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本是五更夢,


    世事渾如一局棋;


    莫道身死萬事休,


    如意從來不可求。


    閑言少敘,上文書正說到飛毛腿劉橫順追兇擒賊,陳疤瘌眼在美人台上槍打鑽天豹,為天津城的老百姓除了一害。當初為了捉拿這個飛賊,天津巡警總局開出一千塊銀元的懸賞。為老百姓除害尚在其次,主要是這個案子不小,如果將賊人生擒活拿,官廳是一等一的功勞,所以下這麽大的本錢。您可聽明白了,說是一千塊銀元的懸賞,落到劉橫順手上才十塊錢,這還得說是上官抬愛,給你劉橫順臉了。其餘的功勞,當然全是官老爺的,這就叫爭名於朝,爭利於市,該升官升官,該拿錢拿錢,兩頭不耽誤,不過人家升官發財換烏紗帽,可跟緝拿隊的黑名半點關係沒有。再說這一千塊銀元從哪兒出呢?可不能是當官的自掏腰包,當官的不僅不出錢,還得賺了錢才行,既然辦的是公案,懸賞就得由地方上的大戶、商會來出,自古以來窮不和富鬥、富不和官鬥,做買賣的全指官廳照看,讓出多少就得出多少。賞錢到了官廳,上上下下都得伸手,還能給劉橫順十塊錢就不錯了。舊社會哪個衙門口也是這樣,沒地方說理去。不過天津衛的老百姓都知道,拿住鑽天豹的是飛毛腿劉橫順。以前的人迷信甚深,願意用“因果報應,相生相克”來說事兒。據坊間傳言:淫賊屬水,劉橫順屬火,鑽天豹遇上了對頭,所以栽在劉橫順手上。有人說“不對,應該是水克火”。那是您有所不知,水固然能夠克火,可也得分多大的水和多大的火。鑽天豹這個淫賊是耗子尾巴上的癤子——沒多大膿水,擠出來還沒口唾沫多,撞上火神爺能有好下場嗎?


    到了槍斃鑽天豹這一天,劉橫順也跟去看紅差,以前抓差辦案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這叫“有始有終”。目睹這個飛賊伏了法,劉橫順心裏頭才踏實。不承想鑽天豹在大牢之中足吃足喝,胖了不下二十斤,上法場時打扮得如同戲台上的綠林豪傑,遊街示眾這一路上昂首闊步,擺出一派視死如歸的架勢,要多可恨有多可恨,拿一句文明詞來說:真他媽的臭不要臉!劉橫順擠在人叢之中看得憤憤不平,一股火直衝腦門子,此賊作惡多端,糟蹋了許多良家女子,身上背了不下幾十條人命,千刀萬剮也不足以平民憤,可是瞧這意思不但沒在大牢中受罪,過得還挺滋潤,如此押赴法場,一槍送他去見閻王,未免便宜了這廝。沒想到金槍陳疤瘌眼施展絕活,在美人台上連開七十六槍,把鑽天豹打成了馬蜂窩,看不出人樣了,圍觀看熱鬧的老百姓無不拍手稱快、高聲叫好,真乃是“天理昭彰、善惡有報”!


    這一場紅差到此為止,圍觀的百姓陸續散去。劉橫順從頭看到尾,暗挑大拇指讚歎陳疤瘌眼的槍法。轉身正想走,卻見一個老道上了美人台,讓抬埋隊的人把鑽天豹用草席卷了,放在一輛小木車上,準備推去白骨塔掩埋。


    劉橫順認得這個老道,道名李子龍,並非本地人,半年前不知從何處來到天津衛,也不是走江湖賣卦的,隻在西關外白骨塔收屍掩骨,沒見他幹過別的。這座白骨塔又叫掩骨塔,以青磚砌成四層六角寶塔,裏邊一層層地堆滿了白骨,周圍全是義地。塔中背西向東端坐一尊泥塑菩薩,下有諦聽獸馱負蓮花寶台,看著和菩薩一樣,臉上卻是個骷髏,仔細看能嚇人一跳,菩薩可沒有這樣的,據上歲數的老人們說,這不是一般的菩薩,此乃“白骨娘娘”。天津城周圍有的是荒墳野地,趕上兵荒馬亂的動蕩年月,到處都有死人,暴屍於野的多了去了。常有修道之人撿拾白骨放入塔中,濟生葬死皆為積德行善的好事。劉橫順為何認得在白骨塔收屍的老道李子龍呢?咱這個話還得往前說:


    飛毛腿劉橫順捉拿鑽天豹歸案之後,得了十塊銀元的賞錢。緝拿隊的黑名沒有薪餉,破了案子抓住賊人,方才有一份犒賞。對劉橫順來說,十塊錢也不少了,平時他在火神廟警察所當巡官,一個月隻掙六塊錢。那位說一個月六塊錢夠花的嗎?像劉橫順這樣的是綽綽有餘,住的祖傳家宅,屋子沒多大,也挺破舊,好在不用交房租,這就省了一筆開銷。剩下的就是吃喝,那會兒的東西很便宜,一套燒餅油條兩大枚一套,一大枚買燒餅,一大枚買油條。老百姓習慣將這一個銅子兒說成一大枚,這麽說顯多。一塊銀元可以換多少枚銅子兒呢?這個並不固定,多的時候換六百,少的時候換三百。在當時來說,一塊錢可以換四百八十枚銅子兒,其實應該是五百枚,不過換不了這麽多,因為你跟別人換錢,人家得扣一點兒。民國初年物價穩定,兩三塊錢夠養活一家子人一個月,掙到手六塊錢,那就算過得不錯了。劉橫順光棍一條,上無三兄、下無四弟,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平時也沒什麽花銷,有了閑錢幹什麽去呢?前文書交代過,火神廟警察所在三岔河口北邊,與天津城隔河相望,住戶全是下苦的窮人,一睜眼便要出去賣力氣奔命,掙一天的嚼穀,隻留下老婆孩子在家,窮家破業沒有可偷的東西,賊都不願意來,一年到頭出不了幾件案子,最多也就是夫妻不睦、鄰裏不和、蹬鞋踩襪子的小小糾紛。在這個地方當巡警,閑的時候多,忙的時候少。劉橫順卻閑不住,讓他待住了,比蹲苦窯還難受,他又不像別的警察,憑一身官衣招搖過市,東撈西順,雁過拔毛,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出了寶局進窯子,這些惡習他一樣不沾。可人活一世,吃的是五穀雜糧,誰還沒有一兩件走心思的喜好呢?劉橫順也不例外,他喜歡“鬥蟲”。鬥蟲就是鬥蟋蟀,天津衛方言土語叫“咬蛐蛐兒”。鬥這個也賭錢,這是不假,不“掛彩”沒人願意跟你玩,就得來真格的,三五枚銅子兒小打小鬧的是玩兒,十萬八萬傾家蕩產的也是玩兒,以此為生的大有人在。劉橫順並非脫了俗的聖人,而且火氣太盛,好的是分高下、論輸贏,有鬥蟲這個癮頭兒。


    以往到了鬥蟲的地方,眾人都得畢恭畢敬叫一聲“劉爺”。過去的人講禮數,見了麵互相客氣,人家叫他一聲“爺”,他得“爺爺爺爺”迴給人家一串兒,不過在這個地方,真想讓人高看一眼還得拿蟲說話。客氣完了便會有人在一旁起哄架秧子:“劉爺又得了什麽好蟲兒?有糖不吃別拿著了,亮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真要是硬挺的,今天都跟著您押,贏了錢少不了買一包茶葉孝敬您。”如果劉橫順帶了蟲,必定當仁不讓,昂首闊步進場。場中或是一個石頭台子,或是一張破木頭桌子,上邊放一個陶製的鬥罐,周圍擺放幾條長板凳。連桌子帶板凳沒一個囫圇個兒的,扔在大馬路上也沒人撿,不過誰也不在乎這個,又不是吃飯聽戲,還得坐舒服了,落個湊合用就成。劉橫順大馬金刀往鬥罐前邊一坐,不慌不忙把拉子拿出來,先讓眾人看一個夠。拉子是放蟲的銅器,天津衛獨有的,常見的分為黃銅、白銅兩種,白銅的價格更高,三寸來長、一寸來寬,當中長條、兩頭橢圓,蓋子上有透氣孔,講究的還鏨上字或圖案,正麵鑲一塊小玻璃,看裏頭的蟲一目了然。等在場的人看完了、看夠了,連嘬牙花子帶咂嘴,你一言我一語把他的蟲兒捧上了天,劉橫順才把蟋蟀從拉子裏放出來過戥子,戥子就是秤,重量相近的兩隻蟲才可以放在一起鬥。老話說“七厘為王,八厘為寶,九厘以上沒處找”,這麽說太絕對了,其實一寸以上的蟋蟀也不是沒有,隻不過一百年不見得出一隻,偶爾有不懂行的,逮隻三尾巴槍子油葫蘆當成蟋蟀,個頂個夠一寸二,拿到鬥場貽笑大方,與其用來鬥蟲兒,真不如拿迴家下油鍋炸了吃,還能湊一頓酒。


