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納站在鏡子前,想起背叛者賽格萊斯的預言。


    “10月6日,迦瑪列從天而降,帶著所有經過選擇的異教徒。阿亞拉看不到他,阿亞拉聽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宮裏居住,不感到慌張。‘不要接近鏡子’,迦瑪列給予他忠告。”


    預言已然應驗,一個惡魔從天而降進入他的身體,他無法抗拒,麵對邪惡的力量,如同初生羔羊般無力。


    昨天黃昏後的記憶同分外清晰,約納知道,那個充滿好奇地觸碰房間裏的每一樣器物、以笨拙的姿勢走下樓梯、用心品嚐淡而無味的晚飯並與柯沙瓦老師談笑風生的人,絕不是他自己。


    另一個靈魂占據他的軀殼行走在世上,迦瑪列成為阿亞拉身體的主宰,――與預言不同的是,約納感到極度的絕望與慌張。


    在晨光中睜開雙眼後,約納花了半個小時站在鏡子前,驗證鏡子裏那個臉色蒼白眼神無助的瘦弱家夥是不是真正的自己。


    空氣中有硫磺和鬆香的味道,陽光照亮桌麵上他再熟悉不過的鵝毛筆和演算板,蒸汽傀儡靜靜站在望遠鏡前,床頭擱著一本翻開的《直線與折線:星辰之力的多種聯係》,這是星術士的入門教材,降臨者睡去之前閱讀的最後一本書,――愚蠢的惡魔!六年前他就牢記了這本書的所有內容。


    約納握緊拳頭,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恐懼之外,一種巨大的屈辱感籠罩了他十七歲的靈魂。一滴眼淚不爭氣地滑過嘴角,約納用手背狠狠抹去,盯著鏡子裏自己通紅的眼睛。


    冷靜,我要冷靜。年輕的占星術學徒對自己說。


    擁有自我,證明降臨者沒有將人格抹去,現在惡魔去了哪裏?躲在異界的縫隙裏獰笑,還是在我思維的深處沉睡?無論怎樣,起碼現在,我是我身體的主宰。


    約納手撫起伏不定的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預言是正確的,這是一個預兆,是一個考驗,是一個開端,無盡的夜空在上,一定是冥冥中的力量需要我去做什麽事情,約納一個激靈,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想起四歲那年,導師從掩麵流淚的母親和低頭無語的父親手裏接過自己的時候,農夫父親花了好一會兒才磕磕巴巴地說出臨別的贈言:“孩子,不,未來的星術士大人,請您記住:播種什麽,收獲什麽。”


    約納對生身父母的印象僅止於此,甚至想不起二人的長相,但這句聖博倫農夫樸實的諺語讓他記憶猶新。


    約納轉身走到陽光下,拉開百葉窗,望著外麵廣闊而荒蕪的紅土平原。


    他從小認為,人都肩負著與生俱來的使命,他曾以為他的使命是揭示星空的真理;幾年前那個燈光幽暗的房間裏,無名書在他心裏埋下深深的疑惑,如今,一切得到了應驗,背叛者賽格賴斯,未曾謀麵的神秘預言家,是他使命的賦予者,他未知的人生將從這個時刻開始。


    約納強烈預感到災難正在降臨,也強烈預感到,自己將推動沉重的命運齒輪開始運轉。


    他再次握緊拳頭。


    是的,全知的背叛者賽格萊斯將作出指引,他將遵從預言,播下改變未來的種子,――即使預言指引他背叛最初的信仰。


    約納仿佛感到貼身收藏的無名書殘頁在胸前發出熱量,給予他力量。


    昨天是“降臨之日”,不知有多少人的靈魂遭到攫取,也不清楚降臨者何時會再次來臨,他的時間緊迫。


    約納小心地取出書頁,放在桌上,用鵝毛筆畫一個圓圈標注出下一條預言。


    宛見火痕的莎草紙上書寫著:


    “10月29日,火焰降落,河水遭到玷汙,阿亞拉對夥伴說:‘吾將在別處等候’。”


    10月29日。


    約納皺起眉頭。


    上一條預言所示的降臨之日是10月6日,也就是昨天,統一曆2305年4月3日。如果無名書中的曆法與統一曆規則相同,那麽下一條預言發生的時刻將是統一曆4月26日,――三周半以後。


    約納取出一張白紙,沙沙寫下了這個日子。


    河水遭到玷汙。約納念叨著,從自己的書箱裏翻出一本翻得破破爛爛的《西大陸地理測算》,這是數理學士協會的出版物,算是占星術士的課餘書籍。書籍扉頁是以魔法墨水手工繪畫的大陸地形圖,唯有佩戴五大協會徽章的人才能通過手指讀出魔法圖案,這是協會聯盟內部的小小保密措施。


