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多數韋達國民一樣,耶空是虔誠的佛教徒,大戰以前出身貧寒的他是大般若寺的持劍伽藍(護寺外圍武官),烽煙一起,他投身前線,參加了一個以實力強大的佛民和持劍伽藍組成的遊擊團,遊走在古國東部平闊的戈壁灘上。


    異教徒的領袖是茹阿瑪王,傳說他是真神降世,有劈開山峰撕裂大地的神力;他率領著七名半神的將領,七名將領每一個都是真神的化身,其中薩茹阿斯瓦提是智慧、學問和音樂之女神在人間的投影,她的美貌與聰慧蜚聲佛國。


    在經年累月的戰爭中,耶空終於在一次夜襲中見到薩茹阿斯瓦提本人,如同被夜空直落的閃電擊中,他僵在那裏,盯著身騎白象、手持長矛、紅發如火一樣燃燒的薩茹,任三把彎刀砍在身上,不能動彈分毫。


    那次夜襲以失敗告終,被救迴營地的耶空躺在病床上,隻記得薩茹揮手擊飛佛兵時冰冷不屑的眼神。


    他愛上了異教徒的半神將領,殺人無數的女魔王。


    這個事實讓一直過著禁欲生活的他感到無比恐懼。持劍伽藍可以婚育,但他愛戀的對象,是極惡的羅刹,隻要這個想法傳到別人耳中半分,他立刻會被憤怒的佛兵剁為碎片。他一夜一夜顫抖到無法入眠。


    遊擊團中德高望重的僧人察覺到他的失態,夜深後來到他的營帳,挑燭而談:


    近日你不像你。怎麽了?


    法師,我心有疑惑。


    盡管說。


    我困擾於愛。


    欲愛、有愛、無有愛,三愛哪一愛?


    我愛上一個女人。


    由愛故生憂,但青年男子,哪個不愛人?因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你愛上誰家女?我托遊擊團長去求親。


    我不能說。


    那就不說。你們在哪遇到?


    戰場上。


    你心病在哪?


    怕再見不到她。


    那日日上陣、夜夜殺敵,在戰場上再見,可否?


    ……對!


    耶空不待傷好,揮劍重現在白刃戰中。


    大般若寺持劍伽藍秘傳的修身法《玖光》易學難精,耶空發現在戰陣中自己的進境一日千裏,殺人的手段越來越得心應手。


    他的大名在異教徒中如同瘟疫一樣傳播開來,——耶空本人也這麽期望著,希冀自己的名字能夠有一日在薩茹的口中念誦,哪怕隻是唇齒輕輕一碰,他在千裏外也能感到快樂的顫抖。


    但他們沒能重見。


    盡管遊擊團殺敵無數,奈何異教徒的軍力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茹阿瑪王布道天下,佛教徒紛紛皈依,韋達古國東部一條肉眼可見、以燃燒的佛寺為軀幹的火龍向首都摩睺羅伽燒去,勢不可擋。


    佛國節節敗退,耶空隨著支離破碎的遊擊團撤退至首都近郊,依韋達王陵布下防禦陣勢。在僧兵、佛民、王軍混雜的王陵內,耶空找不到遊擊團長,也找不到自己該處的位置,他煩躁地彈著手中生鏽的長劍遊蕩在陣地,聽傷兵呻吟,看焚燒屍體的白煙四處飄蕩,聞僧團高誦經書超度亡靈。


    忽然有人倚在牆邊向他招手,耶空走過去。是那位遊擊團的高僧。僧人胸膛上中了兩箭,瘡口不見血,耶空知道這種情況最糟糕,淤血已經栓塞了他的心肺。


    他大聲唿叫醫僧,但高僧揮手阻止,翕動著嘴唇說:


    見到她沒有?


    法師,一直未見她。


    想她嗎?


    法師,一直很想她。


    你好好聽著。我被佛門不容,被驅逐出摩睺羅伽,隱名參加遊擊團,在京時,我是國師。我看到,明日此時,異教魔將軍將會從摩羅太子陵潛入刺殺國王,你的因緣在彼時彼處,彼處彼時。彼時不見,他時難見,彼處不見,他處難見。你懂了?


