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香澤殿,需要穿過一片骨林。


    琉雙踩過白骨,聽到嘎吱骨頭響的聲音,在這樣的夜裏,毛骨悚然。她化形時和凡人一同生活,久了,也沾上些他們的習性。


    譬如,害怕恐怖陰森的東西。


    鬼修晏潮生,約莫是她用盡一輩子果敢與勇氣,才愛上的人。


    掌心的雙魚佩發熱,鼓勵她前進。這條路實在漫長,不知走了多久,琉雙看見了香澤殿。


    這座宮殿依舊森然,可卻是除了正殿最富麗堂皇的地方。


    她一路走到這裏,竟沒有一個人攔她。琉雙知道,在鬼域,晏潮生就是絕對,他出口的命令,無人敢違背。


    香澤殿為禁地,沒他應允,平日自然無人敢來。


    其實琉雙也不知,為何會來挑戰他的威信。雙魚佩裂開,帶給她的不安太過濃重,她急切地想要證明一些東西。


    譬如,晏潮生愛她重她。


    他不許旁人來,可她違背了他的命令,他也不舍得真正責罰她的,對不對?


    香澤殿的大門就在眼前,她的手放在門上,咬牙,便要推開。


    琉雙的心高高懸起,那個答案,就在這扇門後。可是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一隻涼到近乎刺骨的手握住。


    她眼睫顫了顫,看見佇立在她身側,神情冷然的晏潮生。


    “怎麽,吾的命令,你視若無睹?”


    她從來沒聽他用這般冰冷可怕的語調與她說話,巨大威壓鋪天蓋地襲來,她知曉,他動怒了。


    五髒六腑隱隱作痛,她低咳一聲,唇邊溢出一絲血來。


    “沒有,夫君,我……”她想要解釋,可是不知要解釋什麽。她來此,是要修複玉佩,還是想看看殿中貴客到底是誰,亦或者晏潮生對她擅闖“禁地”的態度?


    可他的態度,如今不是很明顯了麽?


    琉雙眼眶溫熱,她低下頭,慌亂極了,不知是應該先擦去唇邊的血,還是眼中快要溢出的淚。


    晏潮生冷眼看著她,黑漆漆的眸顯得毫無感情,見她淚珠如掉線的珠簾般掉落。


    暗沉如血的天幕下,她滿是委屈,像個小鴕鳥似的,頭埋下去,肩膀一顫一顫。


    <a id="wzsy" href="http://www.bidige.com">bidige.com</a>


    他強行抬起她下巴,看見她唇邊的血,晏潮生手頓了頓,皺起眉頭,用拇指狠狠把她唇邊血跡擦去。


    晏潮生打橫抱起她,她來時花了幾乎半個時辰,他卻在瞬息之間,抱著她迴到了她的寢殿。


    妖君的大氅幾乎把她玲瓏的身子全部遮蓋住,她在他懷裏發顫,抖得像一片快要枯萎的落葉。


    “不許哭。”他旋身,抱著她在床邊坐下,手撫上她嬌弱的背脊,掌心一翻,靈力湧入她的身體。


    他的靈力森然霸道,而她所能承受的靈力需得柔和如涓涓細流。弱小成這樣,竟連他一怒都承受不住。他操控著靈力,從鬼修之力化作仙靈之力,一點點渡給她。


    明明傷已經被他治好,她眼圈還紅得和兔子一樣,呆呆看著地麵。


    晏潮生掰過她的臉,讓她看著自己。自六百年前成為妖王,他狂妄如斯,從來沒人忤逆他的律令,違者無不魂飛魄散。


    她以身試法,莫說這點威壓下的輕傷,他不管怎麽懲罰她,都不算過。


    對上她通紅的眼,帶著淚的睫毛,他語調譏諷,說:“禁地你敢闖,本君不曾罰你,你倒還委屈上了?”


    她搖搖頭,眼珠依舊吧嗒掉。


    他抬手把她的淚擦去,最後手指在她唇瓣上蹍了碾,威脅道:“再哭,就把你扔去水牢,與水鬼作伴,信不信。”


    她哽咽道:“那你扔好了。”


    說著無所謂的話,她的手指卻悄悄捏緊他的衣擺。他垂眸看一眼,眼眸輕翹,道:“真的讓我扔?水鬼可不喜歡你這樣的鄰裏,別迴頭又哭著求我。”


    他話語刻薄,可琉雙與他相處半年,知道他這已經是變相讓步,拙劣哄她。


    百年來,他給的柔情並不多。他的手給她擦完淚,仍抵著她的脊背,往她身體裏輸送靈力。


    琉雙留戀這一刻的溫情,她鼓起的魚死網破般的勇氣,在這樣的溫情裏消散。她闖入禁地,他竟真的沒有罰她,雖然沒控製住威壓傷了她,卻也一直在給她治傷。


    他並非不在意她,對不對?快要枯死的心,又一點點開出生命力頑強的花。


    她抱住他脖子,把小臉埋在他頸窩:“夫君,你答應過很快迴來的,可你一直沒有迴來。”


    他抬手,撫上她的腦袋。


    “所以,怨我?”