    過完了戥子,將蟲兒放入鬥罐,開戰之前兩邊的人先下注,圍觀的可以加磅添碼,看誰的蟲好跟誰押,憑眼力也賭運氣,贏了可以吃一份錢。接下來雙方各執一根芡草,撥弄蟋蟀的須子,激發兩隻蟲的鬥氣,這裏頭的手法大有講究,卻也因人而異,什麽時候逗得兩邊的蟲“開了牙”,便撤去鬥罐當中的隔板,讓它們一較高下擰個翻白兒。旁邊下注的人們抻脖子瞪眼,連比畫帶跺腳跟著使勁,恨不得自己蹦進去咬,嘴裏也不閑著,叫好的、起哄的、咒罵的,一時間喧聲四起,再沒有這麽熱鬧的。


    鑽天豹被捉拿歸案以來,城裏城外安定了許多,大小毛賊全老實了,沒有上天入地的本領,誰還敢在劉爺眼皮子底下犯案?單說這一天,趕上劉橫順不當班,溜溜達達來到鬥蟲的土地廟,但見許多人圍在一處,裏三層外三層,擠了個風不透、雨不漏,圍觀之人雖多,卻不同於往日,一個說話的都沒有,一大幫人吞了啞藥一般鴉雀無聲。劉橫順心中納悶兒,分開人群擠進去,一看場中相對坐了兩個人,正目不轉睛盯著眼前的鬥罐。左手這個老爺子他認識,餘金山餘四爺,九河下梢鬥蟲的老前輩,輕易不跟別人鬥,整天在旁邊看,很少見他下場。倒不是德高望重,俗話說“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這位是玩兒油了,沒有九成的把握不下場,看準了能贏才出手,一出手必定穩操勝券,不過玩得也不大,這一幫人沒幾個有錢的,掙上仨瓜倆棗夠一家老小吃飯就成。成天什麽也不幹,憑鬥蟲賺錢養家糊口,誰見了都得高看一眼。餘四爺此時一改往日的鎮定自若,腦門子上見了汗,老臉漲得通紅,咬牙切齒,雙拳緊握,渾身跟著使勁,這情形倒是難得一見。右手這位是個生臉,之前從沒見過,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看打扮是個外地老客,四十來歲的年紀,小個兒不高,挺熱的天穿一件長衫、扣子係到了脖頸子,頭上一頂青緞子瓜皮小帽、上嵌一枚紫金扣,左手邊放了個天青色的鳥籠子,裏邊卻沒裝鳥,右手邊有一把白砂茶壺,用的年限可不淺了,掛了鋥光瓦亮的包漿。


    劉橫順再一看罐中這兩隻蟲,不由得眼前一亮,心說這兩隻蟲了不得,身量不下七八厘,黑中帶紫、紫中透亮,真是難得一見的好蟲。還沒等他看明白眉眼高低,鬥罐之中勝負已分,其中一隻蟲被拋了出來,掉在地上倉皇逃竄。另外那隻金頭黑身的後腿一縱,蹦到鬥罐沿口上奓翅高鳴,透出一派目空一切的氣勢。周圍看熱鬧的都傻了眼,看鬥蟲看得多了,從沒見識過哪隻蟲能把對手從罐中扔出來,況且這鬥罐至少有一尺深,金頭霸王蹦上來不費吹灰之力,蛤蟆也沒這兩下子,這不成精了嗎?


    2.


    在場的十有八九是鬥蟲的行家裏手,成天玩兒這個,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這一次可都看傻了眼。餘四爺臊眉耷眼地站起身來,從懷裏掏出十塊銀元,真舍不得往外拿,可是鬥蟲跟耍錢一樣,你得願賭服輸,耍賴名聲就臭了,往後還怎麽混?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的,餘四爺這一次真栽了,馬上摔死英雄漢,河裏淹死會水人,他臉色鐵青,把錢遞給穿大褂的老客,歎了口氣一句話沒說,分開人群灰頭土臉地走了。那個年月十塊錢可不少了,劉橫順破了這麽大的案子,也不過得了十塊銀元的賞錢,民國初年兩塊錢一袋白麵,烙大餅、蒸饅頭、擀麵條,夠一家三四口吃上一個月。比不了專門吃這個的,行話講“一隻蟋蟀一頭牛”,耍得大的一把下去金山銀山,但是對一般老百姓來說,鬥蟲下這麽大的注,當時可並不多見。


    老客一臉的得意,伸手將十塊銀元揣入懷中,他贏了錢也得交代幾句,一開口不是本地口音:“各位,久聞北路蟲厲害,我早想見識見識,因此千裏迢迢來到貴寶地,可萬沒想到,天津衛的蟲不過如此,如若沒人再敢下場,我明天就打道迴府了,再會再會。”說罷站起身來,拎起鳥籠子、端上茶壺,這就要走。


    老客這一番話透出幾分瞧不起人的意思,旁人說不出什麽,劉橫順卻聽不下去,這不是錢的事,話說到這個份上,天津衛老少爺們兒的臉不能丟,憑什麽栽這個麵兒,讓你一個外鄉人說三道四?於是上前擋住去路,點指那個老客說:“外來的,你敢不敢跟我鬥上一場?”


    話一出口,眾人紛紛側目,心說這又是哪個不知死的鬼?見說話的是飛毛腿劉橫順,立即有人在一旁起哄:“對對對,劉爺是我們北路的蟲王,他一出手,不信收拾不了你!”這叫看出殯的不嫌殯大。也有好心眼兒的,一拽劉橫順的衣角,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劉爺,您得三思,人家這隻金頭霸王太厲害了,連同餘四爺在內,已經連贏十三場,勝負且不說,什麽蟲可以連咬一十三場?咱們玩這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您見過嗎?我可聽人說了,有個老客專玩兒南路蟲,他的蟲都是從陰宅鬼屋中扒出來的,一身的邪乎勁兒,尋常的蟲對付不了,這一次來到天津衛,隻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劉橫順聽完這話更生氣了,心想:“蟲譜上何曾有過南路蟲?真是野雞沒名、草鞋沒號,我劉橫順不信這個邪,定要與此人分個上下、見個高低,否則咽不下這口氣。”他抱腕當胸,對那個老客說道:“這位爺,我劉橫順從來不欺生,聽說你這隻金頭霸王連咬了一十三場,是讓它緩緩勁兒,還是另換一隻?”


    這個老客隻帶了一隻蟲,也沒把劉橫順放在眼裏,擺手說無須耽擱,可以直接下場開咬,不論輸贏,絕無二話。


    劉橫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本是好意問你,這也太過猖狂了,不是成心拱火兒嗎?縱然你的南路蟲厲害,我懷中這隻“黑頭大老虎”也不是白給的,不敢說百裏挑一,卻也是咬遍了河東河西罕逢敵手,論分量、論個頭兒、論齒力皆為上品,能讓你嚇唬住了?當場把蟲掏出來上戥子一稱,兩條蟲上下不差二分,可以同場廝殺,放進鬥罐拿出芡草,這就要動手。


    老客一擺手:“嗚呀且慢,兄台你還沒說這場打多少,如若隻是打一塊兩塊的,我可恕不奉陪了,耽誤不起這個工夫。”


    劉橫順以往鬥一場蟲,輸贏最多不過塊兒八毛的,他又不指這個吃飯,所以身上帶的錢不多,可依他的性子,寧肯讓人打死,也不能讓人嚇死,何況對方還是個外來的,錢多錢少另說,麵子絕栽不得,當場告訴那個老客:“我看餘四爺剛才打了十塊錢,我翻一倍,輸了你跟我迴家拿錢,一個大子兒也少不了你的!”


