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雪央僅剩的記憶裏, 七千四百年,在一個清晨,他迎來了一位仙族的病人。


    泑山最美的時刻, 在黃昏, 西望出去, 夕陽恢鴻, 寶石在陽光下?閃爍著熠熠光彩。


    彼時他還是少年心?性, 一個人孤單被關在泑山久了,每一個到?來求醫的人, 對他來說都是饋贈。


    他盡心?盡力醫治他們,他們留在泑山的日子, 也會與他說起許多外麵的事, 說如今四大仙族境況, 說人間會下?雨, 還會下?雪。


    戰雪央活了那麽大, 從未見過雨或者雪。


    泑山能留住的, 隻有一輪夕陽,還有夜間偶爾能看見的月亮。


    他想象不到?那是怎樣一種場景,小雨翩翩,或者整個大地銀裝素裹, 雪花比羽毛還要清盈美麗, 他抿緊唇, 努力不讓自己生?出“向往”的情緒。


    戰雪央生?來就知道, 他得?留在這泑山,獨自渡過千萬年,直到?王族的後嗣出生?,拚合靈脈, 那才?是他重獲自由?的一日。


    仙子來的那日,不是泑山最美的時辰。


    天空難得?這樣霧蒙蒙的,連太?陽都還沒升起,她身著一席紅衣,眉間朱砂烈烈,緩步而來,紅色仙衣繡著一朵朵銀色蓮花,隨著她的步子,露出纖白的腿,那仙衣竟然?一路開?到?了大腿,豔色若隱若現。


    戰雪央在擦他的斧頭,見到?她,險些手滑弄傷自己。


    她驚愕片刻,彎唇笑道:“小妖怪,你眼睛不規矩啊,看哪裏呢?”


    戰雪央麵紅耳赤,一半是羞憤,一半是氣的。他居於泑山,也是一個境界的主人,竟然?這主人當得?寒磣,整座山,隻有他一個活物,不過泑山除了沒有活物,有世間罕見的法器,還有涓涓的靈泉,以及僅存的上古法陣。


    無數人求他救命,對他自是畢恭畢敬,有求必應,隻有這個奇怪的仙子,穿得?……跟妖精似的,但身上的氣息卻是濃烈純淨的仙氣。可若是仙子,仙子怎會這麽穿!她不羞麽!


    戰雪央也是一時之間驚疑她的身份,才?多看了兩眼。


    沒想到?被她叫“小妖怪”,還冤枉他是個色胚。


    醫者哪裏有“色胚”,他年齡不很大,還沒到?想女?人的時候,一心?隻想等到?殿下?,或者惦記去人間看一場美麗風雪。


    他當即拉下?臉來,拿出泑山一境之主的威嚴:“我不治你,你走。”


    這還是第一次,他把?人拒之門外。


    她沒有生?氣,也不驚慌,反而走過來,彎下?腰看他:“別那麽小氣嘛,我隻是同你開?個玩笑,不然?,我向你賠罪好不好?我真的很疼,你給看看唄。”


    她伸手捂住胸口,一副哄孩子的語氣,麵上卻笑嘻嘻的。


    戰雪央聽了冷笑,拎著她後領,想親自把?她從泑山扔出去。這是他見過……最討厭的病人。


    在泑山,他就是最厲害的存在,她縱然?看起來囂張,卻也反抗不了。


    戰雪央真要扔她出去時,一聲低低無奈的歎息,傳到?他耳邊。


    她抱住他的小臂,輕輕說:“真的疼……你輕一點兒?呀。還泑山之主,心?懷仁念,人家快死在你手上了。”


    戰雪央覺得?自己被戲弄了,他迴頭,怒視她。


    她卻軟軟倒了下?去。


    她沒有騙戰雪央,她真的傷得?很重,本來見她落拓走進?來,還有興致嘴賤,戰雪央以為?她無病呻-吟,故意來找茬。


    沒想到?她比那一年,來找他的病人都傷得?重。


    她心?口一個大窟窿,魂魄都要散了,靈髓也有隱隱潰散之勢,這對任何一個仙族來說,都是致命的傷。


    她卻還笑得?出來。


    彼時戰雪央年少,還未多麽心?狠,他救的人太?多,沒法真的看著她仙魂散去而死。


    猶豫良久,他還是把?她抱了迴去。


    這是一場很奇妙的體驗,對於戰雪央來說,虧得?不行。她死氣沉沉躺在他床上,作為?他第一個心?不甘情不願救治的病人,她什麽都沒給,連像其他人一樣,與他講外麵的世界都做不到?。


    她沉沉睡著,身體傷得?太?重,戰雪央還得?拿出自己囤積的寶物來填這個無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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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每每從她身側路過,就是一陣來氣。


    氣著氣著,憋屈極了。哪有醫者掏出家底來為?不付賬的病人醫治的?