    以數理學士的說法,西大陸是一個扇形,“將你盤中的煎餅以x形切割成四塊,左邊那一塊就是你屁股底下的土地。”柯沙瓦老師那時還沒有現在這樣年老、易忘且嘮叨,可以算一個合格的導師。


    “圓形世界的外圍是無盡的群山,高到沒有鳥可以飛過;世界中央是永不幹涸的大湖,因為四方河水起源於無盡群山,注入湖中。每年都有數以千計的傻瓜為了一睹大湖的風景而喪生在魔獸口中,――記住,無論哪塊大陸,我們都活在香腸和蘑菇的位置:煎餅的外圈。越靠近中心,魔獸就越密集,想活到我的年紀,就別抱有探險的好奇心。”


    約納迴憶著導師的言語。


    西大陸被兩條大河與其他大陸隔開,預言提到“河水遭到玷汙”,那指的一定是南方的聖河“彼方”。


    這條河是四方大河中最寬闊、最湍急、最難橫渡的,聖河北岸居住著崇拜河水的原始民族科倫坡,他們不屬於任何國家,年複一年,以強大的武力保護”彼方“的神聖。任何減少(從河中汲水)或增加(將物品拋入河中)都被認為是對“彼方”的褻瀆,科倫坡部族的憤怒以鋪天蓋地的飛矛為表達,他們擁有西大陸最強悍的投矛手。


    西大陸在聖河彼方唯一的渡口叫做櫻桃渡,是個無政府無法律的混亂地帶,渡口每年隻開放兩次,利用科倫坡人的春季、秋季捕獵節,每次發送一條渡船到對岸的南大陸,接收一條對岸的航船。


    也就是說,除非得到環遊世界的蒸汽飛艇“瘸腿亨利”號主人的青睞,要渡過聖河彼方的唯一方法,就是在櫻桃渡購買或者搶劫一張船票,然後耐心等待捕獵節的來臨。


    《西大陸地理測算》無意中提到,春季捕獵節依照科倫坡曆法,通常在四月底、五月初到來。


    沒錯了,一定是這樣。


    約納略帶興奮地翻動書頁。下一條預言一定在櫻桃渡發生。


    聖博倫王國的版圖占據西大陸中部偏南的平原區,北方與紮維帝國接壤,東西兩側環繞著十餘個附庸小公國,南側與狹長的巴澤拉爾王國相鄰。


    巴澤拉爾的南方邊境即是聖河彼方西北岸的科倫坡占領區,以及占領區中的特異地帶:櫻桃渡。


    如果現在從紅土平原出發,以步行的速度,兩周就能到達渡口。


    想到這裏,約納將魔法地圖撕了下來,與無名書殘頁一起貼身收好,推開屋門,沿著傾斜的階梯向塔頂柯沙瓦導師的研究室走去。


    敲門聲響了好一會兒,橡木門內才響起老頭狂躁的喊聲:“三小時後再來!不懂禮貌的年輕人,幾年前我就告訴過你打擾老人的睡眠是該被掛上絞刑架的!”約納聽話地轉身下樓,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起碼現在,導師還是導師本人,沒有被降臨者控製。


    他迴到自己的小屋,一邊規劃著前往櫻桃渡的遙遠路徑,一邊擺弄著蒸汽傀儡,傀儡背後的操縱杆是他所不熟悉的一種組合,約納有些煩躁地詛咒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降臨者,將手柄一一複位。


    嗤嗤的白煙升起,傀儡揮舞手臂邁開步伐,約納出神地看了一會兒,意識到應該給自己準備些行李。


    在這狹窄的塔中長大,除了到紅石堡三個小時的路程,他從來沒有去過更遠的地方。每月一次由協會派出的補給隊趕著馬車煙塵飛揚地來到占星術塔下,約納都想問問風塵仆仆的領隊都去過哪些好玩的地方,當然,占星術士學徒的矜持讓他從來沒能開口。


    食物。水。衣服。盡可能多的水晶與寶石,鐫刻好的星陣,幾枚金幣,可以引來火焰、凝聚水汽的小巧魔法道具,一根手杖,當然,最好有一封導師寫給占星術士協會的介紹信,這樣他可以在各國的占星術士協會辦事處得到僅憑學徒徽章享受不到的更多特權。


    約納用空白晶石、鐫刻好星陣的寶石和魔法道具填滿自己的鹿皮包,從樓下取了一些硬麵包、豆子、肉幹,與貼身衣物、換洗的法袍***了個大包裹,最後翻出去年柯沙瓦老師送給他的手杖,手杖頂端鑲嵌著一枚紅水晶,鐫刻有簡單的照明星陣,――這是老頭為他走夜路特別準備的。


    想到要離開導師,約納忽然覺得有點心虛,但偉大的使命感在胸前發燙,他掏出無名書殘頁和地圖,看了又看,仔細放置在鹿皮包裏,坐下,想了想,又取出來,放迴胸前的貼身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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