    在場之人聽了這話一片嘩然,劉橫順一個警察所的巡官能有多少薪俸?二十塊銀元夠他掙幾個月的,這哪是鬥蟲,分明是玩兒命啊!


    老客聞言放下鳥籠子和茶壺,一左一右擺好了,嬉皮笑臉地說:“家有萬貫難免一時不便,這也是免不了的,帶的現錢不夠沒關係,可常言道私憑文書官憑印,咱這一場既然過錢,不如白紙黑字寫清楚了,免得將來麻煩。”


    劉橫順一聽更來氣了,心說:“你不出去打聽打聽,憑我劉橫順這三個字還能欠你的錢不還?”可人家初來乍到並不認識他,說的這也是講理的話,他還不便反駁,讓人家說他欺生,就找人拿來紙筆,當場立下文書字據。雙方畫了押,這才下場開鬥。走了還不到三個迴合,劉橫順的蟲便敗下陣來。劉橫順不是輸不起的人,把鬥敗的蟲拿起來一扔,這就讓老客跟他迴家拿錢。老客說:“倒也不忙,勝敗本是平常事,卷土重來未可知,敢不敢擇日再鬥一場,你贏了兩清,輸了一共給我四十塊銀元,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周圍的人都聽出來了,這個老客沒安好心,此人看出劉橫順吃蔥吃蒜不吃王八薑,和別人不一樣,輸了就不敢來了,存心從劉橫順身上加倍贏錢,所以才寫文書、立字據,此時又拿話來激劉橫順,分明是拿他當大頭,吃上他了。靠蟲兒吃飯的,大致上有這麽四類人,頭一類是逮蟲的,以農民居多,甭管大小多少,逮住了換錢;二一類是倒買倒賣的,從逮蟲的手裏收,挑挑揀揀,品相好的倒手就能賣上幾十倍的價錢;第三類專門養蟲兒,過他的手調教好了,才能上得了台麵、下得了鬥場;最後一類就是老客這類人,以鬥蟲掙錢,為了取勝不擇手段。大夥當麵不好說破,隻好衝劉橫順擠眉弄眼,那意思是讓他千萬別上當。


    劉橫順全都瞧在眼裏了,卻隻當沒看見,他是寧折不彎的脾氣,劍眉一挑說道:“既然如此,你說哪天?”


    老客裝模作樣地想了想:“擇日不如撞日,定為明日一早如何?”


    劉橫順沒二話,明天就明天,與對方擊掌為誓。話是說出去了,心裏卻沒底,迴去一路上尋思,如何逮一隻厲害的蟲反敗為勝?想起白天有人跟他說,這個老客的金頭霸王是從陰宅鬼屋、死過人的地方扒出來的,難不成陰氣重的地方能出好蟲?


    書中代言,劉橫順鬥蟲,卻從不買蟲,也不賣蟲,因為行裏有句話叫“蟲不過價”,這話怎麽講呢?鬥蟲鬥出了名頭,就會有人想買他的蟲,平時來找劉橫順買蟲的人也不在少數。剛在場上鬥勝的蟲兒,一出來必定有人圍著問價,相反鬥敗的蟲失了鬥氣,再沒有別的用處,就隻能扔了。以前劉橫順架不住別人抵死相求,礙於麵子賣過幾隻。可說也奇怪,隻要這隻蟲賣出去,哪怕是談了價格對方沒買,以後就再也咬不贏了。劉橫順吃過幾次這樣的虧,不得不信這份邪,再也不過價了。如果說有朋友誠心誠意來要你的蟲怎麽辦?抹不開麵子拒絕,隻能不收錢,也甭問價,拱手送給人家,他拿了你的蟲兒去鬥,贏了錢可以給你一份,這叫“吃喜兒”。劉橫順手上的蟲兒,大多數是他去荒郊野外抓來的,憑借手疾眼快、膽識出眾,沒有他逮不來的蟲,也沒有不敢去的地方。他決定照方抓藥,也上陰氣重的地方逮隻蟲。據說天津城北三十裏,有一處枯竭的河道,淤泥沒膝,蒿草叢生,稱為“古路溝”。民國年間兵荒馬亂,抬埋隊扔死人通常去古路溝,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個亂葬溝,那地方蠍子、蜈蚣挺多,想必也有惡蟲。


    劉橫順這個急脾氣,迴到家扒了幾口飯,見天色已晚,帶上一盞馬燈,揣好捉蟲的探子、裝蟲的拉子,家夥什兒全備齊了,出門直奔古路溝。捉蟲聽聲,都得晚上去,換一個人,定更天打家裏出來,趕到古路溝天也亮了。劉橫順兩條飛毛腿不是蓋的,撒腿如飛來到溝邊。此時月上中天,夜風吹拂之下,風吹荒草動,鳥飛兔子驚,溝中荒草亂擺,沙沙作響,格外地瘮人。抬埋隊扔在此處的路倒屍,向來沒有棺木,頂多用破草席子卷上,往溝中一扔扭頭就走,任憑風吹雨淋。四下裏枯骨縱橫,周圍還有很多前朝的古墳,遠近磷火閃爍,蟲鳴之聲此起彼伏。捉蟲的時辰可有講究,蟋蟀隻在定更和三更前後出來覓食,這兩個時候叫聲最盛,劉橫順沒趕上晚飯可趕上了宵夜,他的耳朵就是戥子,聽得遠近蟲叫,就知道個頭都小不了。他捉蟲心切,撥開亂草一頭鑽進了古路溝,剛過三更天,已經捉了十幾隻好蟲,個頂個的頭大、身長、牙粗、腿壯,而在他看來,卻沒一隻可用,還不如他的“黑頭大老虎”,想鬥敗老客的“金頭霸王”,非是古路溝的蟲王不可。正當此時,忽聽窸窸窣窣一陣響,枯骨下遊出一條蛇,約有人臂粗細,身上鱗甲粲然。劉橫順在月光下看得分明,蛇頭上頂著一隻烏光的蟋蟀,雙翅一分聲如銅鈴。毒蛇搖頭擺尾,好不容易將頭上的蟲甩掉,飛也似的遁入荒草叢中。蟋蟀落在地上耀武揚威,振翅而鳴,如同兩軍陣前得勝的大將軍。


    說行話合該劉橫順的“蟲運”到了,什麽叫蟲運呢?比如兩個人出來逮蟲兒,頭一個人走過去,光聽見蟲叫卻沒找到,另一個人剛一過來,蟲兒就蹦出來了,此乃所謂的“蟲運”,這條蟲合該是你的,與先來後到沒關係,所以有句老話“不是人找蟲,是蟲找人”。劉橫順眼明手快,上前扣住這隻蟲,小心翼翼裝進銅拉子。他借月色觀瞧,越看越是喜歡,這隻蟲太精神了,全須全尾、殺氣騰騰。這下踏實了,把錢贏迴來不說,以後也敢稱“北蟲王”了。如獲至寶一樣帶迴家去,顧不上睡覺,先給蟲喂了一滴露水,又挑出一隻三尾兒,一同放進拉子,當中用蒙子隔開。


    有人問了,天一亮就要下場鬥蟲了,怎麽隻給水不給食,還要放進一隻三尾兒?您有所不知,這是鬥蟲的門道,餓到一定程度鬥氣才足,但是必須恰到好處,餓得半死不成,那就沒力氣了,得憑經驗掌握火候,非得恰到好處不可,三尾兒是母的,撩撥得蟲王從頭到尾憋足了勁,下場爭鬥便可所向披靡。劉橫順忙活完了才發現,自己身上除了泥就是草,又髒又臭,讓海蚊子叮出的包連成了片,忙洗臉換衣服,抖擻精神再戰南蟲王!