    法師,我不太明白。


    到時候自然明白,去吧。帶著這個。


    高僧從身下拿出一顆熒光流轉的淡黃色珠子遞給耶空,珠子散發著溫暖的氣息,在耶空的手掌裏自己旋轉起來。


    法師,這是什麽?


    然而沒有迴音,高僧左手緊緊攥著一座小小的佛造像,掛著微笑,觸佛而亡。


    耶空雙手合什。


    火葬高僧之後,他久久思索,不得要領。


    當天黃昏,異教徒潮水一般攻了上來,僧兵架起大弩,經過高僧加持的巨大弩箭在弓弦爆響中飛向天空,落下時化成巨大金鍾砸落,大地震動,黑壓壓的敵兵中綻開一朵又一朵血肉之花。


    法力高強的持杖伽藍在持劍伽藍護衛下念動經文,袈裟飄動,高舉九環錫杖,王陵上空黑雲聚集,閃電中露出九頭千眼、兩千隻手俱持金剛杵、金剛橛、金剛鈴、金剛鉞刀等法器的阿修羅,巨口中噴出火焰。王陵中的佛造像全部嗡嗡作響,眼中噴射金光。


    異教徒不畏死傷,螞蟻一樣碾過屍體,越堆越高。


    僧兵站在十七尺高的王陵城牆上丟下石塊和沸油,弩箭在空中橫飛,耶空站在牆頭揮劍劈飛流矢,忽然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衣敵兵裂開一條縫隙,十八頭裝甲戰象拱衛著漂浮在空中的蓮花座,上站四頭八臂、戴金冠、掛珠串、手持法杖的茹阿瑪王。茹阿瑪伸手一指,異教徒步兵後退,推出七件輪形的時輪武器。


    其中一件扁闊木製蒙皮,叫做“風機”,隻聽風機轟隆一響,彈出三隻高速旋轉的飛輪,畫著高高的拋物線越過城牆,在城裏僧兵頭上炸裂開來,灑下劇烈燃燒的黑油。


    另一件叫“地劍機”,被兩頭大象牽引至城牆根下,地劍機上坐著長袍的祭司,祭司念動咒語,燃起火祭,地劍機像洪荒巨獸一般渾身顫動,發出長長的悲鳴,一串雪亮的劍鋒如伏龍的脊背般刺出地麵,將屍體、異教徒、僧兵和城牆一起切得稀爛。


    另一件武器叫“箭機”,嘣嘣嘣嘣幾聲連響,站在牆頭的一排重甲戰僧被連珠弩箭掃成碎片。


    韋達僧眾與士兵被七件時輪武器壓得難以抬頭。忽然一小隊輕裝的伽藍從城牆側麵跳了下去,在異教士兵中劈開一條血路,快速向茹阿瑪王衝擊而去,為首的是一個裸著上身的壯碩中年僧侶,手持一條金光閃爍的大棍。


    “團長!”耶空立起身子大吼一聲。


    遊擊團殘存的成員在黑色的人潮中迅速損耗,隊伍的前進速度越來越慢,但已可看到茹阿瑪王身邊的白色裝甲戰象,遊擊團團長抹一把臉上的血,大喝一聲,揮棍震開周遭的敵兵,腳踏戰象的獠牙拔地而起,在空中換了三步,朝茹阿瑪王猛劈一棍。


    茹阿瑪的四張臉孔甚至沒有一張看著他,戰象的象輿中站著一位全身重甲的獨臂將軍,獨臂人從鞘中拔出一把極長的鋸齒刀,刀光閃過,團長的金棍隻抵擋了一刹那,就被獨臂人反手拖刀,像鋸子鋸豆腐一樣,連人帶棍一同割成了左右兩片。血雨狂撒。遊擊團的殘兵被黑色的大潮徹底淹沒。


    傳說中的半神將軍、殺人無數的魔王亞瑪茹阿佳,隻用一刀就斷送了佛國反攻的些微希望。


    “團長!”


