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開車迴家,停進小區的車位之後,陸文明迫不及待解開安全帶就會上樓。


    就算妻子和兒子睡著了,他也要走進房擰開床頭燈,凝望他們一會兒。


    哪怕隻是見到兩張熟睡的麵容,他一顆疲憊的心也是安寧的,溫暖的。


    不過今天,到家都十二點了,他也沒有半點趕緊上樓的意願,而是依然靠在駕駛座上,閉目聽音響播放的歌曲。


    37歲,還年輕得很,陸文明卻喜歡聽陳佳宏他們那個年代的流行音樂,車載音響下載的歌單不是劉德華就是張國榮,連**嫻那首《千千闕歌》也經常循環播放。


    此時輪到林子祥,唱的是《真的漢子》,嘶啞又豪放的搖滾嗓吼得車廂不停嗡鳴。


    這首歌過於震撼,陸文明每次聽都會調小音量,今天晚上,他竟然衝動地將音量調大了好幾級。


    “做個真的漢子,人終歸總要死一次,無謂要我說道理,豪傑也許本瘋子……”


    ……


    聽著震耳欲聾的音樂,陸文明以為心情會好起來,會暫時忘掉妻子那個電話帶給他的痛苦。


    可當手指從臉上劃過,竟是濕漉漉的。


    陸文明捂著臉想:“我怎麽哭了?”


    *


    周末終於可以好好睡個懶覺了,陸衡就關閉手機鬧鍾,打算一覺睡到九點十點再起床。


    誰知早上七點還沒到,他就給憋了尿著急出門的吉吉給舔醒了。


    吉吉是一隻黃白毛色相間的柯基,標誌性的短腿就跟四根毛柱子似的,支撐起圓潤結實的軀體。陸衡經常喂他吃肉食,導致他體重超標,達到三十五斤了。


    迷迷糊糊醒來,陸衡抓過手機瞅一眼時間,氣得翻個身就又要“昏死”過去。


    吉吉哪甘心就這樣放任“狗奴才”無視自己?“咚”的一下跳到了陸衡肚子上。


    “我勒個乖乖!”


    陸衡慘叫著從床上直直挺起,捂著胸口懷疑胸骨骨折了。好歹幹咳半天,一口血也沒吐出來。


    這哪還能睡?


    陸衡悲歎著淪為“狗奴才”的不幸,起床洗漱,又帶吉吉出門溜達,讓他痛痛快快放水,再迴家準備狗糧與自己的早餐,一通忙活過後,也差不多快九點鍾了。


    本來打算度一個閑散的周末,不過由於昨晚遞交了援疆自願書,陸衡就有了新安排——去靜安區馨寧康複療養院探望父親陸翔。


    當年一場火災,陸翔不僅身體大麵積燒傷,還在極度驚恐中摔下一米多高的工作台,摔斷了兩條腿。


    快二十年了,身體的傷殘在各方醫護的悉心照料下大為緩解,但多次植皮手術依然無法挽救的外貌,以及那一場災難造成的心理影響,如魔鬼般對陸翔如影隨形,他本來就因失敗的婚姻而變得沉默寡言,遭遇人生中更慘烈的悲劇後,他活生生就變成了一個怪物。


    經常連續數天陸翔也不說一句話,可要是給某件事激發,使他迴憶起了從前,他就會如火山般爆發,變得非常暴躁。


    精神狀態如此不穩定,陸飛夫婦自然不放心繼續讓他住在職工宿舍裏,開始時將他送進宛平路精神病康複中心進行心理疏導,情況好轉之後,又到處找合適的療養院讓他靜心療養。


    陸翔受的是工傷,保險公司和電焊廠兩方賠償的醫療與精神損失費合起來不算少,加上有兄長接濟,經濟上不成問題,隻是陸翔在內心深處特別渴望陪伴,然而隻要不留神照見自己的模樣,又無比自慚,親人或者工友來看望他時,他總愛往床角裏躲。


    陸衡打小不愛學習,自暴自棄的思想一直伴隨著他的成長,說白了就是受原生家庭影響而造成的。父親的不幸遭遇,給他帶來了大麵積人生陰影。


    直到十六歲之前,伯父一家都嚴厲禁止他獨自一人去探視陸翔,探視次數也限於一月一次,必須由陸飛陪同前往。


    縱然一家人小心嗬護著年幼的陸衡,每次跟隨大伯從父親那兒迴來,他還是會接連幾天悶聲不語,大多數時候就坐在陽台上仰看著天空發呆。


    每逢那種時刻,陸文明就小心叮囑父母,不要去和小衡多談什麽,人生之殤既然已經發生,他們能做的就唯有盡量幫他減輕痛苦,而不可能將其徹底消除。抵抗住內心的煎熬與折磨,最終還得靠小衡自己的意誌力。


    直到陸衡上大學、成年了、也變得成熟了,見到陸翔後不會再產生劇烈的情緒波動,陸飛才解除維持了多年的“禁令”,告訴陸衡他隨時都可以去探望陸翔,也不再需要誰陪伴左右了。


    陸衡仍然保持一個月看陸翔一次的頻率,每次去了之後,呆在陸翔的房間裏,父子二人也沒什麽話可說,主要就是陸衡東拉西扯地給陸翔講他生活裏發生的一些小事。


    陸翔雖已年近六旬,身體尚算健康,沒啥老年人的基礎病,隻可惜腿腳不靈不能走路,最大的樂趣就是縮在電動輪椅裏,把收音機貼在臉上聽越劇。


    陸衡一來他就立即關掉收音機,否則聽不清兒子說話。


    但誰也看不出兒子說的話他到底愛不愛聽,因為那張被燒毀容的臉,很難露出表情,所以分辨不出喜怒哀樂。


    唯一讓陸衡確信父親是樂意見到自己的證明,就是每次離開時,陸翔都會過來拉一拉他的手,用沙啞的嗓子戀戀不舍地說:“下次早點來啊。”


    過不了多久,就要啟程奔赴新疆了,陸衡決定隻要有空就多去陪陪陸翔。


    將有較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麵,不確定父親是否會想念他,可他自己,是一定會時時牽掛著父親的。


    幾天前,陸飛才將陸翔從之前設在長寧的康養機構轉來靜安區,主要是因為馨寧康複療養院新進了幾台具有國際先進水平的醫療設備。


    陸翔年紀越來越大,住進醫療條件更好的地方,要讓人放心不少。


    不過大伯給父親換了住的地方,這難住了陸衡,他沒弄清楚靜安區有兩處“馨寧”,另外一處是一家老人福利院,安置好吉吉之後就往馨寧福利院跑,到了找不見人,在微信上問大伯是怎麽迴事,陸飛告訴他地方找錯了,他才又汗流浹背地打車去了正確的馨寧康複療養院。


    折騰一番,到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陸衡見療養院旁邊有家商場,便進去找餐廳買了些陸翔愛吃的熟菜,拎著一大提食盒溜達進了療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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