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漫在空氣中的不是沙,而是比沙粒細微得多的微塵,像麵粉一樣纖細的塵土懸浮在空氣裏,隨著每次唿吸,填滿鼻孔和口腔,約納立刻明白了沙霧的由來,高達七百碼落差的沙之瀑布,每一秒鍾都有萬噸計的沉重黃沙落向穀底,沙中細碎的微粒被巨大的撞擊高高揚起,形成遮天蔽日的土黃色雲霧,盡管東北風十分強勁,但吹不散像凝固在空氣中的沙霧,


    “降全帆。”漢娜的聲音傳來,能見度下降很快,從約納所處的位置已經看不清她的身影了,


    “明白,……船長大人。”丹尼賭氣似的迴答,但手中毫不耽擱,靈巧地在帆纜間蕩來蕩去,隨著一麵接一麵船帆降下,“巴克特裏亞的疾風”航速快速下降,直到失去所有推進力,僅由喳喳慢慢蠕動在昏黃的霧中,


    “咳咳……”丹尼來到約納身邊,咳嗽了幾聲,抱怨道:“見鬼的沙霧,往年沒有這麽大規模啊,我們離大沙瀑還有2到3哩的距離呢。”


    占星術士學徒艱難地睜開眼睛,“通過沙霧判斷坡度是有道理的,丹尼,如果有往年的數據可以比較,我應該可以計算出來今年的平均坡度,而若能加上等高地形圖和風力數據,找到坡度最平緩的地帶也是有可能的,漢娜說的沒錯,如果連我這個門外漢都能了解的話,這些應該都是航海士的基礎技能。”


    “我又不是什麽該死的航海士,我是水手,最多兼主帆手和三角帆手的活計,除了會用望遠鏡之外,我沒有受過一天航海測繪的訓練,這船上一共就兩個人,難道除了掌舵之外所有的活兒都要我一個人來幹嗎。”斯圖爾特家的男丁無辜地大叫道,隨即嗆得一陣咳嗽,


    約納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又不知道怎麽安慰對方,忽然腳下又傳來那種規律性的顫抖,這次幅度比較大,讓他整個人都搖晃起來,


    “不對,漢娜。”丹尼猛地抬起頭來,臉色變得蒼白:“喳喳又發出恐懼的信號了,第二次,這是往年沒有過的吧。”


    “從未。”漢娜用平靜的聲音迴答,


    丹尼默默解開長袍的腰帶,把自己和船舷欄杆綁在一起,扣緊搭扣,約納不由得學著他解下腰帶,將自己的腰牢牢困在主桅杆上,打了個死結,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三桅帆船緩緩行駛在沙霧裏,周圍黯淡得像陰天的黃昏,能見度不足十碼,奇怪的是,吹了一路的強烈東北風像是突然消失了,約納的發梢沒有絲毫顫動,有種唿唿的低沉風聲在前方響起,那定是大沙瀑的滾滾流沙聲,一想到七百碼高的深淵就在看不清楚的前方某處,下一瞬間可能就會跌下懸崖,約納感覺渾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膀胱受到壓迫,有一種想要小便的強烈感覺,他手指用力拽住主桅杆上的纜繩,絞緊雙腿,


    “想尿尿是嗎。”丹尼瞟了他一眼,


    占星術士學徒羞愧地低下頭,宿醉醒來之後,他還沒來得及上廁所,


    “我也是。”丹尼坦誠到近乎不知羞恥地說,


    未知的恐怖是恐怖中最恐怖的一種,墜落感是最容易讓人感覺恐怖的心理因素之一,約納緊緊咬著牙,明知不可能從厚重的霧氣中看到任何東西,還是努力注視前方,盡力給自己一點心理安慰,


    時間流逝非常緩慢,他感覺等待了太久,流沙聲不大不小,一直在前方嘩嘩流淌,


    第三次顫抖像波紋一樣傳遍船身,約納通過甲板深刻感覺到噬沙蟲喳喳的恐懼,“第三次……”丹尼拍拍船舷,“喳喳,你還記得嗎,我老爸還在世的時候,有一年大沙瀑的坡度特別平緩,整個流沙麵有接近5000碼長,我們借著東北風滿帆闖過,速度快到幾乎飛起來呢,漢娜,那是哪一年來的。”


    “爸爸去世的前一年。”妹妹答道,


    忽然流沙聲消失了,四周出現詭異的靜謐,約納不知所措地環顧四周,抓緊纜繩的指節因過分用力而發白,


    “開始了。”丹尼說,


    甲板傾斜了,占星術士學徒感覺重心急劇轉變,渾身的血液開始向頭部倒流,“巴克特裏亞的疾風”先是微微翹起船頭,接著跌進流沙瀑布,以極其陡峭的角度開始向下俯衝,四周響起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成千上萬噸黃沙滾滾流下,整個世界被沙塵包裹著,隻有甲板的劇烈抖動昭示帆船處於沙浪翻湧的洪流中,


    約納的雙腳飄離地麵,他驚恐地揪住纜繩,主神盧塔的船首像指向虛空,前方變成了下方,雖然依然是一片昏黃的沙霧,但體內每一個器官都在告訴主人:他開始墜落了,


    “果然,這個坡度……噗啊。”斯圖爾特家的男丁隻說了半句話,因為一個沒有固定好的木盆飛起來拍在臉上,差點把他的鼻梁砸扁,


    甲板上的所有物品都懸浮起來,固定它們的繩索繃緊了,就連沉重的鐵錨都升起在空中,鋼鐵錨鏈嘎吱作響,從微塵拍打在臉上的頻率,約納可以感覺到他們的速度在急劇加快,他的後背被加速感用力壓在主桅杆上,銅鉚釘陷入肌肉,占星術士學徒卻感覺不到疼痛,恐懼已經戰勝其他的任何感覺,當然,就連宿醉的頭痛也被徹底征服了,