    她搖搖頭,從自己懷裏摸出雙魚佩遞過去:“是我的玉,它……不知為何,有了裂痕,不論如何我都修複不好,想讓夫君幫我。”


    她兩隻小手,包裹住他的手。


    他看她一眼,順從著她,掌中泛出靈力。妖君的力量何其強大,本就精美的雙魚佩,上麵兩尾魚兒幾乎活靈活現動了起來。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


    可過了良久,雙魚佩幾乎發出盈盈光芒了,那幾條裂痕卻依舊在,絲毫沒有被修複的痕跡。晏潮生微微挑眉。


    “神農玉?”


    上古神器神農鼎中練出的玉,可占卜,且玉碎無法逆轉。


    琉雙愣了愣,從他手中拿迴雙魚佩:“沒關係,修複不好便算了,左右隻是……一塊玉而已,夫君改日,贈我一塊更好看的吧。”


    晏潮生看她一眼,沒有追問玉的事:“要什麽,給宿倫說。”


    她點點頭,總算露出淺淺笑靨。晏潮生要放下她,她悶悶抱住他:“夫君,這麽晚了,難道還有什麽大事要立刻去做嗎?你留在這裏,陪陪我好不好?”


    他對上她眼中的期待之色,半晌,嗯了一聲,索性抱著她,一同躺下去。


    雲衾輕軟,猶如她這個人,也是軟和溫暖的。


    琉璃燈盞輕晃,窗台上投著千紙鶴的剪影。晏潮生知曉,他這位小妻子,會許多奇怪的東西。


    比如烹茶,剪紙,刺繡,做衣……


    她化形時,被凡間一對七品官宦夫婦撿到。夫婦的親生女兒早逝,見她玉雪可愛,以為是哪家走丟的小姑娘,起了憐憫之心收留她。


    她自己也傻,懵懂不知她是個什麽種類,沒覺得小仙草是不能和凡人一同生活的。那時候的人間流行雅士風骨,她一株小仙草,被當做官家閨女,養得嬌嬌可愛,學了許多凡人女子才會的東西。


    可對於修煉,她一方麵天資不夠,另一方麵不感興趣,也不夠勤勉。


    該學的不學,不該會的,她學了一堆亂七八糟。


    鬼修自來素來崇尚力量,晏潮生也不例外,可她這般“不學無術”,百年裏,他不但沒“糾正”,反倒無聲默許。


    “夫君,”琉雙掰著指頭算,“還有三個月零四天,我就要渡劫了。”


    他拉起被子蓋住她,淡淡應一聲。


    不給迴應,也不主動延伸這個話題。她的本體與鬼域相悖,鬼域沒有一絲仙氣,幾乎無法修煉,但不論是妖還是仙,一生中會有兩種劫雷。


    一種為“修為劫”,是努力修行,勘破境界的劫雷,渡之修為更近一層。


    另一種,為“血脈劫”,就是血脈淬煉的劫雷,每五十年一次,熬過去,血脈更加精純強大。


    對琉雙來說,她的修為幾乎原地踏步,勘破境界是癡心妄想,不用應對修為劫。而血脈淬煉,是必須要經曆的,她躲不過去。


    可要應對這樣的劫雷,需要她有足以匹配的修為。五十年前那一次,便是他幫著渡過的。


    彼時離大婚後不算久,晏潮生與仙界打了仗勝仗歸來,意氣風發。原本可以揮揮手就可以幫她渡過的劫雷,他卻選擇用了一種,更旖旎的方式。


    與她在寢殿雙修,顛鸞倒鳳三日,把她折騰得動動手指頭都困難,然後捏著她的臉蛋肆意地笑:“這迴若你不能自己渡劫,出去別說是我晏潮生的妻。”


    說歸說,真等天雷劈下來了,見她弱小成那樣,他還是冷嗤著幫她擋了大部分。


    而今,又是五十年過去了。


    這一次,他仍舊勝仗歸來,甚至八荒安定,他手握兩界權柄,禦下森嚴。


    琉雙憶起往事,心中泛起絲絲縷縷的甜,雲衾下,她握住晏潮生的手,將自己纖細的手指,嵌入他的指縫中。


    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膽子,翻身而起:“夫,夫君,這一次,我要自己渡劫。”


    她自以為很大聲,可出口卻低了無數個調調,耳朵還紅了。而兩界君主縱然在她身下,氣勢半點不折。


    他俊美眉目可如畫,聞言眸中泛起淺淺漣漪,也不知是嘲笑,還是輕蔑。


    他說:“你行?”


    琉雙小手握緊他的衣帶,臉頰帶上緋色:“你,你行呀。”


    他垂下眸,嘴角輕輕翹了翹。幹脆不動,任她施為,看兔子膽的她到底敢不敢。


    琉雙從未主動過,她幾乎顫著手,解開他衣結。


    晏潮生抬眸看她,少女才把他衣衫脫完,就緊張得出了一層香汗。方才慘白的臉頰,此刻粉撲撲的,煞是好看。他神情依舊冷然,眼底卻泛起淺淺漣漪,抬手觸上她的臉頰。


    柔軟嬌俏,冰肌玉骨。


    他等得不耐,正待反客為主,窗外鬼鴉鳴叫五聲,依稀還夾雜著悠揚的笛聲。如泣如訴,滿是傷懷。


    他手指一頓,眸色沉下去,按住了她的手。


    少女歪著頭,不解地看著他:“夫君?”


