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和寧歸海那老東西定了靈術契約,不許在盛凝玉麵前提及謝家之事,僅憑原道均自己,方才定已被盛凝玉套出話來了。


    當然,修煉至原道均這個份兒上,本就該遠離這些紛擾。


    有些話,常人能說,他不能。


    半步紅塵,一念因果。


    今日,已經是他多言。


    原道均獨立廊中,斜陽綽約搖晃,他許久未動。


    他又何嚐看不出盛凝玉今日有意示弱?隻是一想到那年無法無天的窩在他夫人懷中對他做鬼臉的小姑娘,如今被人廢了右手,沒了修為,學著那些往日裏不屑的試探與示弱,原道均那顆已半步真仙的心,卻還是動搖了。


    寧歸海啊,你這老東西。


    原道均歎息,自言自語道:“如今這局麵,也在你的意料之中麽?”


    ……


    嬸娘不在了。


    盛凝玉獨自走在長廊中,眼中透著幾分茫然。


    她方才頻頻望向長廊,就是在找她的嬸娘——醫道聖君原道均的夫人,王芸娘。


    王芸娘不是什麽百年世家的大小姐,也不是什麽厲害的正道仙子,她隻是一個根骨全無的普通人。


    情愛之事就是這樣不講道理。


    原道均愛上了這個農家姑娘,願意製作各種丹藥為她延年益壽,農家姑娘也喜歡他,願意拋下一切隨他走。


    王芸娘不喜歡做什麽“仙君夫人”,喜歡旁人叫她“嬸娘”。她雖然嫁給了原道均,卻半點不為自己是個普通人而自卑,往日裏對他們這些小輩最是慈愛寬厚。


    那時,盛凝玉每每闖了禍,都是運起靈力疾奔,漫過雲望宮似無盡頭的長廊,窩到嬸娘懷中躲避,委委屈屈的喊一聲:“嬸娘,他們欺負我。”


    芸娘當即拍案:“你們做什麽又欺負小九重!”


    原道均:“嘿!你這老太婆講點道理,明明是這丫頭先動的手!"


    芸娘:“你個糟老頭子,怎麽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紀,還好意思和小姑娘計較?”


    盛凝玉探出頭做鬼臉。


    原道均氣得跳腳。


    任他脾氣再臭嘴再毒,任他如何叱吒風雲,令修仙界眾人不敢妄動,此時卻總一點辦法都沒有。


    盛凝玉漫步長廊,心想,若是嬸娘還在,她今日是說不了那麽多話的。


    嬸娘一定會推開門衝進來緊緊摟住她。


    她會問她什麽呢?


    無非是想吃什麽,想做什麽,再破口大罵那些傷了她的人——


    “都是群豬狗不如的畜生!竟然對我們家乖乖的九重兒下這麽重的手!——原道均!你怎麽就不能給他們下點毒,把那幫畜生毒死算了!”


    斜陽落在臉上,盛凝玉慢慢地笑了起來,可笑著笑著,卻又沒了聲。


    年少闖禍奔逃時,總覺得漫長無盡的長廊,如今幾步就已到了盡頭。


    長廊如舊日,霞光未改時。


    盛凝玉遲遲沒有踏出最後一步。


    她坐在長廊下,身邊沒了往日的嬉鬧喧囂,變得安靜許多。


    迎著最後的夕陽,盛凝玉弓起身,慢慢將頭埋在手臂中,猶如一個擁抱。


    半晌,她小聲地自言自語。


    “嬸娘,他們欺負我。”


    “我一個人罵不過他們,怎麽辦。”


    怎麽辦。


    嬸娘。


    ……我想你了。


    **


    東海浮霽,海上明月。


    褚季野心中總有些空落落的。


    他放下手中雜事,摘下了食指上的指環,聽著耳畔翻湧的浪潮,微微出神。


    這枚指環是用那日家臣撿迴來的信箋碎片製成的。


    一字一句,一朝一夕。


    就好像凝玉姐姐還在他的身邊一樣。


    “家主。”褚青一進來就見褚季野怔怔的出神,心中歎息,上前為他換了一壺酒,“這些日子,褚樂少爺勤於修煉,未曾懈怠,請問家主,可要放他出來?”


