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潮生離開後,宿倫愕然,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先前,妖君派他出使天界,本來他心裏十分歡喜,以為晏潮生想通了,要把娘娘接迴來。


    沒想到晏潮生用浮屠紅蓮去換的,竟然是宓楚天妃破碎的本命玉竹。


    風伏命問宿倫,選擇琉雙還是玉竹的時候,宿倫心裏有片刻掙紮,然而記起此次來之前,晏潮生的話,他隻能淡笑著,選擇了玉竹。


    一向儒雅示人的宿倫,有一刻真想爆粗口,去你爹的本命玉竹,誰要本命玉竹了,他隻想接迴娘娘!


    許是知道宿倫可能會動搖,在宿倫離開前,晏潮生冷冷道:“若帶不迴來宓楚的本命玉竹,你提頭來見。”


    宿倫試圖規勸,讓晏潮生動一分惻隱之心:“妖君,恕屬下多言,風伏命從來不是寬和心慈的好人,娘娘……琉雙仙子落在他的手中,必定會受折辱。妖君數百年來與風伏命針鋒相對,對您的怨氣,風伏命少不得會發作在娘娘身上。”


    晏潮生仿佛看穿他的想法,看著他:“哦?那又如何?”


    “琉雙仙子與您百年夫妻情誼,您真的舍得她嗎?”


    “宿倫,你管得太寬了。”晏潮生道,“笑話,你竟和我說不舍得?左右不過一個女人。她既有離開鬼域的骨氣,就該承擔離開的後果。”


    晏潮生冷冷說:“去吧,別讓本君說第三遍,隻需帶迴玉竹,旁的全然不管。”


    迴來路上,宿倫捏著一截剔透的玉竹,唏噓歎氣。


    在宿倫看來,哪怕妖君當初娶琉雙的時候,琉雙隻是一個替身。可琉雙那麽好,百年過去,晏潮生怎麽真的舍得把她留給風伏命?盡管不知道七百年前宓楚和晏潮生之間有什麽,但宿倫並不覺得,這位嫁了風伏命,又反悔跟妖君的宓楚有多麽好。


    朝三暮四,令人冷嗤。


    可誰想,用浮屠紅蓮換迴來的玉竹,宿倫還未完全交到晏潮生手中,晏潮生會突然消失。


    那截漂亮剔透的玉竹,因為無人接過去,掉落在地上。


    宿倫眉梢一挑,眼睜睜看著玉竹上的裂痕又多了一道,十分意外。


    宿倫眼眸一眨,內心突然湧起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風伏命難纏多疑,若是讓他知曉妖君有半點在乎娘娘,別說把人換迴來,娘娘恐怕會被風伏命永遠捏在手中,成為一枚對付妖君的籌碼。


    隻有毫不在意,娘娘或許才會有生機。


    宿倫眸光流轉,這個想法令他生出些許驚訝。再看落在地上的本命玉竹,宿倫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幸災樂禍,本命靈髓就是這般脆弱嘛,受不得半點損傷。雪山加霜可怪不得他。


    可若是如此,有些令人想不通,妖君若真不如表現出來這般毫不動容,為何與娘娘解靈,又為何下令永不許她入鬼域?片刻前,讓妖君瞬間變了臉色的事,到底是什麽?


    宿倫想了想,作為謀士,他到底不敢真的隨心踩宓楚的玉竹幾腳,隻能搖搖頭撿起來,暫時放進乾坤袋中。


    宿倫走出鬼域,意外地看見另一個人。


    “伏珩?”