    3.


    天津衛東西窄、南北長,蟲市在南城土地廟,火神廟警察所在北門外,劉橫順兩條飛毛腿,去哪兒都是步輦,比坐車騎馬還快,一路穿過北大關去鬥蟲,見此時天色尚早,馬路上有推車賣煎餅餜子的,就想來上一套當早點。賣煎餅的認識劉橫順,先問他:“劉爺,您是交錢還是抽簽?”這也挺奇怪,賣煎餅怎麽還抽簽?不說您不明白,舊時很多小買賣都這樣,也是一種經營手段,比方說煎餅餜子五個大子兒一套,買主兒可以先花一個大子兒抽簽,抽中了贏一套煎餅餜子,能夠省四個大子兒,抽不中再給五個大子兒,相當於多花一個,這也是個買賣道兒。劉橫順滿腦子都是鬥蟲的事兒,沒心思抽簽,他也不是撿便宜的人,給完錢拿上煎餅餜子,在旁邊找了一個賣豆漿的,大大咧咧往長板凳上一坐,衝賣豆漿的叫了一聲:“漿子要開的啊!”那時候的豆漿很濃,可不像如今這麽稀湯寡水的,放住了能起一層皮兒,如果讓漿子在鍋中一直滾沸,不僅費火,還容易糊鍋,喝到嘴裏味道就不對了。所以一般賣漿子的在熱漿子鍋邊上再放一缸生漿子,看到鍋開了,馬上往裏邊加一勺生的,這個時候盛到碗裏,漿子可就不是開的了,所以劉橫順囑咐了這麽一句,一聽就是行家。賣漿子的趕緊盛上一大碗豆漿端給劉橫順:“大碗兒了啊、小碗兒漿子大碗兒盛,滾開!”做小買賣的可不敢讓巡官滾開,那是活膩了,他口中的“滾開”是指豆漿煮沸了的意思,賣豆漿的就得這麽喊,漿子見了風還沒放穩當就起皮兒了,說明豆漿沒兌水,又夾了一碟鹹菜絲兒,這個不要錢隨便吃,也不是值錢的東西,無非是醃芥菜拌辣椒油,喝豆漿還就得吃這個,六必居的八寶醬菜好,卻吃不出這個味兒。舊時有那些個愛占小便宜的,往往自帶餑餑,隻買一碗豆漿,拚命吃人家鹹菜,賣豆漿的頂討厭這路人,給他們起個外號叫“菜飽驢”。


    劉橫順先把豆漿上的皮兒用筷子挑起來放到嘴裏,就著這股子豆香,一口煎餅餜子、一口豆漿在這兒埋頭吃喝,聽到旁邊那桌有人跟他說話,一開口先誦道號:“無量天尊,這位是火神廟警察所的劉橫順劉爺不成?”劉橫順側目一看,見那邊坐了一個老道,這老道真夠下本兒的,穿得那叫一個齊全:頭戴絳紫色九梁道巾、銀簪別頂,身穿絳紫色八卦仙衣、前後陰陽魚,上繡乾三連、坤六斷、離中虛、坎中滿,腰係水火絲絛,雙垂燈籠穗兒,腳下水襪雲履一塵不染,手擺拂塵,身後背一口寶劍,麵如蟹蓋,青中透灰、灰中透藍,兩道臥蠶眉,一對伏犀眼,鼻直口闊,大耳朝懷,下趁三綹墨髯,好一派仙風道骨,要不是坐在板凳上,端著碗喝豆漿,不要錢的鹹菜也沒少吃,真以為是得道的神仙。


    劉橫順平日裏到處巡邏,卻沒在街麵兒上見過此人,以為這是個走江湖混飯吃的二老道,想套近乎做他的生意。在過去來說,江湖上“做生意”和“做買賣”不一樣,買賣不分大小,講的是將本求利,一個大子兒買進來,倆大子兒賣出去,這叫買賣;生意則不然,多多少少帶著幾分貶義,往往指坑蒙拐騙的江湖伎倆。劉橫順是穿官衣的警察,豈會相信賣卦蒙人的二老道?當即對老道一擺手:“打住,劉爺我還有正事要辦,沒空跟你費唾沫星子。”


    老道卻也不著急,不緊不慢地說:“這件正事不辦也罷,貧道看你一臉敗相,今天去鬥蟲隻怕兇多吉少。”


    劉橫順當時一愣,心想你一個外來的二老道,為什麽知道我要去鬥蟲?轉念一想這也不奇怪,天津衛不認得我劉橫順的沒幾個,準是我與老客鬥蟲之事傳開了,老道想借機蒙我的錢,先說我有敗無勝,把我胃口吊起來,再求他討個法子,也不看看我是誰?大清早起的,你跟這兒念三音,豈不是給我添堵?當下將臉一沉,對老道說:“你既然認得我,想必也知道我是幹什麽的,不必再費口舌了,惹惱了我把你這個牛鼻子老道抓起來。”老道聽了這般話說,嘿嘿無言,悶著頭繼續喝豆漿了。劉橫順也不再理會老道,將早點錢放在桌上,站起身來便走,穿街過巷來到南城土地廟一看,鬥蟲的老客來得也夠早,已經在那兒等他了。


    看熱鬧的閑人們見劉橫順來了,“唿啦”一下子圍攏上前,有人問道:“怎麽樣劉爺?今兒個帶了什麽寶蟲?”


    劉橫順也不答話,隻是掏出懷中的拉子,輕輕往桌上一擺,臉上全是得意。眾人一見無不驚歎,拉子中這隻蟲,要身量有身量、要模樣有模樣,須、頭、頸、腿、尾,件件出類拔萃,黑中透亮、亮中透黑,隱隱約約掛了一抹子暗青,正所謂“好蟲披兩色”,這絕對是蟲中之王!


    眾人七嘴八舌問劉橫順:“劉爺,這是從什麽地方得來的寶蟲?有名號嗎?”


    劉橫順說:“各位三老四少,此乃古路溝鬥敗毒蛇的棺材頭大將軍!”


    有人挑大拇指稱讚:“這可了不得,也就是劉爺,別人誰敢上古路溝逮蟲?嚇也嚇死了!今天讓這老客領教領教咱北路蟲的厲害,免得他迴去之後說長道短。”


    也有人對劉橫順說:“那個老客的金頭霸王在一天之內連勝一十四場,絕非尋常之輩,如今又緩了一宿,棺材頭大將軍縱然驍勇,隻怕也戰它不過!”


    旁邊那位聽著不順耳了:“蟋蟀是神蟲,誰能看得透?僅憑眼力就可以斷出勝敗,那還鬥什麽呢?不咬如何知道鬥得過鬥不過?讓我看劉爺這條蟲有一拚。”


    說實話,劉橫順前一天見識過“金頭霸王”的厲害,雖然在古路溝得了“棺材頭大將軍”,可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卻不能輸了氣勢。再一打量對麵的老客,仍是頭上一頂小帽,左手邊放個空鳥籠子,右手邊放個茶壺,也不知有水沒水,從沒見他喝過,坐在當場氣定神閑。


    二人沒有多餘的話,相互拱了拱手,放蟲過戥子,下場直接開鬥。劉橫順的“棺材頭大將軍”,對上了老客的“金頭霸王”,真好似上山虎遇見下山虎、雲中龍碰上霧中龍,頭對頭、牙鎖牙,殺了一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在場圍觀的全是本地人,這個時候說什麽也不能“大餅卷丸子——架炮朝裏打”,因此沒一個下注的,連喊帶叫都給劉橫順的“棺材頭大將軍”助威。五六個迴合鬥到分際,“金頭霸王”招架不住扭頭就跑。看熱鬧的拍巴掌叫好,劉橫順也長出了一口氣,以為勝負已分,古路溝這趟沒白折騰。怎知金頭霸王突然躍上罐壁,又蹦到棺材頭大將軍身後,兩顆鼇牙一張一合,咬下“棺材頭大將軍”一條後腿。圍觀之人呆若木雞,再也沒人出聲了。無須多言,劉橫順又敗了一陣,前後兩場輸了四十塊銀元。老客嬉皮笑臉地說:“兄台這隻棺材頭大將軍當真了得,稱得上是百裏挑一,但是與我的南路蟲相比,尚且遜色三分,怎麽樣?敢不敢翻個跟頭,明天再鬥一場?”


