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奇跡草原,景物又單調起來,山勢變得險峻,約納有些敬畏地看著兩側數百尺高的岩壁在頭頂遙遠的地方匯合成細細的一線天空,不時有石塊滾落,砸在身前身後,崩裂粉碎,揚起灰塵。


    正午時分,漫長的狹窄通道終於走到盡頭,麵前豁然開朗,兩山退讓出一百尺寬的平坦穀地,人們在山壁上掘出洞穴、蓋起雨棚,搭建起一片繁華的市鎮。


    約納抬起頭,兩側岩壁上的洞穴層層疊疊,以懸梯相連,高到肉眼幾乎不可見的雲端,能工巧匠在岩壁上安置了數不清的鏡子,把陽光反射進穀底,照亮了整條街道。他驚訝地張大嘴巴。


    “蘇卡薩峽穀是巴澤拉爾通往東南方向的必經之路,在和平時期,與南大陸諸國和科倫坡人交易的客商趕著馬隊從巴澤拉爾出發,在這裏歇腳,慢慢形成了以服務為主的商業小鎮。”埃利奧特迴頭對他說,金發下眉頭微微揚起,顯得比較愉快。


    蘇卡薩的大街上(實際上也僅有一條街道)行人川流,店鋪幾乎都開著門,看得出來商人們對即將燒至的戰火顯得不那麽擔心。除了旅館與餐館外,蘇卡薩有許多奇怪的小店。


    “這家是賣什麽的?”約納指著一家招牌上畫著瓶瓶罐罐的商店問道。


    “來自東方大陸的靈魂瓶。”埃利答道,“據說可以儲存愛人的魂魄,保質期五十年。”


    “這家呢?”


    “專賣寵物狐狸尾巴末梢毛球修剪器。”


    “那這家呢?”


    “以茲人寵物專賣店,出售各種無害的以茲人,比如與鳥類、小動物和昆蟲結合的小型以茲人,和以茲人的二次變體(寄宿體死亡之後頭部脫離的樣本)。”


    “以茲人是人類啊。”約納瞪大眼睛。


    “大部分人不這麽想。”埃利搖頭。


    “這就是書上說的人類沙文主義嗎……這家是武器店,我知道了。”


    “準確地說,是殘破的魔法武器專營店。經過魔法師附魔的武器威力巨大,但價格高昂,普通戰士負擔不起,他們會購買殘破的魔法武器,這類武器由於魔法陣損壞無法發揮附加效果,但附魔時增加的堅硬度、鋒利度等屬性依然存在,比普通鋼鐵武器更實用。”


    “哦。咦,這家店有趣呢。”


    約納話音剛落,就看到錫比歡唿著衝了進去。


    這是一家絨布玩具專賣店,雨棚下擺著兩隻巨大的山豬玩偶,岩洞裏的貨架上層層疊疊都是可愛的絨布動物。埃利奧特搖搖頭:“沒你看到的那麽有趣。”


    果然,沒過一分鍾,錫比大叫著衝了出來。


    約納疑惑地望著玫瑰騎士,埃利解釋道:“那些東西不是玩具,叫做旁遮普獸靈,絨布外殼內填充的是真的動物屍體製成的木乃伊。旁遮普是南方古國吠陀的一個省,當地人相信動物的靈魂寄宿在其軀體內,將動物屍體風幹並用特製的布匹封閉,靈魂就永遠存在於旁遮普獸靈體內,可以說,它們是活的動物屍體。”


    “會動?”約納毛骨悚然。


    “每個月圓之夜。另外它們的眼睛能夠記錄看到的一切景象,精修的婆羅門能夠從旁遮普獸靈那裏讀取記錄的影像信息,用途很多呢。”


    “真古怪的東西……”約納甩甩腦袋,試圖把恐怖的影像驅趕出大腦,“埃利,我們現在去哪裏?”


    “當然是酒館。”玫瑰騎士笑了起來,“像一切騎士小說的情節,故事總是在酒館裏發生的。就算什麽都沒發生,我們還是需要熱氣騰騰的食物不是?”