    他推開她,翻身下床,披上大氅,音色重新恢複得清清冷冷:“你先睡,我記起,還有些要事。”


    他抬步出門。


    琉雙團坐在塌上,雙魚佩從她袖中滑落出來,依舊是帶著裂痕的模樣,激得她眼瞳顫了顫。


    “夫君!”


    她沒有意識到,這一聲幾乎是拔高了嗓音喊出來的。


    晏潮生頓住了腳步,迴頭看她,不辯情緒:“說。”


    “我害怕。”


    “犀妖四將,守著娘娘。”


    那一刻琉雙有許多脫口而出的話,最後變成一聲叮囑:“夜裏風冷,夫君多穿些。”


    她透過窗前剪影,看長風拂過那人的袖,他走過曲曲折折的迴廊,似乎又變成了果決殺伐的妖君。


    琉雙撿起塌上的雙魚佩,它上麵裂痕,不知不覺更深。


    晏潮生走後,琉雙睡得不安穩,後半夜做了個夢。


    她夢到自己剛化形時候的一些事,彼時是人間的夏季。


    就像狐狸天性狡猾一樣,仙草一族的天性就是宅。他們往往不怎麽喜歡挪窩,尤其是化形前。於是蒼藍湖每隔十年,劈裏啪啦的雷和孽火到來時,除了水生植物,沒幾個跑得掉。


    憊懶的生性刻在骨子裏,知道危險,卻又屢教不改。


    他們雖然宅,可是莫過於是世間最單純善良的種族,因為大家都天生地養,又住在毗鄰人間、最美麗又寧和的仙地,生來就學會相互照應。


    琉雙化形時,荷花姐姐用蓮葉給她做衣裳,枝頭海棠幻成手環,扣在她纖細的手腕上,粉蝶花拖風婆婆送來半枚優雅的藍色花鈿,為她額頭作點綴,老樹爺爺為她遮住太陽,還給她講孽火到來,該如何躲避。


    她沐浴月華朝露,飲山澗清泉。


    大家都很關懷她,紛紛道賀她修成仙身。老樹爺爺問她:“今後想做什麽,到哪裏去?”


    她想了想:“去找上次受傷掉落在咱們蒼藍湖的那位仙君,我不小心食了他的血,忍不住汲取了靈力。我不是故意的,我找到他,就還給他。”


    “唉喲,他可不是什麽仙君,而是鬼修,小仙草沒看見他額間黑色的祭火印記嗎?”


    她好奇地問:“鬼修,是什麽?”


    樹爺爺用垂下的紙條,摸摸她的頭:“就是又壞又兇的一群人,動動指頭,就可以把你碾碎。你可別去找他,修煉好就去仙界,聽說仙界比我們蒼藍湖還漂亮,最適合仙子生活。”


    “鬼界呢,鬼界好不好看?”


    “蒼穹如血墨,寒冷刺骨,鬼氣森然,沒有絲毫仙靈之力,修為低下的小仙子去了那裏,縱然不被他們吃了,也無法在那種地方生存下去。”


    螞蟻在她腳下忙忙碌碌搬東西,她為它們在水窪搭了個橋梁,忍不住感歎道:“那他好可憐。”


    住在一點都不好看的鬼域,無四時,也無仙靈之力,族人還很兇殘,一點都不友善。若她能順利長大,就把他接出來,把靈力還給他,讓他也生活在蒼藍湖,她自己再從頭修煉。


    等到知事以後,她從女孩修煉成玲瓏的少女,才知道自己當初的想法有多好笑,兩界君主一點都不可憐,也不需要她一株小仙草的同情。


    而她儼然成了樹爺爺眼中最笨的仙子,竟然陪晏潮生在無法修行的鬼蜮,住了近百年。若不是他修為高深護著,她早就神魂俱滅。


    夢中寧和美好,醒來她卻覺得心髒的地方酸酸的。


    她揉揉心口,一片悵然,她其實已許久沒有夢見蒼藍湖。凡間說書先生說,人在過得不好的時候,才會懷念美好的過去。


    可她明明過得很好,妖君隻有她這一位娘娘,所有鬼怪和妖都不敢傷她,身邊還有長歡照顧。


    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一直覺得幸福的她,開始變得難過起來了?


    琉雙想起,昨晚自己沒能問出口的話。


    她吸了口氣,不行,她必須得弄清楚。她和晏潮生要走過一輩子的,哪能有鬱結和誤會呢。


    是她先前想岔了,她為什麽要害怕?夫君這般喜歡她,一定不會負她。她今日就要問個明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不可能會憐惜一個妖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藤蘿為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藤蘿為枝並收藏我不可能會憐惜一個妖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