    更令他氣不順的是,旁人來求醫,涉及到?脫衣,總是一臉浩然?正氣:“境主盡管醫治,我信境主。”


    泑山境主,戰雪央,治療別人時,心?平氣和嚴肅地像在看一灘死肉,或者外麵的流沙人。唯獨在給她脫衣衫時,不敢多看,仿佛多看了一眼,他就成她先前說的那樣,占她便宜。


    在他快要發飆前,她終於醒了過來。


    戰雪央采了靈泉迴來,見她抱著一隻流沙人,這裏捏捏,那裏掐掐,她懷裏的小流沙人,拚命掙紮。


    她眉眼如春花盛開?,高興得?不行:“可愛哎!”


    戰雪央:“……”他冷著臉過去,放下?靈泉,“沒事了就滾,滾之前,把?診金給了。”


    她摟了一堆小流沙人,盤坐在他身邊:“沒靈石,被家裏趕出來了,也沒診金,要不你再捅迴去?”


    這是戰境主,第一次被人賴診金,賴得?如此理直氣壯。


    他迴頭,結果見她仰頭衝他笑,笑容狡黠,明顯在胡說。那股氣又開?始不順了。他沉著臉,在琢磨給她下?什麽藥,讓她腸穿肚爛之時,手被人掰開?,一朵小小金色蓮花,被放入他掌中。


    “生?氣啦?隻有這個,我的伴生?蓮花,當作診金給你可好。”


    那是一朵很美的梨花,顫巍巍在他手心?,含苞欲放。戰雪央很想有骨氣地表達自己的厭惡,扔迴她臉上,可猶豫半晌,他根本沒能移開?眼。


    泑山恍惚,是不能開?出花的。


    縱然?有人送他生?機勃勃的花,或者靈獸動?物,第二日便會死去。他沒有見過這麽美的蓮花,淺金色光芒流轉,沒的不可方物。


    她偏頭看他,這個尚且稚氣的、自己的救命恩人。


    見他像個孩子似的,明明喜歡得?不行,最後還是扔給了她,冷語道:“不必,泑山之中,沒有花朵能活過第二日。”


    她捧著伴生?蓮花,重新放迴他懷裏。


    “它可以,我活著,它就不會敗。不信試試,嗯?”


    戰雪央唇動?了動?,最後猶豫地捧住了蓮花。


    他把?它放進?屋子裏,一整夜沒睡觀察它,第二日太?陽升起,他慌忙去看,它果然?還在!


    嬌豔欲滴,和昨日一樣美。


    他心?裏升起的驚喜,綿延不絕,仙子站在門口,輕輕笑:“難得?見你笑了,很喜歡它?”


    他就像被發現做了壞事一樣,立刻收斂起笑意:“我沒讓你進?來。”


    她打了個嗬欠:“小妖怪,我也沒辦法的呀,你盯著我看了一夜,口水都要留出來了,我怕你把?我吃掉,陪著你一夜不睡,我怕你日日這般,看花看傻了怎麽辦?”


    他皺眉:“誰看了你一夜?”


    她指指他窗欞上的花:“我說了,那是我的伴生?蓮花,我能感覺到?它的一切。”


    她眨眨眼:“就像方才?你摸它,等同……”


    熱氣上湧,戰雪央說:“放肆!荒唐!”


    她笑聲清脆:“沒辦法呀,你救我一命,它也是我的命,我隻有這個能給你,我堂堂……”她頓了頓,“可不會賴賬。”


    他抿緊唇,手裏蓮花,跟燙手似的,他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她捧起他的臉,歎息道:“答應我,今夜別用?那種目光看它了,它害怕,我也害怕呀。”


    他飛快拍開?她的手。


    仙子白嫩的手,瞬間嫣紅一片,他目光落在她手上,心?裏莫名有幾分?驚慌。


    她卻挑了挑眉,不甚在意的模樣,甚是灑脫。問他:“可有酒?”