    這叫欺人太甚,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占便宜沒夠可不行”。劉橫順豈能讓這老客嚇住,人活一口氣,佛為一爐香,再敗一陣也不要緊,大不了砸鍋賣鐵砍胳膊切腿賠給他,可不能讓人叫住了板,如若在此時說出“不敢”二字,往後還有臉出門嗎?不怕吃不飽,隻怕氣難平,當下跟那個老客訂立文書字據,約定轉天一早再戰,一場四十塊銀元,劉橫順贏了兩清,輸了賠給老客八十塊銀元。劉橫順怒氣衝衝出了土地廟,迴去換上警服,去到火神廟警察所當差,思來想去沒個對策。古路溝的“棺材頭大將軍”堪稱北路蟲王,能把毒蛇咬跑了,兀自不敵金頭霸王,今天又得在警察所當班,上哪兒再去找蟲?


    4.


    飛毛腿劉橫順是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大小是個當頭兒的,由於人手不夠,必須輪班值夜,雖說沒什麽大事,可也得防備個火情什麽的。整個火神廟警察所,加上劉橫順在內,從上到下一個巴掌數得過來,攏共五個人。前文書咱們說過,這地方都是窮人,沒什麽大案子,有這幾個巡警綽綽有餘。不過警察所一刻也不能沒人,萬一有人前來報案,瞧見大門上栓、二門落鎖,屋裏頭一個人沒有可不成。書說至此,咱得介紹一下其餘四個警察了。巡官劉橫順手底下有倆小巡警,一個叫張熾,一個叫李燦,都是十八九歲的愣頭青,打小跟在劉橫順屁股後邊長起來的,也在三岔河口邊上住,看劉橫順打拳踢腿,他們倆也跟著比畫,卻又舍不得吃苦,隻會幾下三腳貓四門鬥的花架子,成天閑不住,讓他們待住了比挨活剮還難受。倆人一肚子壞水兒、花花腸子也不少,因為有劉橫順的約束,張熾、李燦出去巡邏的時候,倒也不敢欺壓良善,占點小便宜總是有的。舊社會吃這碗飯的大多是此路貨色,穿上官衣是巡警,扒下這身皮和地痞混混兒沒有兩樣,常言道清官難逃滑吏手、衙門少有念佛人,這倆小子有劉橫順管束,在巡警中就算好的,而且有個機靈勁兒,周周圍圍有什麽風吹草動,向來瞞不過他們的耳目。


    另有一個副巡官名叫杜大彪,論起來是劉橫順的師弟。在過去來說,當警察也憑師父帶徒弟,小學徒由老警察傳授,告訴你怎麽巡街、怎麽站崗、怎麽捉賊、怎麽起贓,黑白兩道上有什麽規矩,行話怎麽講、賊話怎麽聽,這得一點一點地學。當小徒弟的每天跟師父當差,點煙斟酒、沏茶倒水、買東道西、揉肩捏腿什麽都得幹,逢年過節還得拎上東西送一份孝敬,把師父伺候舒服了,可以給你多講點兒門道,讓你以後少吃虧。杜大彪當年和劉橫順跟的是同一個師父,此人威猛非常,生來力大無窮,比劉橫順還高出多半頭,站起來頂破天、坐下去壓塌地,橫推八馬倒、倒拽九牛迴,還會撂大跤,應了“一力降十會”那句話,真打起架來,他兩條胳膊掄開了,七八條漢子近不了前。隻是多多少少有點缺心眼兒,可你要說他傻,也從來沒吃過大虧,你說他精明,又真跟傻子差不多,吃飯不知道饑飽,穿衣不知道多少,睡覺不知道顛倒,說話也不利索,嘴裏頭跟含著塊熱豆腐似的,想聽明白可費勁了。當初師父有過交代,讓杜大彪跟著劉橫順混,師兄說什麽就得聽什麽,這也是當師父的疼他,怕他實心眼兒吃虧。杜大彪還真聽話,隻聽劉橫順一個人的,巡警總局的長官也使喚不動他。劉橫順也沒少照顧這個傻兄弟,別的差事不用他,就讓他站崗,站崗最適合杜大彪,穿上警服掛上警棍,擰眉瞪眼撇著嘴,叉開腿往警察所門口一站,有如一尊怒目金剛。過往的賊人見了這位,心裏邊沒有不哆嗦的,作案之前都得掂量掂量,過不過得了杜大彪這一關。


    火神廟警察所還有一位五十多歲的,外號叫“老油條”,往好了說是老成沉穩,其實是個蔫壞損,瘦小枯幹跟個大蝦米似的,尖嘴猴腮倆眼珠亂轉,老話講這叫腮幫子沒肉——占便宜沒夠,無利不起早,專找帶縫的蛋,雖說穿了官衣,膽子卻很小,偶爾遇見打架鬥毆動刀子的,看熱鬧的還沒跑他先躲了。


    到了路邊說野書的口中,這幾位可了不得,杜大彪是火神爺駕前站殿的神將,張熾、李燦名字裏都有個“火”字,乃是火神爺身邊的兩個火童子,就連老油條都成了看管火神廟的老君,專給火神爺的神燈中添油,火神廟警察所整個一窩子天兵天將!


    雖是說書的信口胡謅,架不住老百姓愛聽這套,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說的痛快聽的過癮,誰理會是真是假,也沒人想得到這幾位巡街站崗風吹日曬雨淋的狼狽。


    書要簡言,劉橫順在火神廟警察所當班,正尋思明天一早如何去鬥南路蟲,苦於沒個對應之策,不知不覺到了二更天,忽然從門口跑進來一個人,看歲數也不大,長得獐頭鼠目、瘦小枯幹,全身上下沒二兩肉,掐巴掐巴不夠一碟子、捏巴捏巴不夠一小碗。即便穿一雙厚底鞋,踮起腳尖也能走到桌子底下去。藍瓦瓦的一張小臉,鬥雞眉小圓眼兒,尖嘴嘬腮,探頭探腦,活脫是隻成了精的耗子。書中代言,此人沒大號,天津衛人稱“孫小臭兒”,是個扒墳盜墓吃臭的。孫小臭兒進得門來,直奔劉橫順,嬉皮笑臉一臉的諂媚,雙手虛扣端在胸前,說話聲又尖又細,如同踩了雞脖子:“劉爺,我給您獻寶來了!”


    5.


    孫小臭兒沒爹沒娘,從小在荒墳破廟中長起來的,十來歲那年跟一個老賊學能耐,不是正經行當的手藝——刨墳掘墓偷死人。幹這一行有發財的,這師徒倆卻沒那個命,當師父的有大煙癮,荒墳野地掏死人的陪葬,都是窮人的墳包子,無非是一身裝裹半隻荊釵,那能換幾個錢,還不夠抽大煙的。偶爾掏出值錢的東西,趕上一兩件銀首飾,師父就帶孫小臭兒去煙館,一老一小往煙榻上一躺,師父抱上煙槍抽大煙,讓他在旁邊伺候。架不住成天聞煙味兒,他的癮頭也上來了,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孫小臭兒端上煙槍把福壽膏這麽一抽,噴雲吐霧賽過升天。抽大煙是個無底洞,有多少錢也不夠往裏頭扔的,順著煙兒就沒了。何況孫小臭兒和他師父都是窮鬼,十天半個月開不了一迴張,一旦煙癮發作,也隻能幹忍,鼻涕哈喇子齊流,全身打哆嗦,手腳發軟,連墳包子都刨不動,所以經常喝西北風。他師父煙癮太大,一來二去把身子抽壞了,隻剩下一副幹癟的腔子,裏邊全糟了,過了沒幾年,倆腿兒一蹬上了西天。


