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穀川崩阪在那段視頻中,以一種活死人般毫無生氣的腔調,慢慢講述近半個月以前的往事。


    顧鐵安靜地看完整段視頻,沒有動彈一下。三維投影最終定格瘋子臉上一個扭曲的笑容。


    “別急別急,想想這是怎麽迴事……”顧鐵按著太陽穴,感覺自己的額頭濕漉漉的都是冷汗。


    那是“世界”開始運營沒多久的事情,日本人當時身在阿爾及利亞的“一億玉碎”北非大本營,剛剛親自帶隊完成一次行動,處於休整期間。


    根據長穀川的自述,在上次行動期間他們俘虜了一位gtc通訊處的高級工程師,在拍攝示威錄像帶後,殘忍地將工程師處決。在拷問中,gtc工程師坦白近期在從事“世界”項目的運營支撐工作,並聲稱“這是可以真正改變世界”的遊戲。


    長穀川崩阪是個狂熱的ipu分子,但並不排斥依托量子計算機的各種奇技淫巧玩意兒,他對從工程師那裏得到的兩套植入客戶端很感興趣,在一再確認沒有安全隱患的前提下,日本人找了個無足輕重的手下,把一顆芯片注射進他的延髓,通過衛星天線接入創世紀網絡,登陸遊戲。


    一天以後,這名士兵匯報了24小時的神奇經曆,“那是個真實的世界,領袖。太可怕了,讓人分辨不出真實或虛幻。……這一定是gtc的陰謀,要征服全世界無知遊戲者的陰謀,是惡魔!伊邪那歧命在上!領袖,我無法再堅持下去了,請幫我把這個邪惡的東西從體內挖出來……”


    “抱歉,壹崎君,植入芯片是沒法取出的,我們沒有那樣的設備。”聽到士兵的抱怨,長穀川打消了疑慮。


    第二天,名叫壹崎的士兵在北非基地神道教神社前剖腹自殺,長穀川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宣稱這名士兵是為了抵抗gtc的邪惡入侵而獻出生命。士兵的死反而讓他有點高興,還有東西什麽比忠誠更能打動人心呢?――盡管愚蠢,但是忠誠,簡直是完美的軍人。


    當天晚上,瘋子用注射器給自己植入了客戶端芯片,登陸世界。


    “創世紀”為他分配的身份是西方大陸小公國“波帝安”的臣民,波帝安公國是聖博倫王國的眾多附庸國之一,其麵積小到地圖上通常以一個圓點來代替,舉國隻有一座城市:波帝安城。聖博倫王國覆滅後,波帝安公國臣服於耶利紮威坦大帝的無敵鐵騎,得以苟存下來,隨後更名為紮維帝國波帝安行省。


    日本人進入“世界”,發現自己是波帝安一位擁有男爵頭銜的富商的兒子,在波帝安城外有一處大莊園,政權的更替沒有影響到男爵的仕途,相反,在紮維帝國接收小公國的時候,男爵花了大價錢在臨時政府謀得一個波帝安行省安防長官的職務,在政界混得風生水起。生在這樣的家庭,十八歲的富家公子自然生活安逸、衣食無慮,除了花錢之外沒有別的事情好做。


    與絕大多數降臨者一樣,長穀川崩阪取得新身份後做的第一件事是試圖弄清楚整個大陸的格局、世界的模樣,學習最基本的地理、曆史和科學常識。比絕大多數降臨者幸福的是,他隻要坐在花園的躺椅中打個響指,仆人們就會把散發著油墨香味的書籍一本接一本送到手邊,日本人隻花了兩天時間,就清楚了最渴求的基本信息。


    然後,他開始感到無聊。


    這是很正常的情緒,每個人來到異界都渴望一場轟轟烈烈的冒險,即使現實生活中每天過著冒險生活的人,也不例外。


    然而與“遊戲”的基本概念完全不同的是,“世界”中的所有角色都是正常社會關係中的一份子,沒有人頂著黃色的任務符號走來走去,如果安於現狀,一個種植煙草的農民,到老死時也還會是一個種植煙草的農民,――前提是這位降臨者有耐心三十年不間斷地登陸世界去體驗種植煙草的生活。


    瘋子長穀川不是安於現狀的人。他給自己創造了一些有趣的小遊戲,例如在一夜之間殺掉牧場所有的母牛,並把母牛的骨架完整地剝離出來,留下一具看似毫發無傷的軟綿綿的屍體。驚恐的男爵請來神佑主祭聖公會的牧師施行驅魔儀式,當然,驅魔的結果,是日本人更加血腥的遊戲內容。


