被龍尊君綁走的時候,龍姬從沒想象過事情居然發展得如此離奇,她對龍家始終心中有愧,因此沒有做出絲毫反抗,在被龍尊君帶出睢陽城的時刻她主動交出了掌刑使令牌,坦言道:“爹爹,關於龍昶一事我不會推脫責任,也不會逃避刑堂的懲罰,但請您答應我一件事情:如果刑堂網開一麵保存我的性命,我希望繼續持劍走遍大陸追捕西米昂·龍昶,直到將他親手殺死的一天再,迴到龍家大宅,在精修院麵對青燈古佛,再不離經堂半步。”


    “唔。”龍尊君含混地答應著,懾於家主的威嚴,龍姬沒有再多說半句話,隨著龍尊君一行五人離開南商國一路向東北方行去,繞過雲夢澤進入後秦國國界,她沒有留下任何記號,即使有許多機會這麽做;她清楚知道幹草叉的夥伴們會試圖尋找自己,但那隻會給夥伴們增添危險,龍家是東方十七家之首,一家一城,一城一國,不為世俗法律所約束,也不會因世事變遷而改變,性格果決堅忍的女人在留下刺客之王佩劍“睚眥”的同時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自己的業因種下業果,這一切唯有自己來承擔,無論忠誠的玫瑰騎士還是櫻桃杜並肩作戰的夥伴,乃至那個擁有一雙明亮眼睛的少年,都不應該因自己的過錯而受到懲罰,


    然而懷疑還是不可避免地產生,在進入後秦國之後,眼見所聞顛覆了龍姬心目中龍家當代家主的形象,曆來龍家一家之主不得輕易離開大宅,不會特意與某國、某家交好,不能隨意表達自己的意見,因為家主代表的是古老家家族的實力和麵子,做決定的,實則是藏在幕布後麵那些拄著拐杖的長老會成員,


    但龍尊君則完全不同,龍姬已經多年沒有迴到大宅,但也斷斷續續聽到當代家主喜愛出遊的消息,當龍姬在西方大陸追蹤西米昂·龍昶蹤跡的同時,龍尊君也去到了西方,他到戰火紛飛之地去做什麽,沒有人知道;他怎樣兩次渡過波濤洶湧的聖河,亦沒有人知道,


    東方大陸已經多年不興戰火,六個大國之間保持著微妙的平衡,涼隋與後秦兩國接壤的國境線蚰蜒綿長,曆史上的多次大戰讓兩國在國境附近維持著相當軍力,而涼隋龍家與後秦墨家之間遠說不上和睦,在墨家宣布驅逐數理學士公會、扶植兄弟會為國教的時刻起,涼隋就單方麵關閉了通往後秦國的關隘,對這表現異樣的鄰居加倍提防,龍家一直向各國各家派遣外務使探聽有關兄弟會的情報,自然不會錯過如此驚人的消息,主政的孟家皇族作為龍家的附庸,毫不猶豫地執行了閉關鎖國的政策,


    但就在這個時刻,龍家家主從南商國借道進入後秦,一入關就受到後秦人的隆重招待,被一支金戈騎兵保護著日夜兼程趕往首都須昌,這情形怪異之極,龍姬不禁心生疑竇,找個機會偷偷問:“影叔,這究竟是怎麽迴子事。”


    她詢問的是一條影子,每一代家主都有一位替身影子,由影宗從小培養的影子擁有同家主完全相同的外貌、體格和聲音,平素潛伏在家主身後密不露麵,在關鍵時刻能夠扮演起家主的角色,令正主從容脫身,龍尊君這一代的影子是一位罕見的血脈能力者,真正做到了如影隨形,多年來沒人見到過他的真容,小的時候龍姬喜歡沒事找影子聊幾句,叔侄隔著空氣對答,漸漸關係融洽;如今趁龍尊君在臨屋酣眠的時刻,龍姬對那一抹即將從門縫溜走的影子發問,


    “你總會懂的,妮子。”影子留下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消失在客棧的燈影中,


    三天以後,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對龍姬說出了真相,那天一行人到達了後秦都城須昌,從西門進入這座城堅牆厚、樓台高聳的古城,當晚安歇在國賓館,龍尊君帶著龍撼疆與影子去麵見國君,其他兩名追隨者龍食電、龍食銀二人在館驛留守,兩人本是同父異母兄弟,彼此信賴,肩膀寬闊的龍食電簡單安排幾句就去廚房安排晚飯,相貌清秀的龍食銀關上房門,搬椅子坐在龍姬對麵,掏出一張紙、一支筆在上麵寫了幾個字,