    伏珩皺眉看著天際,難得一臉沉重。聽見宿倫叫他,也沒平時的怒目相待,隻略微點了點頭。


    “發生什麽事了?”宿倫問,伏珩作為常年跟著晏潮生征戰的左膀右臂,謀略沉著比不上宿倫,法力卻比宿倫高不少。


    “不清楚,天界滂沱靈氣四溢,濃鬱到鬼域中都能感知一二,不信你聽,鬼魂開始躁動不安。”


    宿倫凝神,果然聽見煉獄之中,無數小鬼淒厲的哭嚎聲。像是恐懼,又像是哀泣。


    宿倫臉色一沉:“妖君朝天界去了。”


    不管是去做什麽,隻身一人上天界,完全是不要命的做法。伏珩也立刻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我立刻調兵,跟過去。”


    無令發兵,屬於違背命令,但不論如何,也不能真讓他們的陛下獨自前往天界。


    然而等他們趕到九重天之外時,天幕雷聲陣陣,顯然風伏命和晏潮生已經打起來了。


    晏潮生死死扼住風伏命的脖子,長戟就插在風伏命的頭頂,稍微下去一寸,就是風伏命的頭顱。


    而原本玄衣墨發的晏潮生,此刻臉上銀色紋路蔓延,連瞳孔,竟也成了銀華一般的冷!


    “說,人去哪裏了!”


    風伏命眯起眼睛,數百年交手,他第一次麵臨晏潮生完全處在下風。


    看著晏潮生的銀瞳銀紋,風伏命若有所思:“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就說,世間哪裏來的修行天才,區區數百年,能敵得過他這萬年修為的天界之君。


    原來是叛軍留下的,世間最後一個孽種——相繇帝子。晏潮生麵上毫無波瀾,可血脈引出的紋路出賣了他,他竟然因為琉雙捏碎靈髓,控製不住變成了這副模樣。


    還在眾目睽睽之下。


    風伏命看一眼遠處神情各異的眾人,詭譎地笑起來,對晏潮生道:“現在來問本君做什麽,你不是早就不要她了麽。碎了靈髓有何下場,你不是比本君更清楚麽?”


    晏潮生冰冷的銀色瞳孔緊縮,就是這一刻!風伏命趁機擊退他,迴到天界眾將周圍,命令道:“擅闖天界,殺!”


    仙界的將領們忌憚地看著晏潮生的銀瞳,竊竊私語。


    “是他……”


    “相柳一族不是滅亡了嗎?怎麽還會……”


    伏珩立刻上前:“妖君!”


    晏潮生看著手背的銀紋,閉了閉眼,數百年綢繆不能毀於一旦,今日……他怎麽能如此衝動?


    空中隨處都是飄散的紫色片羽,似乎在無聲訴說著曾經的慘烈。


    晏潮生壓下心中隱痛,收迴長戟,聲音沙啞平靜道:“退兵。”


    宿倫看一眼晏潮生慢慢褪去的銀發銀瞳,重新變成黑色,瞞了數百年,這一刻,恐怕相繇出世,再不是秘密。


    琉雙借由靈髓破碎的代價,頃刻迴到了蒼藍仙境外麵。


    口中的鮮血不斷上湧,琉雙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連忙爬起來往裏麵跑:“樹爺爺,修琅,山語……”


    琉雙本來以為進入蒼藍前,會觸碰到樹爺爺口中說的那層結界,結果走入蒼藍境內,什麽都沒有。


    那一瞬琉雙並不覺得慶幸,反而不寒而栗。


    鼻端飄來一股焦味,讓她心中湧出濃烈的不安。


    琉雙如同被抽走魂魄,一步步走進蒼藍仙境。


    腳下一片焦土,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琉雙蹲下,幹嘔了兩聲,很快咬牙爬起來,不死心地繼續往前。


    直到看見清澈的溪流,上麵漂浮著無數黑灰。她知道這些黑灰是什麽,草木燃盡,就如這般。


    孽火燎原,寸草不留。


    昔日記憶裏歡聲笑語,草長鶯飛的蒼藍,變成一片焦土。


    她到底沒能趕上。


    一路強忍的痛苦終於在這一刻迸發,琉雙拚命在一片焦土中翻找,哽咽道:“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我已經盡快趕迴來了,樹爺爺,修琅,山語姐姐……你們迴來,你們迴來啊!”