    如此過了幾天,長穀川再次感到厭倦透頂。他不想再困在無聊的莊園中,於是偷偷溜進波帝安城,每天混跡於酒館,希望能夠找到一些更刺激的東西。於是,噩夢開始了。


    敘述到這裏的時候,“一億玉碎”的領袖進入一段長達四分鍾的停頓,他呆呆地望著鏡頭,無意識地用流血的手指抓著衣角。終於,他聲音顫抖著,繼續自言自語下去。


    這一天,長穀川崩阪在酒館裏遇到了一個人。


    日本人慣例坐在酒館的角落,慢慢啜飲著氣泡酒,觀察每一位新來的客人。瘋子的手指不斷神經質地抖動,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如果再沒有什麽事情吸引他的注意力,長穀川決定抽出附魔匕首,屠殺酒館裏的每一個男人,然後把美貌的女侍應拉進地窖,做一些有趣的事情。


    盡管他明白這個世界存在魔法、念動力等神秘的精神力量,但身經百戰的ipu領袖更加相信自己的戰鬥技巧,如果殺一個敵人可以積攢一點經驗值,長穀川崩阪在現實世界中的等級早已高到雲端。


    這時,一個穿破舊深藍色水手外套的家夥走進酒館,坐在吧台前,要了一大杯最便宜的烈酒。


    他跟酒保正聊著什麽,忽然發現自己的帆布腰帶鬆開了,“麻煩的家夥,這次要係緊一些。”水手嘟嘟囔囔地說,拉住腰帶的兩端,繞了幾個圈,用勁一拉,牢牢地係住了。


    長穀川的眼中冒出興奮的光芒。水手係帶子的方法是水手結中的“雙漁夫結”,每一個登山家及海員都熟悉的基本打結法,但問題是,它不應當存在於“世界”中。


    通過幾天瘋狂的閱讀,日本人對異界有了一個基本判斷:日常生活中他接觸到的語言和文字都是日語,但波帝安人稱其為“西大陸通用語”,智商高達一百六十的長穀川立刻明白,這是量子計算機根據降臨者的母語在神經信號傳遞時做出的實時翻譯。


    除此之外,這個世界是建立在幻想基礎上的,人種、服飾、建築、日常用品等一切方麵都脫離不開現實世界的基礎原型,但這裏的所有非物質產物都是具有獨創性的,音樂、繪畫、雕塑乃至民間諺語、故事、風俗,都無法在現實中找到對應,有時長穀川甚至有種錯覺,那就是這個世界是在宇宙真實存在的,在漫長的曆史中,這些真實存在的靈魂創造出了真實存在的非物質產物。


    無論如何,日本人認為“世界”的獨立性是不容置疑的,起碼對“世界”中的所有角色來說,是獨創的、合理的、可信的。


    因此在見到水手結的一刹那,瘋子就斷定這個衣衫襤褸的酗酒水手,與他一樣,是一個降臨者,――來自現實世界的玩家。


    長穀川不動聲色地喝完杯中酒,端著木頭酒杯穿過大堂,來到酒保麵前:“喂,再給我一杯氣泡酒。”


    “馬上。今天的第三杯。興致不錯,先生。”酒保端起酒杯放在大桶下,打開籠頭,倒了半杯酒,等待金黃色的氣泡平息下去。


    在這個間隙,長穀川倚在櫃台上,無意地對水手說:“聽說他們在氣泡酒裏加蜂蜜了。――你能相信嗎?蜂蜜!那是娘們的玩意兒!但無論如何,今天的酒格外香甜。我想我可以忍耐一下。”


    水手盯著嘩嘩流淌的酒液,咽了口口水:“可不是嗎,娘們的玩意兒,老兄。”


    “替我嚐嚐,他們是不是搞了鬼了。”沒等水手表達態度,長穀川接過裝滿的酒杯擺在水手麵前,自己又要了一杯酒,率先喝了一大口。水手有些羞赧地端起杯,咕咚咕咚喝了兩口,臉上浮現舒暢的表情。


    潦倒的水手被他的小動作收買了,消除了戒心。幾杯酒下肚,長穀川提議去他暫住的旅社繼續大喝一場,水手愉快地答應了。


    兩個男人走出酒館,進入一條幽暗的小巷,前後都沒有行人,長穀川悄悄地用手按住匕首柄,說:“你進來多久了?碰到過什麽有意思的事情嗎?”


    “你說什麽?”水手停下腳步迷茫地瞧了他一眼,接著震驚地張大嘴巴:“你是降臨者?是嗎?一名玩家?”


    瘋子微笑道:“我的答案取決於你的答案。”


    “天哪,太好了。――我一直在等你。”水手大笑著,說出一句日本人無論如何猜不到的話來。


    直到兩個人走迴旅社為止,長穀川崩阪的右手一直按著刀柄,他本想在小巷裏完成一場隱秘的謀殺:世界的所有賬號角色都是唯一的,並沒有第二次生命。殺死一名玩家,等於殺死了一個真實的靈魂,隻要想一想這種情景,日本人渾身就因興奮而躁動起來。


    但水手竟然說,從進入世界以來就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水手連續兩周,每天下午走進這家酒館,要一杯烈酒,裝作腰帶鬆脫,打一個顯眼的雙漁夫結,這就是他鑒別等待對象的方式。今天,長穀川終於出現了,雖然在此之前水手並不知道他要等的人是什麽樣貌、什麽身份,但那句問話,就是最明確的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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