    孫小臭兒瞧瞧師父皮包骨頭的屍身,蜷在一起比條死狗大不了多少,要多慘有多慘。他可不想這麽死,找了個刨過的墳坑埋了師父,一咬牙一跺腳從賣野藥的金麻子手上賒了一包打胎藥。這個藥俗稱“鐵刷子”,光聽名字就知道藥性有多烈,打鬼胎用半包足夠,戒大煙得來一整包,吃下去狂泄不止,能把腸子頭兒拉出來,據說可以刷去五髒六腑中的煙毒,用這個法子戒煙,等於死上一次,扛過去就好了,扛不過去搭上一條命。合該這小子命大,經過一番死去活來,在閻王殿門口轉了三圈,居然讓他戒掉了這口大煙,但是整個人縮了形、脫了相,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大煙是戒了,想活命還得吃飯,孫小臭兒又不會幹別的,仍以盜墓吃臭為生,當初他拜在師父門下,為了得這路手藝,兩隻手都浸過“鐵水”。倒不是真鐵水,隻是說浸過了“鐵水”便十指如鐵,真要是鐵水,手一下去就沒了。在他們這個行當中,所謂的“鐵水”是一種藥水,放在瓦罐中煮得滾沸,沾上皮肉如同萬蟻鑽心,不過將手掌浸得久了,扒墳摳棺比鐵鉤子還好使,孫小臭兒賤命一條百無禁忌,憑他一雙手爪子,一個人幹起了老本行,到夜裏翻屍倒骨、開腸破肚,什麽墳他都挖,有什麽是什麽,從不挑肥揀瘦,掏出來的東西夠換一口窩頭就行,很多時候睡在棺材中。這小子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從頭到腳帶了一身的屍臭,頂風傳出好幾裏,誰見了誰躲,怕沾上他的晦氣。今天他一臉神秘,來到火神廟警察所給劉橫順獻寶,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劉橫順認得來人是孫小臭兒,眉毛當時就豎起來了,一個挖墳吃臭的獻什麽寶?如果是在老墳中掏出了東西,豈不是送上門來讓我抓他?沒想到孫小臭兒來至燈下,把雙手分開一半,將一隻白蟋蟀捧在劉橫順麵前。劉橫順不看則可,一看之下吃了一驚,真以為看錯了,揉了揉眼再瞧,但見此蟲全身皆白,從須到尾連大牙也是白的,半點雜色沒有,冰雕玉琢的相仿,個頭兒也不小,不是豎長是橫寬,說鬥蟲的行話這叫“闊”,老話講“長不鬥闊”,此乃上品中的上品。再瞧這顏色,按《蟲譜》記載,蟲分“赤、黃、褐、青、白”五色,前四種以黑色為底,掛褐或掛青,越往後越厲害,掛青的已經可以說是蟲王了,掛白的上百年也難得一見,何況通體皆白?


    孫小臭兒見劉橫順看入了迷,又將雙掌往前遞了遞:“劉爺,您是行家,把合把合這隻寶蟲怎麽樣?”


    劉橫順心說“人是賊人,蟲可是好蟲”,雖說蟲不過價,但是真看不上孫小臭兒,不想占他便宜,就問孫小臭兒的寶蟲賣多少錢。


    孫小臭兒雙掌一合,滿臉奸笑地說:“多少錢才賣?您這是罵我啊,俗話說紅粉配佳人、寶劍贈英雄,旁人給多少錢我也不賣,這是我孝敬您的,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劉爺您能收下,就是賞我孫小臭兒的臉了。”


    劉橫順是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成天跟孫小臭兒這樣的人打交道,知道這小子怎麽想的,無非是通個門路,將來犯了案子行個方便,有心把孫小臭兒撅迴去,卻又舍不得這隻寶蟲,隻好接過來放進隨身帶的銅拉子,請孫小臭兒出去喝酒,等於兩不相欠,沒白拿他的東西。


    孫小臭兒高興壞了,倒不缺這兩口酒喝,幹他這一行的,能跟緝拿隊的飛毛腿劉橫順坐在一個桌上喝酒,簡直是祖墳上冒了青煙,雖說他都不知道自家祖墳在什麽地方,該冒也還是得冒,今天喝完了酒,明天他就能滿大街吹牛去了。二人一前一後出了警察所,找到附近一家連燈徹夜的二葷鋪,劉橫順是裏子麵子都得要的人,他也覺得在這兒吃飯有點兒寒磣,對不住前來獻寶的孫小臭兒,可是一來這深更半夜的,大飯莊子已經落了火,二來他兜裏沒什麽錢了,心裏這麽想嘴上可不能這麽說,還得跟孫小臭兒客氣客氣:“你來得太晚了,咱就在這兒湊合喝點兒,改天請你上砂鍋居。”孫小臭兒知道砂鍋居乃京城名號,砂鍋白肉是招牌,天津城也有分號,他長這麽大沒嚐過,可是他也得揀幾句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別讓劉橫順小瞧了,就說:“喝酒得分跟誰,咱倆來二葷鋪就足夠了,君子在酒不在菜。”劉橫順一聽這個孫小臭兒可真會抬舉他自己,於是不再多說,點了兩大碗拌雜碎,少要肝兒、多要肺,再單點一份羊血拌進去,撒上香菜、辣椒油,又打了一壺酒。二葷鋪的老板一邊切雜碎一邊看著納悶兒,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怎會請這個臭賊喝酒?


    劉橫順的心思沒在吃喝上,他從懷中掏出拉子看了又看,不住口地讚歎。孫小臭兒有癮沒量,三杯酒下肚,話匣子可就打開了,連吹帶比畫,將寶蟲的來曆給劉橫順詳細講了一遍:


    就在剛才,距離火神廟不遠的老龍頭火車站出了一樁怪事。說起天津衛的老龍頭火車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清朝末年庚子大劫,義和團曾在此大戰沙俄軍隊,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據上歲數的老輩人說:義和團按陰陽八卦設壇口,按“天地門”排兵布陣,上應三十六天罡,下應七十二地煞。義和團在天津大仗小仗打了一百單八仗,頭一仗就在老龍頭,旗開得勝,最後一仗打在掛甲寺,全軍覆沒。老龍頭這一仗的陣法應在“開”字上,是天罡主陣,參戰的又是“乾”字團,因此出師大捷一順百順,殺得俄軍暈頭轉向。掛甲寺的陣法應在“合”字上,是地煞主陣,領兵的義和團大師兄孫國瑞是屬龍的,主水,水克火,木克土。一來五行相克,二來犯了“掛甲寺”這地名,甲都掛上了還怎麽打仗,所以丟盔棄甲,兵敗如山倒。


    老龍頭一帶在庚子大劫中完全毀於戰火,到後來幾經重建,才有了如今的火車站。站前挺熱鬧,過往的旅客進進出出,說出話來南腔北調,什麽打扮的也不奇怪,人多的地方就好做生意,因此這一帶做買的做賣的、推車的挑擔的絡繹不絕。為了爭地盤搶買賣,打架的天天都有,地麵兒複雜、治安混亂,行幫各派的勢力犬牙交錯。有的是偷搶拐騙、瞪眼訛人的地痞無賴。當地將拉洋車稱為“拉膠皮的”,就連在火車站前拉膠皮的也沒善茬兒,聚在一起欺行霸市,一個個黑綢燈籠褲,腳底下趿拉灑鞋,光膀子穿號坎兒,歪戴帽子斜瞪眼,專宰外地旅客,錢要得多不說,還不給送到地方,跟你要兩塊錢,帶你過一條馬路,轉給另外的膠皮五毛錢,讓他們去送,自己白落一塊五,敢多說半個字,張嘴就罵、舉手就打,誰也惹不起,這就叫“一個山頭一隻虎,惡龍難鬥地頭蛇”。車站後邊的貨運站,是各大腳行幹活的地方,相對比較偏僻,但是腳行和腳行之間也經常有爭鬥,爭腳行可不是小打小鬧,賣苦大力的為了搶飯碗,往往會打出人命。因此老龍頭火車站的警察比別處多上十倍,天津城一般的警察所,頂多有十幾二十個巡警輪值,老龍頭警察所不下兩百人,巡官叫陸大森,麾下兩個副手,分成三班彈壓地麵兒,就這樣也管不過來。