    忽然“咚、咚、咚”渾厚的鍾鳴聲響起,約納抬頭掃視峽穀兩側高高的岩壁,發覺層層岩洞的頂端有個巨大的洞穴,一具蒸汽計時器嵌在那裏,唿哧唿哧冒著白熱的蒸汽,帶動咯咯作響的大型齒輪,每逢正點,活塞帶動曲柄敲響青銅的大鍾。


    “蒸汽計時器呢。”約納讚歎一聲,默數鍾響的次數。十二響,現在是正午十二點整。


    占星術士學徒不禁想起占星術塔頂層柯沙瓦導師房間裏那座精巧的微型蒸汽鍾,報時的時候會彈出一個小小的人偶,人偶會拉起肩頭的小提琴,奏出華爾茲的旋律。


    前方帶路的室長大人拐彎推開一扇橡木大門,走入一個寬闊深邃的岩洞,a51的房客們魚貫而入,好在大門比較高,埃利奧特與約納微微彎腰,順利地騎著獨角獸走入這間名為“砧板”的酒館。


    人聲鼎沸,原來大街上稀少的行人都聚集在這裏,點著巨燭的橡木方桌前圍坐著膚色、相貌甚至人種不同的各色顧客,煙草味與麥酒的香味如同厚重的毯子一樣將眾人包裹在其中,獨角獸打了個噴嚏,不滿地甩動長長的鬃毛。


    櫻桃渡奇怪的六位訪客沒有引起多少注意,——這倒讓大家覺得有些奇怪——一位穿著暴露身材性感的紅發女侍應迎上來,露出魅惑的微笑,打個響指:“彼勒,裏麵還有桌子嗎?”


    “沒了,約芬妮!”吧台後麵的男侍應張望一下,大聲迴答道。


    “好吧好吧,總是沒位子,沒位子。”紅發女侍應抱怨著,四處看看,衝靠門邊一張方桌前的兩個男人吼道:“藥房的瘦子兄弟,拔起你們的瘦屁股滾到裏麵去,這張大桌子要讓給大人物!”


    高一些的瘦男人把酒杯砰地敲在桌麵上,“大人物?除非是一位薩瑟蘭,否則我決不妥協!”“是的,這是聖博倫國民的骨氣!”低一些的瘦男人讚同道。兩個人舉起酒杯,乒乒乓乓地碰杯,仰頭喝酒。


    然而約納的兩位老鄉並沒有堅持太久,在忽然發現光線被一堵巨大的牆遮蔽了之後,瘦子兄弟抬頭(以頸骨咯咯作響的角度)看到托巴那花崗岩一樣結實的胸肌,一句話也沒多說,抄起自己的酒杯,一溜煙鑽進人群不見了,室長大人握著小圓帽扭捏想要措辭開口的表情,他們完全沒有收到。


    “他們是好人呢!”室長大人迴頭眼神亮晶晶地說道。


    幹草叉小隊圍坐在寬厚的橡木方桌前,叫約芬妮的女侍應飛一樣地端上了氣泡麥酒、土豆泥、山豬肉排、蘋果派,並隆重介紹道:“今天的蘋果派是老板娘親手烤製的,每人限量一份,不許打包,更不許剩下,否則老板娘會很生氣。先生們女士們,請享用吧,有事盡管唿喚我,另外那邊的綠衣服女士:你到了可飲酒年齡了麽?”


    約芬妮走開了,錫比心情大好地端起酒杯:“喝酒喝酒!”


    大家端起酒杯。“幹杯!”氣泡的金黃色麥酒在木杯中翻滾,幹草叉隊員們都顯得比較輕鬆。


    “我原以為,這裏已經被黃金鐵錘攻陷了。”埃利由於沒法下馬,依然騎在獨角獸身上,高高在上地說。“看來,這個任務會比較輕鬆。室長大人,你有個熟人在這裏是吧。”


    托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一大杯酒,抹抹嘴:“沒錯,俺吃完飯去找她。她肯定樂意幫忙。”


    “她?”錫比立起耳朵。


    “你們不準跟去啊,說好了。”室長大人瞪大眼睛,顯得有些害羞地說。


    “哼。誰稀罕啊。”錫比撇嘴。


    酒館的門又被推開,三個身穿黑色鬥篷、兜帽罩住頭部的男人走進來,約芬妮迎上去:“先生們,今天是‘老板娘的蘋果派’日,沒什麽位置了,坐在吧台好嗎?——彼勒!”她衝著吧台吼道,“三個位子!端蘋果派出來!別用那張瘸腿的高腳凳對付客人好嗎?”