    無人迴答她,也沒人安慰她。


    靈髓碎了,失去感知喜樂的心髒,琉雙已經流不出眼淚,隻剩大顆大顆血淚掉落在焦土中。


    “誰能救救他們,誰能救救蒼藍,啊——”


    琉雙本來以為,空蕩蕩的胸腔如今什麽都沒了,她早已不會難受。可是當孽火燎原,知曉親人全部死在孽火下。


    她終是忍不住崩潰慟哭:“我錯了,是琉雙錯了,琉雙不該嫁給晏潮生,不該離開蒼藍,是我沒有好好保護你們,是我不思進取,荒廢了修煉。”


    黑色草木灰被風吹起,染髒琉雙一身紅色婚服,空蕩蕩的心口,不知是因為失去了心髒更痛,還是殘留的情感令琉雙更難受。


    漸漸的,心口仿佛冷卻了,琉雙以為自己會死,可是動動手指,發現自己還活著。


    她從地上爬起來,渾渾噩噩到了凡人爹娘的墓碑處。


    孽火之下,萬物不存,連墓碑也被燒盡了。


    對,她還有家,還有人間最後一出宅子。那是爹娘住過的。


    琉雙動動心念,轉瞬迴了人間。


    琉雙將一身外溢的靈力收斂起來,如今她像撐著最後一口氣的活死人,琉雙清楚地知道,等這股碎裂靈髓換來的力量散盡,就是她死亡的那一刻。


    兩百年過去了,宅子和記憶裏有些相似,又並不一樣。


    她抬頭看著上麵的匾額,輕聲念道:“張府,怎麽會是張府呢。”


    爹爹姓嶽,應該是嶽府才對。娘親還曾開玩笑說,給你取名嶽琉雙,音同“月流霜”,心若琉璃,是我們的天下無雙。


    他們的……天下無雙。


    琉雙上前去敲門,彼時人間恰逢午後,陽光正好。一個小廝嚷嚷著:“來了來了,稍等一下。”


    推開門,小廝看見日光下,站著一個紅衣秒齡女子。小廝呆呆看了半晌,實在是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般好看的人。


    家裏的大小姐被詡為天人之姿,甚至做了皇上的寵妃,可是不及麵前這一位半分顏色。


    她一身紅衣,梳著人間出嫁最常見的發髻,身上和白淨的臉都沾了黑灰,可是依舊沒有折損半分美麗。


    小廝緊張道咽口水:“姑、姑娘……你找誰?”


    “嶽大人還有親眷在麽?”


    “沒、沒聽說過嶽大人啊,小的主人姓張,是張憑欄張大人,姑娘找錯地方了。”


    “找錯地方了?”琉雙低聲道,“是我找錯了。”


    小廝還待安慰她,一抬頭,卻發現姑娘已經不見了身影。


    八荒很大,琉雙小時候就知曉,她的家蒼藍很大,可是蒼藍外麵,還有更大的人間,人間之上有妖界,其下有鬼域,再往上則是九重天。


    九重天中,有數個美麗仙境,每一個都比她的家蒼藍仙境好看。


    可是八荒那麽大,她卻不知道去哪裏。


    琉雙從人間午後逛到天黑,人間冬日還未過去,許是靈氣越來越少,她竟然連人間的寒冷都抵禦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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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雙隻能蜷縮在一個山洞中。


    凡間的寒冬少雨,正是雪化時,天空悶悶打著雷。仙人的一瞬,她的百年光陰,凡間已是朝代更替,物是人非。


    過冬的鬆鼠妖見了她,吱吱叫著跑了,生怕仙子出手對付自己。


    琉雙遠遠看著它們逃跑,從來沒想到自己的家沒了,陰差陽錯搶了別人的家。


    她卻窩在山洞中,一動也不想動,再沒半分力氣。


    鬆鼠妖嘰嘰喳喳講著話,不肯徹底跑遠,隻好觀望:“這些仙子仙君怎麽了,前幾天打雷,天空都快撕裂了。奶奶說天界在和妖界開戰才會如此,今日來了個仙子,還霸占咱們的洞穴。”


    “仙子不是有洞府麽?”