    今天前半夜,鐵道上巡夜的跑到老龍頭警察所報官,說在鐵軌上發現一口大棺材。巡官老陸急忙帶人過去,見一口漆黑的大棺材橫臥於鐵軌之上,棺材一端高高翹起,四周掛了泥土,還潮乎著呢,可能剛從墳裏掏出來。棺板雖未腐朽,但從樣式上看,應當是前朝的東西,而且十分厚重,並非常見的薄皮匣子。老龍頭火車站後邊很荒涼,上百年的古墳不少,估計是賊人偷棺盜寶,遇上巡夜的扔在這兒了。先不說裏頭有沒有陪葬,民國年間棺材也值錢,舊棺材刨出來打上一層漆,還可以再往外賣,價格也不低,趕上好木料,那又是一筆邪財,有的棺材鋪專收這路東西。另有一個可能,這是腳行的人所為。腳行扛大包賣苦力,平日裏“鋪著地、蓋著天、喝水洗臉用鐵鍁、睡覺枕著半塊磚”,都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主兒,為了搶這個飯碗,經常打得你死我活,有時也跟官麵兒過不去,在鐵軌上扔個死貓死狗死孩子什麽的惡心人,以前發生過類似的情況,不過扔棺材的還是頭一迴。警察所還得往上報,不過報上去之前必須開棺,看是否有殺人害命的借棺拋屍,查明了情況,填好了單子才可以往上報,當時的製度如此。


    巡官老陸是個迷信的人,見了大黑棺材連叫倒黴,一個勁兒地吐唾沫,心裏頭別扭就不提了,可又不能置之不理,和手底下人一商量,棺材一直橫在鐵軌上不成,先抬到火車站警察所再說。在場的巡警都不願意黑天半夜抬棺材,太晦氣了,再者說來,誰知道棺材裏的主兒什麽脾氣?惹上冤魂如何是好?因此你推我讓,誰也不肯伸手,隻好叫來十幾個在腳行賣苦力的腳夫,讓他們帶著木杠、繩索過來抬棺。腳行的苦大力惹不起警察,頂多在背後使壞,可大半夜的被叫起來抬棺材,擱誰也不願意,免不了滿口怨言百般推脫。當巡警的沒多大本事,欺負人可有一套,見這幫腳夫磨蹭了半天不動地方,有個警員上去給了腳夫把頭一個大耳刮子:“你還想在這兒混飯吃嗎?讓你抬棺材是瞧得起你,棺材、棺材,升官發財,你都升官發財了,還你媽不識抬舉?”一眾腳夫敢怒不敢言,也沒有二話了,七個不情八個不願地動手捆住棺材,搭上三根穿心杠,足蹬肩扛一齊較勁,將棺材抬到老龍頭火車站後邊的警察所。


    打發走腳行的苦力,一眾巡警對著棺材發愣,按規矩必須開棺查驗,可這黑更半夜的誰敢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在一籌莫展之際,有人出主意去找孫小臭兒,這個賊是吃臭的,整天跟老墳中的死人打交道,讓他開棺正合適。當即去了幾個巡警,孫小臭兒正在破廟中睡覺,瞧見“唿啦”一下衝進來好幾個警察,兇神惡煞一般,還當自己偷墳掘墓犯了案,蹦起來想跑,那能讓他跑了嗎?平時是不願意抓他,嫌這個鑽墳窟窿的土賊身上晦氣,怕髒了手。如果說真想抓他,再長兩條腿他也跑不了。有人上去一把扯住了孫小臭兒的脖領子,拎過來不由分說先賞了倆大耳刮子,打得孫小臭兒天旋地轉,順嘴角流血,一下就蒙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巡警跟拎個雞崽子似的,將孫小臭兒拎迴了火車站警察所。


    孫小臭兒這一路上不敢吭聲,心裏頭把滿天的神佛求了一個遍,到地方才知道是讓他幹活兒,如同接了一紙九重恩赦,好懸沒樂出屁來。此乃官派的差事,他可不敢不聽,邁步來至切近,圍著棺材繞了三圈兒,得先看明白了才好下家夥兒,不同的棺材有不同的開法。從清朝到民國,棺材的樣式可謂五花八門,大體上分為滿材、漢材、南洋材等種類,眼前這口大棺材是口漢材。漢材也叫蠻子材,大蓋子做成月牙形,兩幫呈弧形,厚度不一樣,蓋五寸、幫四寸、底三寸,這叫三四五的材,簡稱三五材;蓋六寸、幫五寸、底四寸,這叫四五六材,簡稱四六材;比三五材稍微大一些,但是又不足四六的材,這叫三五放大樣;大於四六材的稱為四六放大樣。老龍頭警察所裏的這口大棺材用料不是頂級的,可也沒湊合,四六放大樣的黃柏木。民間有諺“一輩子不抽煙,省口柏木棺”。這種材料不便宜,擱在那會兒來說,怎麽也得三百多塊現大洋。除了用料和薄厚以外,漢材還講究裝飾,表皮刷上黑色的退光漆,請來描金匠往棺材上畫圖案,這口大黑棺材上的圖案年深日久已經褪了色,輪廓還依稀可辨。大蓋頭上畫著福祿壽三星,兩幫的頭上左麵畫金童持幡,右麵畫玉女提爐,棺材中心畫上一個圓形的“壽”字,圍繞著五隻蝙蝠,這叫五福捧壽。孫小臭兒用手敲了敲棺板,抬頭告訴巡官老陸,棺材裏裝的是個女的。院子裏的一眾警察心知孫小臭兒並非信口開河,他幹別的不成,就這個看得準,因為幹吃臭這個行當的賊人,成天和棺材打交道,用他們的行話說這叫“隔皮斷瓤”,不必開棺就瞧得出裏邊是個女子!


    怎麽個“隔皮斷瓤”呢?孫小臭兒用手一敲,聽出這口棺材左右兩幫的聲響不一樣,他就知道棺中是個女子了。因為漢材的棺蓋上有三個銀錠似的銷眼兒,倘若裝殮的是男子,左邊一個,右邊兩個,裝殮女子的正相反,左邊兩個,右邊一個,男左女右,取其單數。入殮加蓋之後,將堵銷眼兒的木塞子塞上,會留下多半截露在棺材蓋上,到了辭靈的時候,由杠房的人將這個木塞子給釘進去,這也有個行話叫“下銷”。下完銷以後,還得釘上一根壽釘,位置也是男左女右,三寸長的銅帽大釘子,下邊墊上兩枚魘錢,其實就是銅錢,但是得叫成魘錢。棺材鋪事先已在大蓋上鑽出了二寸深的一個孔,釘子下去外邊留一寸,辭靈之時,再由孝子賢孫用榔頭釘三下,不用使多大勁兒,比畫這麽幾下就行,一邊釘一邊還得喊著棺材裏的人躲釘,以免將三魂七魄釘住,那可就永世不得超生了。走完了一係列的過場,最後再讓杠房的人釘死壽釘,因此說男女有別,棺材兩幫的釘子和木銷不同,發出的聲響也不一樣,當巡警的不懂這些門道,就算知道也聽不出來,孫小臭兒卻一看一個準。


    孫小臭兒聽清楚看明白了,讓四個巡警一人一個角拽開一大塊布單子,撐起來當成臨時的頂棚,以免棺材中的死屍衝撞三光,其餘的巡警在旁邊提燈照明。孫小臭兒開棺也得用家夥,找來一根撬棍,累得順脖子汗流,好不容易撬開了棺蓋,抻脖子瞪眼剛要往裏頭看,怎知死屍“噌”的一下坐了起來。


    棺材中是一具女屍,全身前朝裝裹,臉上塗抹了腮紅,雙手交叉,懷抱一個如意,兩隻小腳上穿了一雙蓮花底的繡鞋,直愣愣坐在棺材中。死了多年的前朝女屍,縱然形貌尚存,那也和活人不一樣。當差的警察見慣了行兇殺人,可誰也沒見過死人會動,深更半夜的,起屍又非常突然,周圍這十來個巡警,包括巡官老陸在內,都嚇得蹦起多高,臉都綠了,遮擋三光的布也撒了手,一陣風刮過去,將那塊破布吹到了一旁。天上一輪明月照將下來,坐在棺材中的女屍睜開了眼!


    6.