    耶空已跳下城牆想追隨而去,但地劍機橫亙在眼前,他靈巧地在長龍般的劍尖上跳躍而過,空中閃過兩支流矢,一劍削去了祭司的頭顱。失控的地劍機向西麵八方狂吐劍刃,周圍異教徒的身體被攪得稀爛,耶空站在地劍機上再看,團長已化為漫天血雨,崩倒塵埃。


    耶空不記得那天殺了多少人,也不記得他們怎樣守住了敵兵的一波又一波攻擊。


    天色放明,茹阿瑪王輕輕揮手,異教徒丟下漫山遍野的屍體,無聲地退去,對方究竟有多少人?耶空不知道。


    他一直沒有找到指揮戰鬥的人,隻知道揮劍、殺人,等發現眼前不再有一個站立的敵人,他撲通一聲坐倒在地,卻在屁股沒著地前就進入夢鄉。


    第二天整個白天敵人沒有滋擾,耶空得以好好休息、治療傷口、補充食物,僧人們開門出城將佛兵與異教徒的屍體分別收集焚燒,並念經超度。


    想起高僧臨去的幾句話,耶空看看天色,伸手摸摸懷中燙手的珠子,決定起身前往摩羅太子陵。


    他們守衛的王陵在城東門外,異教徒正從東麵攻來;摩羅太子陵在城西,橫亙在外城進入內城的必經之路。


    耶空穿城而過來到太子陵,太陽已經西斜。


    陵墓是一座雄渾挺拔的白色建築,從外城西門始鋪設的白色大理石甬道延伸至太子陵正門,穿過太子陵後直通內城,十尺寬的甬道兩邊是寬闊的人工湖,湖中樹立著二十七座佛陀造像。由於內外城均有厚重的鐵門、路旁又是深水,太子陵周邊的兵力薄弱,僅有幾十名僧兵與四名護寺伽藍駐守。


    耶空站在甬道中央,麵前是緊緊關閉的外城西門,身後是雄偉的太子陵,兩旁是波光湛湛的湖水。夕陽把他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大理石地麵,他伸手摸臉,臉上幹涸的血痂簌簌而落。他的外套幹了又濕,被染成肮髒的鐵鏽色,手中的劍同樣鏽跡斑斑。


    這地獄一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會結束?他迴頭望內城,城內的國王是否縮在錦榻上瑟瑟發抖呢?


    佛陀保佑。耶空向湖水中被夕陽映紅的佛像合什施禮,感覺眼睛充實的刺痛,然後縱身跳入水中。


    小時候他住在不遠處,父母禁止他玩水,因為這是個神聖的地方,且觸摸到水中的佛像,隻有死亡一途。但他曾不止一次潛入水中,早就發現有一尊不為人知的大佛沉在水底。還有什麽地方比水底更適合伏擊呢。


    耶空撥開湖水向下潛去,斜陽射入淡綠的湖水,湖底顯得如此澄澈,他找到童年曾見的大佛,大佛的眼神依舊慈悲。


    如果異教徒在說謊,那我今日不枉涅槃。


    耶空定定心神,在大佛的腹部尋到圓圓的肚臍,——那裏果然團團冒著氣泡。耶空湊過去張嘴吞兩個氣泡,咽了下去,立刻感覺身體被充沛的元氣吹漲了。


    是真的。是真的。佛像的肚臍在向什麽不可知的力量傳遞念力。他心裏有欣喜和安定,同時感覺幻滅。異教徒說的是真話,那麽自己一生篤信的又是什麽?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怎樣思考也抹不去薩茹在腦海中的存在。


    耶空躲藏在水底,透過搖曳的水麵看金紅色的西天,水有十尺深,帶著淡淡的綠色,水底生長著茂密的水草,淤泥中半陷一尊巨大的佛像,佛赤身戴冠,背有光焰,眼帶慈悲。”


    錫比說到這裏,忽然住口。


    托巴停下腳步,摘下小圓帽,頭頂冒著熱騰騰的蒸汽。他搓著手道:“那個啥,今天就在這裏歇了吧?再往前趕路,就找不到這麽好的宿頭了。”


    錫比歡唿一聲,朝室長大人跑過去,甩下一句話:“吃完晚飯接著講!”


    約納正聽得入迷,隻有無奈甩甩頭,沒想到周圍一看,被景色驚呆了。


    走了一路單調的黑灰色山岩,如今映入眼簾的是群山中淚滴形的一塊凹地,長滿鬱鬱蔥蔥的青草,野花在其中繽紛開放,一汪泉水在櫻桃樹下安靜湧動,鼻端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清新空氣。


    “這裏叫席瓦的眼淚。奇跡般的草原,不是嗎?”埃利奧特迴頭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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