    一個木盆和幾顆紅紅的珠子從約納眼前慢慢飄過,那是從丹尼鼻孔噴出的鼻血,“漢娜,坡度超過100%了吧。”抹一把鼻血,丹尼吼道,“這樣末端速度會有多快,要不要升帆減速。”


    “你瘋了,升帆會改變喳喳的受力角度,要是被吹離流沙麵,我們會墜落下去的。”漢娜立刻否決哥哥的提議,


    “可如果速度高過噬沙蟲的承受能力……她會死的。”丹尼叫道,


    沉默了幾秒鍾,“希望爸爸能夠借給我們好運。”漢娜說,


    “盧塔在上……”丹尼開始閉上眼睛祈禱,鼻孔不斷飄出晶瑩的紅色小水珠,


    約納張大嘴巴想要尖叫,但嗓子像被無處不在的沙塵塞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三桅帆船的速度越來越快,船身的抖動加劇了,“巴克特裏亞的疾風”到處發出扭曲的呻吟,簡單加固的地方嘎嘎作響,一顆銅釘崩飛出來,旋轉著落入沙塵,瞬間就被流沙吞沒,占星術士學徒整個人貼在主桅杆上,感覺自己正在被一點一點壓扁,


    七百碼的落差,120%以上的坡度,隻要做個簡單計算,約納就能算出帆船降落穀底需要多長時間,最終速度又會達到多快,但此刻他根本沒辦法思考,大腦像是被擠出頭骨,意識成為一片空白,


    夠了吧,差不多該到達地麵了吧,他不住動著念頭,但漫長的沙瀑似乎沒有盡頭,每當他認為速度已經到達極限的時候,身體缺血的感覺就提醒他加速還沒有結束,


    劇烈搖晃的三桅帆船像是颶風中飄擺的落葉,隨時可能砰的一聲化為碎片,然後被黃沙淹沒,每一顆螺絲釘都在抖動掙紮試圖脫離甲板,忽然船首響起巨大的斷裂聲,“小心。”在丹尼的驚唿中,將雙手綁在輪舵上的漢娜猛地扭曲身子躲避,一尊黑黝黝的龐然大物翻滾著從她的發梢上掠過,咣當一聲砸在前桅杆上裂成兩半,又像子彈一樣擊穿主桅的繩網,飛向身後,


    那東西飛過眼前的時候,約納看到生育之神盧塔的頭顱張著嘴巴,像在發出無聲的抗議,“嶄新的船首像,整整65枚銀幣,雖然還沒付錢,但債務又增加了,天哪……”丹尼的慘叫聲響起,


    斯圖爾特家的厄運還沒有到頭,幾秒種後,受到劇烈撞擊的前桅杆響起木纖維崩斷的啪啪聲,接著從中央折成兩半,帶著無數的帆索倒塌下來,約納眼睜睜看著黑影在眼前放大,卻根本沒辦法做出躲避,


    “轟。”半根桅杆擦著他的左臂狠狠砸在甲板上,把一大塊木頭船板敲得粉碎,接著彈起來,隨風旋轉,裂口處未曾完全斷開的纖維束咯吱吱絞緊,又劈裏啪啦崩斷,終於扯斷了最後一絲牽連,斷掉的桅杆立刻飛入空中,但亂糟糟的繩索纏在一起,主桅杆受力繃緊,把半截前桅杆像放風箏一樣牽在空中,


    “漢娜,你沒事吧。”丹尼大吼道,


    “我不要緊。”在沙霧中隱約看到斯圖爾特當代家主捂著額頭,應該是受了一點輕傷,但漢娜迴頭望了一眼,立刻叫道:“切斷繩索,不然主桅杆也撐不住了。”


    約納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頭來,看到主桅再次像大弓一樣彎曲,上次剛剛修複的地方鐵皮紛紛崩裂,他想要離開這危險的地方,接下來發現自己把自己綁得太緊,根本沒法掙脫;而在高速下墜的時候,解開繩索也無異於自殺,


    “丹尼。”漢娜看到了約納的狀況,立刻唿喚自己的哥哥,丹尼咬緊牙關,抽出匕首切斷腰帶,他的身體立刻懸浮起來,雙腳在颶風裏搖搖晃晃,“等等,我馬上就去。”他把匕首插進甲板,用力穩定身體,試圖向主桅杆接近,


    “這樣來不及的。”漢娜眼睜睜看著桅杆的彎曲程度超過了極限,用不了多久,主桅杆就會像前桅杆一樣徹底斷裂,把糾纏在一起的帆纜連同那個目瞪口呆的貨物朋友一起連根拔起、跌入流沙,她咬緊嘴唇,做了一個沒有人想得到的舉動,


    “接住,拜托了……”


    十三顆紅水晶在沙霧中放出光芒,約納看到那把象牙白的魔法手槍在眼前不斷放大,漢娜扔出了“夏日之白櫻”,她最珍視的武器,向一個她還不熟悉的人,,,一件她還未來得及熟悉的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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