    “不不,親愛的侍應小姐,雖然我無比仰慕老板娘的蘋果派,但還是先完成今日的工作,讓我領薪水的時候不至於太過良心不安,好嗎?”為首的黑衣人彬彬有禮道。


    “哦當然。”約芬妮愣了一下,迴答。


    “謝謝。”黑衣人鞠躬致謝,撩開鬥篷,露出暗金色的魔法鱗甲,以及胸甲上顯眼的騎槍刺穿鐵盾的地行龍騎兵團標誌。他掃視四周,提高聲音:“打擾了,我是紮維帝國黃金鐵錘騎兵團親衛隊的喬普,有幾個問題希望大家能夠幫助我解答。”


    喧鬧的酒館慢慢安靜下來,人們望著這位身材不高、一頭亞麻色綣發、鼻梁高挺的年輕人,更審視著他胸前代表紮維帝國最高戰力的騎兵團徽章。


    “是這樣。”喬普清清嗓子,“三天前,我的兩個兄弟,親衛隊的兩名黃金地行龍騎士,帶領十名地行龍騎兵從巴澤拉爾王城出發,前往科倫坡部落傳達西陸之王耶利紮威坦的命令,如果一切順利,他們昨天就應該迴到營地。但他們沒有出現。請問,他們曾經出現在蘇卡薩峽穀嗎?”


    人們在沉默中注視著侵略者的傳令兵。


    “第二個問題,如果他們去程時從這裏經過,迴程時又可曾經過蘇卡薩峽穀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沒有其他通往巴澤拉爾的路徑。”喬普問道。


    酒館依舊沉默。


    “第三個問題,各位當中或許有人認識兇手。我並非惡意詛咒我的兩個兄弟已經蒙大神拉齊召喚,隻是悲觀地認為他們兇多吉少;麻煩請告訴我兇手的姓名,我以敬愛的團長——風暴騎士以撒基歐斯——的大名發誓,黃金鐵錘會給予他財富及榮耀,並赦免他的一切罪。”喬普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微笑。


    錫比握緊小拳頭,龍姬立刻抓住她的手腕,輕輕拍著她的手背。


    沒有人說話。燭火劈劈啪啪燃燒,熱騰騰的蘋果派在變涼。


    身後的黑衣人搬了一把木椅過來,喬普舒服地坐下,好脾氣地說:“沒關係,蘇卡薩的兄弟們,你們需要時間迴憶,我可以等等看。“


    “龍騎士大人……”吧台侍應彼勒遲疑地走過來,開口道:“您是不是先……”


    “用餐嗎?我聞到老板娘的蘋果餡餅的香味,肚子在咕嚕咕嚕叫哩。”喬普爽朗地笑道,從鬥篷暗袋裏掏出精致的發條計時器,擺弄一下,說:“那這樣子,我再等三十分鍾,然後無論如何都得吃午飯了。各位,你們請便,不用在意我,想要迴答問題的,可以來找我。”


    喬普人畜無害地坐在那兒,像個規矩聽課的學生。酒館裏漸漸響起嗡嗡的議論聲,人們叉起涼掉的蘋果派送進嘴裏,一邊低聲討論著橫行西大陸的紮維帝國侵略者。


    “怎麽辦?”約納悄悄問埃利。


    “看情況吧。就知道沒那麽簡單完成任務的。”玫瑰騎士歎口氣。


    “龍騎士還是很神氣的呢。”托巴感歎道。


    “吃你的肉排吧。”錫比快速往嘴裏塞著食物。


    “小螞蚱說的對。吃飽了準備戰鬥。”龍姬說。


    “你也叫我小螞蚱……”錫比嘟起嘴委屈道。


    “在東方,螞蚱是一種體型修長外表美麗又會飛行的神奇生物。”龍姬微笑。


    “嘻嘻,”錫比笑了起來,“那我答應。”


    “……真的?”約納偷偷問。


    “假的。”埃利鎮定地迴答。


    約納腹誹地瞅了東方女人一眼,龍姬用能殺死人的眼神瞟過來,害他嗆了一口麥酒。


    “……”耶空吃完了麵前的蘋果派,開始發呆。


    “好,時間到!”喬普笑嘻嘻地站起來,“看來大家都沒什麽線索咯,長官交給我的任務就算完成啦!吃飯吃飯。彼勒,我們要老板娘的蘋果派,三份,還要麥酒和麵包。”