    他寫的是:“小姐,勿驚,不可多言,會被竊聽,我寫你看。”


    龍姬意外地點了點頭,


    龍食銀寫道:“小侄是影宗派出的,幾年前到了家主左右,長老會懷疑家主裏通外國、圖謀逆反,但查不出些毫依據,差小侄我緊隨家主觀察其一舉一動定期迴報。”


    龍姬此時雙手雙腳被囚龍的白色光帶鎖著,她稍微凝聚精神,從異界召來一隻白骨的右手,骨骼嶙峋的手從紫霧彌漫的空間裂隙中伸出,在空中比比劃劃,龍食銀把頭一點,寫道:“正是,對家主的懷疑由來已久,若此事落實,長老會將立刻彈劾家主,選出新一代家主,並發布‘斷’字令將龍尊君老爺誅殺,小姐一定知道近些年兄弟會在東方大陸異軍突起,長老會就懷疑家主與其勾連,如今情勢緊張之下到達須昌城與墨家會麵,看來此事是座實了,小侄將即刻通知長老會,派出精明強幹的執行使,,我猜自然有食月、食玉幾位,,待尊君老爺離開須昌城後加以誅殺,小姐與此事並無牽連,小侄自當保全小姐安全,隻是發動之時萬勿幫助尊君老爺對抗執行使,‘斷’字令之下,殺無赦。”


    龍姬的驚駭難以言表,良久,她用白骨之手捉起筆寫道:“那他為何要借刑堂名義將我抓來……”


    “刑堂並未收迴你的掌刑使令牌,小姐。”龍食銀迴道:“此事是尊君老爺編排出來的,究竟要帶小姐去往何處,小侄並不知曉。”


    這時走廊響起腳步聲,龍食銀立刻抓起紙輕輕一揉,立刻化為一捧淡藍色的薄灰,他將灰燼向窗外一吹,龍食電便推門走了進來:“晚飯已經得了,等會兒店家給送到房中,龍姬小姐也餓了吧,等下便幫你解開囚龍術方便梳洗進餐,不過請勿逃走,不殺死我,是逃不出我的結界的,……食銀,跟小姐聊了點什麽。”


    “什麽話都不敢說,哪敢跟龍姬小姐對談。”龍食銀背過身偷偷將眼一眨,含混應了過去,


    一行人在須昌城逗留了一天半的時間,期間龍尊君同墨家、兄弟會談了些什麽,沒人知道,離開館驛的時候,龍姬明顯感覺到這座城市的氣氛變了,街頭變得冷冷清清看不到平民,青石板路上留著密集的馬蹄鐵印,蕭殺的北風卷起單薄酒幡,酒館裏空無一人,唯有賣酒老婦正對神像焚香禱告,


    他們從西門離開須昌城,乘坐馬車向西駛去,這迴輕車簡從,不再有人護送,須昌距離涼隋首都平陰城五百八十哩,路經許多空闊無人的區域,正是龍家執行使下手的好時機,但左等右等都不見有伏擊出現,車子一日日碾過棧道,龍食銀緊繃的神色一日日未曾放鬆,直至接近邊境的時候,龍姬看到關隘城門盡皆開啟,一隊隊金槍紅甲的金戈騎兵正昂然馳出邊關向涼隋湧去,她才得知這個驚人的消息:戰爭開始了,


    後麵發生的事情像一場噩夢,龍家派出的殺手始終沒有出現,因為大軍兵臨城下,千年大宅被恐怖的詛咒之土摧毀,龍姬並不知道刺客之王為了古老家族而消逝在異界,她隻覺得胸中傳來莫名的刺痛,如同心尖被釘上一枚鐵刺,留下一滴鮮血,化為一道傷疤,她以為那是得知龍家大宅覆滅時的傷痛,卻並不知道那尖銳的疼痛來源於彼此錯過的最後一次會麵,當西米昂·龍昶向巨怪發出震天怒吼的時候,她乘坐的馬車從龍家大宅以北三十五哩的地方駛過,“打開轎簾好嗎。”當時她這樣說,捂住胸膛向南眺望,隔著陽平山看不到風雲際會的龍家大宅,隻看到一團烏雲聚集在遙遠的南方山麓,如一隻戀戀不舍、遲遲不肯閉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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