    “對。”鬆鼠們七嘴八舌,“都有洞府的,有的還有一整個仙境呢,聽說十分漂亮,怎麽會來人間,她沒有看見洞裏的鬆子吧。我囤積了一年呢!”


    “瞧你那點出息,討好這個仙子,說不定她會收我們做徒弟。”


    “算了吧,若她真有出路,有地方可去,也不會來咱們這種破地方,隻要不動我們的鬆子就好。”


    轟隆雷聲下,琉雙蜷縮著身子,冷得顫抖。


    等待第二日天亮,鬆鼠妖探頭去看,那位落魄仙子已經不在了,隻留下半枚靈氣充沛的玉佩,是一尾活靈活現的魚。


    鬆鼠們圍過去:“嘻嘻,快來看,仙子給咱們留了寶物,這不是一位壞仙子。”


    手中的玉還沒捂熱,就落在了一個男子手中。


    鬆鼠妖剛要叫嚷,被同伴捂住嘴巴,旋即,鬆鼠妖感覺到來人身上的威壓,盡數俯首跪拜,發抖道:“大人,饒命啊大人。”


    晏潮生問:“給你們這塊玉的仙子,往哪個方向去了?”


    晏潮生一路追蹤若有若無的仙氣到此處,卻斷了蹤跡。他握住手中半枚雙魚佩,神色沉靜,帶著兩界之主的威壓。


    他自負慣了,如今還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先把人找迴來,八荒能人異士這麽多,總能有辦法。


    “不知道,仙子留下這個就走了,小妖們不敢過問。”


    晏潮生不語。


    小妖怪們見他沒有為難它們之意,連忙四散離開。


    晏潮生重新啟用追蹤術找人,可是琉雙身上最後一點仙氣都消散了,遍尋不見。


    他皺眉,留下了一塊上品靈石,離開這片叢林。


    沒走幾步,天空突然又開始響起悶雷。


    晏潮生抬頭看,瞳孔漆黑。


    這種悶雷他並不陌生,他非肉眼凡胎,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來,悶雷不是天氣變化,是因為有人要應劫。


    他不再深想,走了數步,身後悄無聲息出現伏珩。


    “如何?”


    伏珩搖搖頭:“屬下無能,找不到娘娘。”她碎了靈髓,又刻意不露仙氣,如同凡人,在茫茫八荒這樣找人,如同大海撈針。


    晏潮生冷冷吐字:“一群廢物。”


    猶豫半晌,伏珩說:“蒼藍仙境……變成這般,妖君,娘娘迴去過,都看見了。”


    說這話時,伏珩難得覺得有些艱難。


    伏珩看一眼晏潮生掌中,晏潮生焚盡整個蒼藍,才得來的一顆碧綠色珠子。


    煉化萬物,殺孽橫生。


    晏潮生摩挲著珠子,眼眸一抬:“怎麽,你也對本君有異議?”


    “屬下不敢!”伏珩連忙跪下。


    “那就繼續找。”晏潮生的聲音無波無瀾。


    伏珩張了張嘴,很想說,哪怕找到了,又能怎樣呢?靈髓碎了,蒼藍沒了,命運已成注定。


    可當伏珩抬起頭,看到晏潮生冷冰決絕的眼睛,想起他當日失控露出的真身,突然什麽都說不出來。


    “是。”伏珩領命。他何必多話?隱忍麵具下,死死壓抑著驚濤駭浪的,到底不是自己。


    隻待一個時機,他恐怕就會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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