    “好的先生!”對於龍騎士大人記得自己的名字,吧台侍應顯得很驚喜,招唿三名龍騎兵在高腳凳上坐下,殷勤地端上酒、蘋果餡餅、麵包、肉排與土豆泥。喬普用切開冒著熱氣的蘋果派,叉起一塊送進口中,愜意地閉上眼睛咀嚼:“嗯……美味!再多也吃得下。你們老板娘是個妙人呢。”


    “是的先生,她是整個蘇卡薩最好的廚娘。”彼勒搓著手迴答。


    “遺憾的是,今後再也吃不到這樣美妙的派了。”喬普凝視著叉尖焦黃噴香的蘋果派外皮,感歎道。


    “您說什麽?”彼勒睜大眼睛。


    “哦抱歉,我是說長官的任務是在蘇卡薩尋找兩名黃金地行龍騎士的蹤跡,顯然剛剛完成了,或者說,失敗了;接下來,我要用自己的方法找出我的兄弟們,無論死活。所以很對不起大家,在用餐完畢之後,我會一個一個殺掉酒館裏的所有人,直到某位善解人意的紳士或小姐說出以上三個問題的答案為止。”喬普將食物送進口中,以酒館聊天的通常音量告訴彼勒。


    吧台侍者的瞳孔因恐懼而凝固了。


    周圍幾名客人聽到喬普的話,丟下刀叉和酒杯站了起來,沒用半分鍾,酒館的氣氛如同拉滿的弓弦一樣緊張起來,岩洞內安靜了,高高洞頂上懸掛的火腿與熏肉微微搖晃,有隻酒杯乒的一聲摔碎在地上,沒有人向發聲的地方投諸視線,整個酒館的注意力,集中在專心進食的黃金地行龍騎士身上。


    “那個……我們是不知情的,就先走了……”藥房的瘦子兄弟從角落裏鑽出來,小心地繞過三名龍騎兵的座位,走向大門。“尊敬的龍騎士大人,再見……”高一些的瘦子彎腰行禮,轉身拉開沉重的橡木大門,正午的陽光流水一樣灑進來,人們眯起眼睛。


    嗖的一聲,一支長達十二尺、泛著銀光的騎槍帶著淒厲的嘯聲從外麵射入,穿過高個瘦子的胸膛,“哧”地一聲深深紮入岩石地麵,將保持拉門姿勢的瘦子牢牢釘在空中。


    高個子不敢相信地看著胸口長出的長長異物,徒勞地用手阻擋涓涓而下的鮮血。“弟弟!”矮個瘦子哭喊著撲過去,又一柄長槍電射而來,擊碎橡木門檻,貼著地麵“嘩啦啦”犁出一道深邃的長溝,石屑飛濺,長槍停止在矮個子胯下,槍柄猶在嗡嗡顫抖。矮個子的左腳距離門檻隻有半步,坐在門邊的埃利奧特用劍柄勾住了他的外套領口,否則騎槍會將他的下體完全擊碎。


    矮瘦子撲通坐倒,嘴唇翕動,褲襠濕潤。


    “哎呀哎呀,從進來就注意到那匹美麗的動物呢。”喬普衝玫瑰騎士點點頭,“神聖的獨角獸可以供人騎乘的嗎?希望等會兒有空可以跟你好好聊聊。”


    “非常樂意。”埃利奧特微微鞠躬。


    “樂意個屁!”錫比一拍桌子,身子已經躍在半空,蛇鐲如同活物一樣扭曲生長,刹那間化為神光繚繞的巨弓,錫比右手中指勾住弓弦拉弓如滿月,一支銀色發光的長箭於虛空中凝結。“著!”綠衣女孩大喝一聲,弓弦“嘣”地劇烈彈響,長箭飛速旋轉,帶著破開虛空的螺旋形軌跡以肉眼難以追隨的速度射穿酒館裏幾乎凝結的空氣。


    “總是這樣。”埃利奧特一拍額頭。


    “打架囉!”托巴捏碎酒杯,像座塔一樣站了起來。整個酒館騷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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