    孫小臭兒也嚇了一大跳,一連往後倒退了好幾步,相傳過去的棺材底下有撐子,是塊可以活動的木板,用一根木棒和棺蓋連在一起,倘若有盜墓吃臭的打開棺蓋,就會撐起死人身下的木板,讓死人突然“坐”起來,以此將賊人嚇退。孫小臭兒往後一退,借月光看出棺中女屍身後有撐板,可沒想到女屍睜開眼了,從兩個黑窟窿中淌下又黑又黏的血淚,一股子惡臭彌漫開來,直撞人腦門子。孫小臭兒以為屍變了,那他倒不怕,掏墳吃臭這麽多年,什麽樣的死屍沒見過?相比起死人,他更怕活人,欺負他的全是活人,他能欺負的隻有死人。此時正好在眾巡警麵前賣弄膽識,口中高聲叫罵,縱身蹦在半空,掄起撬棍狠狠往下一砸,這一下正打在女屍頭頂上,隻聽一聲悶響,撐板塌了下去,死人順勢倒入棺材。


    周圍的巡警全嚇傻了,愣在當場,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沒有一個人膽敢上前。孫小臭兒也閃在一旁,等了片刻,見棺中再無異狀,他湊過去查看情況,一瞧女屍的頭頂已經被撬棍砸癟了,七竅之中黑血直淌,身邊陪葬甚厚,金銀珠玉在月影之下閃閃發光,看得他心裏直癢癢。無奈這是在警察所,再借孫小臭兒倆膽子也不敢下手,隻得咽了咽口水,正想合攏棺蓋,卻從中蹦出一隻全身皆白的蟋蟀來。孫小臭兒恍然大悟,按照以前迷信之說,犯了煞的死人七竅淌血,實則是棺材裏頭進去東西了,裏頭的死人才會腐壞,通常以耗子、長蟲居多,也不乏刺蝟、狐狸之類,沒想到這個大棺材中有隻白蟋蟀。陪葬的金銀玉器拿不得,從女屍身上蹦出來的蟋蟀卻不打緊,反正別人也不敢下手去抓,就便宜了孫小臭兒。劉橫順鬥蟲之事已在天津衛傳得人盡皆知,孫小臭兒也聽說了,這小子翻屍倒骨向來百無禁忌,縱身躍入棺中,雙手扣住蟋蟀,一路小跑來找劉橫順獻寶。


    孫小臭兒有個賊心眼,尋思與其將寶蟲換錢,真不如送給劉橫順,聽說劉爺這兩天和南路蟲鬥上了,前前後後輸了四十塊銀元,如若用孫小臭兒的寶蟲翻了身,一定會對他另眼相看,有緝拿隊的飛毛腿劉橫順當靠山,誰還敢欺負他孫小臭兒?


    劉橫順在二葷鋪聽孫小臭兒說了來龍去脈,心裏頭有數了,不過這小子量淺降不住酒,三杯黃湯下肚就在那兒胡吹亂哨,越說越沒人話,到後來趴在酒桌上打起了鼾。劉橫順也不能把他扔下,隻好讓二葷鋪老板給孫小臭兒找個睡覺的地方,他付了錢起身出門,懷揣寶蟲興衝衝往家走,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掏出銅拉子,借月色反複觀瞧,此蟲不僅身披異色,還是正經的獅子臉、鉤子牙,牙尖往裏兜,如同兩枚彎鉤,又厚又長、內有倒刺,這樣的蟲最善爭鬥。劉橫順越看越得意,心說:“這下行了,天讓我得此寶蟲,鬥敗金頭霸王不在話下!”越想心裏越痛快,甩開飛毛腿緊走幾步,眼看到家門口了,卻從路旁轉出一個老道,身穿法衣、臉色青灰,不是旁人,正是早上碰見的那個老道。


    老道見到劉橫順,口誦一聲道號:“無量天尊,貧道恭候多時了。”


    劉橫順奇道:“這半夜三更,你個走江湖的牛鼻子老道找我做什麽?”


    老道一擺拂塵,自稱是雲遊道人李子龍,近來在西門外白骨塔掛單,收屍埋骨、廣積善德,報完了家門,又問劉橫順今天鬥蟲的勝敗如何。


    劉橫順瞥了一眼李老道:“不錯,讓你蒙對了,我在古路溝抓來的蟲王棺材頭大將軍,不是人家的敵手,又輸了一陣。”


    李老道說:“古路溝蟲王未必不敵南路蟲,隻是你不信貧道我的話,因此勝之不能。”


    劉橫順冷笑一聲,將手裏的拉子往前遞了遞:“老道,不必故弄玄虛了,你知道這是什麽?”


    李老道笑了笑:“瞧這意思,您這是得了寶啊?”


    劉橫順說:“又讓你蒙對了,我之前的兩條蟲,黑頭大老虎稱得上是好蟲,棺材頭大將軍稱得起蟲王,而今我得了一條寶蟲——白甲李存孝!”他難掩心中興奮,越說越是得意,順口給起了個名號。民間俗傳“將不過李、王不過霸”。李存孝乃唐末十三太保之一,力大無窮、驍勇善戰,與西楚霸王項羽齊名。


    李老道說:“那定是鼇裏奪尊的寶蟲了,聽這名號還和老道我是本家,能否讓我開開眼呢?”


    劉橫順剛喝了酒,又正在興頭上,你給老道看不要緊,進到屋裏放在燈底下,擺好了拉子想怎麽看怎麽看,把眼珠子瞪出來也沒關係。可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站在屋門口一把將拉子蓋兒掀開了,想讓李老道長長見識,仔細看看這寶蟲,堵上他的鳥嘴,不承想剛一開蓋,困在裏頭的“白甲李存孝”後腿一使勁,“噌”的一下蹦了出來。


    這一蹦可不要緊,別的蟲蹦起一尺高就到了頭兒了,寶蟲竟然一下躍上屋頂,月光照在寶蟲身上白中透亮、熠熠生輝,它在房簷之上奓分雙翅鳴叫了幾聲,叫聲躥高打遠傳出去二裏地,當真不同凡響。劉橫順暗叫一聲不好,如若讓此蟲跑了,那可沒處逮去,到了早上還指望它翻盤呢!墊步擰腰剛想往房上躥,突然從屋脊上來了一隻野貓,趁其不備一口將寶蟲吞下去,三口兩口吃完了,扭頭看看下邊的劉橫順,一舔嘴岔子躥下房坡,轉眼逃得不知去向。


    劉橫順呆在當場,真好似掰開八瓣頂梁骨,一盆冷水澆下來,不亞於萬丈高樓一腳踏空,揚子江心斷纜崩舟,寶蟲得來不易,真是給座金山也不換,沒想到成了野貓的嚼穀。“白甲李存孝”下了野貓的肚子,再掏出來也沒用了。劉橫順幹瞪眼沒咒念,隻好拿李老道出氣,恨不得當場撕了這老雜毛,要不是李老道三更半夜非要看寶蟲,何至於如此?


    李老道忙說:“劉爺且息雷霆之怒,慢發虎狼之威,容老道我說一句,你這條寶蟲雖好,卻仍是有敗無勝,拿過去也不是南路蟲對手,隻不過你以為鬥的是蟲,人家跟你鬥的是陣!”


    7.


    李老道言之鑿鑿,告訴劉橫順:“明天你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取勝易如反掌,倘若再敗一陣,上白骨塔把貧道我一槍打死也沒二話。”


    劉橫順向來不信邪,聽李老道說得玄而又玄,怎肯輕信這番言語,無奈寶蟲讓野貓吃了,打死這牛鼻子老道也沒用,事已至此隻好賠人家錢了,想來這是命裏該然。


    等到早上,劉橫順隨手揣了隻蟲,無精打采來到南城土地廟。等著看熱鬧的人見劉橫順來了,都想瞧瞧他又帶了什麽寶蟲,扒頭一看劉橫順這隻蟲,一個個直抖摟手,劉爺今天怕是鬧火眼看不見東西,怎麽帶了一條三尾兒來?這玩意兒能咬嗎?


    那個老客看罷心中暗笑,以為劉橫順輸急了,不是鬥蟲是和親來了,那就等著收錢吧。


    劉橫順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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