    他心?裏很亂,沒反應過來,隨手一指。


    她說:“小妖怪真好。”


    翩然?去抱酒壇子去了,等她走遠,戰雪央才?迴神,連忙把?手中蓮花放下?,離它數丈遠,如臨大敵。


    它可憐無辜地散發著美麗,安安靜靜的,與它的主人全然?不同。


    良久,戰雪央才?想起自己的酒來!


    那酒是世間最烈的神仙釀,整個八荒,僅僅數壇,他自己都沒舍得?喝,果然?,他跑過去,仙子已經醉倒在寶石岩下?。


    他咬牙過去,很好,一滴都沒給他留。


    然?而這並不能怪她,他自己給她指的方向,算是默認她可以喝。


    戰雪央好心?疼,臉都黑了。身懷傳承的少年妖族,還從來沒有喝過酒呢。


    他聞著香,怕自己醉了惹事,打算等忙完,安頓好流沙人做事才?喝的,現在全部被她給喝了。


    他粗暴地搖醒她:“帶著你的蓮花,明日就滾。”


    仙子朦朧睜開?眼,看見他,臉頰緋紅,帶著頃倒眾生?的笑意,唇齒繾綣:“小妖怪。”


    戰雪央:“老子不是小妖怪。”


    她說:“哦,那是得?了傳承的大妖怪?”


    他氣得?咬牙:“你、你怎麽看出來的。”


    他的妖族血脈,本是個秘密,所有人都以為?他是仙族。她笑盈盈衝他勾勾手:“你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那時候他的好奇心?還很旺盛,猶疑湊過去。


    她吐氣如蘭:“這是我的天賦呀,能一眼看透人的本體,隻告訴你一個人哦。”


    他有些震驚,沒聽過世上還有人,有這樣的天賦。戰雪央知道她出生?必定不凡,能有伴生?仙蓮的,怎麽會是普通的仙子,然?而一眼能看透他本體,這比上古時照妖鏡還可怕。


    他又想起什麽,臉騰的一下?紅了。


    “你……你能看到?我本體?”


    她歪頭,伏在他膝蓋上:“是呀,你是什麽?蛇嗎?不像,又像犬,還有老虎爪子……”


    她說著說著,自己笑起來,好奇地問:“你有兩個那個嗎?”


    “什麽?”戰雪央到?底太?年輕,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


    她在他耳邊低低呢喃了幾個字,他腦海一片空白,旋即臉都要燙化了,他咬牙:“我不是蛇族!”


    “哦,”她遺憾地說,“那就隻有一個呀。”


    他抖著嗓音:“老子要殺了你!”


    她水色氤氳的眸眨了眨,喝了神仙釀,她眼尾眉梢,春色無邊,卻又醉得?厲害,她坐起來,一把?摁住他脖子,笑得?不可自抑:“誰教你說這些粗鄙之詞的?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他其實並不很懂,看得?那些話本裏,自稱“老子”,可以顯得?很有氣勢,很兇惡。


    他脖子被人摁住,仿佛被扼住命運的後頸。


    戰雪央僵著身子:“你……你要做什麽?”他並不怕她傷害自己,泑山無法殺人。


    他死了也能活過來。


    兩人四目相對,他控製不住,想要轉過頭去,結果下?一刻,醉得?不像話的仙子,做了一件令他想要與她同歸於盡的事——盡管這在泑山不現實。


    她把?他的頭,摁在她懷裏,拍他後腦勺,跟拍小狗一樣。


    “不許說粗鄙之詞,我不愛聽,別像我那個討人厭的繼兄,乖。”她嘟囔道,“我傷成這樣,他應該非死即殘了吧。”


    戰雪央什麽都聽不見,隻因為?他臉頰一軟,女?子馨香撲麵而來。


    他愣了一瞬,猛然?推開?她,幾乎落荒而逃。


    他狂奔至後山小溪,掬起水,瘋狂洗臉。他他他他……他被壞女?人弄髒了。


    冰冷的水流並不能驅散他的熱意,他幹脆一頭埋了進?去。


    然?而沒有用?,半點作用?都沒有。他搭上自己脈搏,那裏跳得?飛快。他恨得?咬牙,濕漉漉抬起頭,又忍不住去觸碰自己的臉。


    剛剛那種感覺……


    不行,不能迴想,他揪過一個流沙人:“扔出去,你們把?她給我扔了。”


    流沙人們領命離開?。


    “慢著。”他咬牙,“她……她還沒給診金,誰要她的破蓮花。”


    它們撓撓頭看戰雪央,他仿佛被看透:“看什麽看,給老……給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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