    褚季野迴過神來,捏住了戒指,又恢複了褚家家主的淡漠:“勤於修煉?這樣的假話,旁人說說也就罷了,褚青,你也要拿來騙我麽?”


    褚青蒼老的臉上掛上了笑,拿出幾日裏管事記在的內容奉上:“樂少爺到底年少,淘氣些,愛玩鬧些,不是壞事。”


    “家主您當年不也如此?如今清一學宮又要重啟,樂少爺……”


    褚青話音未落,卻見褚季野緊緊地捏著他遞上去的一頁卷宗,捏得骨節泛白,也許久未動。


    褚青心中咯噔一下,立即轉變了神情,躬身小心翼翼地上前,低聲道:“家主,家主?”


    褚季野霍然抬頭,丟下手中卷宗,踉踉蹌蹌的向門口去,深藍的衣袍翻飛間猶如海浪翻湧。


    前幾步,竟是連靈力都忘了用。


    “家主!”


    褚青看著褚季野的身影消失,心中著急,向前幾步,卻又放緩了靈力。


    能讓家主如此失態,定是與那位有關。


    可今日上供的卷宗是他檢查過的,明明沒有任何提及。


    褚青蒼老的麵容上流露出了些許不解,他撿起地上的卷宗,仔仔細細地看著那被捏皺的一頁。


    【……樂少爺令劍修於花海中群起舞劍,每一劍招後,都必接下一朵落花……】


    這是褚青知道的事,他本以為這不過是褚樂少爺年少幼稚,所以胡亂玩鬧罷了,如今看來,卻似乎另有玄機。


    劍。


    落花。


    家主每每令人找來劍修時,也要讓他們在花林中舞劍。


    褚青驀地睜大了眼睛。


    ……


    褚樂本歪在花樹下的椅子上,一手撐著頭,百無聊賴的看著那群劍修舞劍。


    “我說了,甩開劍時不要這麽刻意!”


    “那朵花要完整的——右邊第三列第五個,你在搞什麽?”


    “還有他左邊那個,你當真學過劍麽?醜成這樣。”


    褚樂不屑地指點著,立即有會看眼色的管事上前,喝道:“還不快把人帶下去?別汙了我們小少爺的眼睛!”


    褚樂嗤笑一聲,懶洋洋地靠在軟榻上,心中卻還是微微遺憾。


    明明當日看那醜八怪用起那招時,那麽輕鬆簡單,瀟灑自如,怎麽找了這麽多劍修,卻沒一個能模仿的像的?


    正當褚樂神思不屬時,卻見一道深藍色的身影從天而降,恍若一道驚雷激起深海萬丈浪,眾修士頓時放下劍,高聲拜服:“見過家主!”


    褚樂同樣跳下座椅,向前幾步:“叔父今日怎麽有空前來……”


    話音未落,卻有一道靈力迅猛地向他襲來,褚樂一驚,縱身躍起想要旋身躲避,可那靈力卻好似有眼睛一般,不到一息就將他追上,褚樂直接從空中墜下,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在場眾人悚然。


    此招名為‘追月’,是褚家主獨創的拿手好戲,往日裏用來追蹤叛逃之人時,從未出錯。


    褚樂被靈力綁住了雙手,掙紮不開,被迫跪在了地上。往日裏高高在上的小少爺驟然出了醜,又是委屈又是羞惱,睜著一雙眼看向褚季野,剛要控訴,卻又被駭得忘記了言語。


    麵容慘白,臉頰上卻又漫起不正常的紅暈,一雙眸子藏著極度的惶恐卻又有興奮的火苗燃燒。


    “演示給我看。”


    褚樂哆哆嗦嗦道:“您要看什麽?”


    “那日,落花,她的劍法。”褚季野一字一頓,幾乎是咬著牙,“演示給我看。”


    褚樂被迫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抽出劍。


    “追月”的靈力牢牢束縛著他的四肢,褚樂被牽引著,猶如戲台上的傀儡人偶,卡頓的演示起了那日所見的驚鴻一劍。


    她拿著樹枝,先是躍起,然後起劍,翻轉——


    再之後是什麽來著?


    褚樂怎麽也想不起來,可束縛在他身上的靈力卻有自己的意識似的,牽引著他動作。


    “——好像就是這樣!”


    褚樂驚喜的看著自己劍尖的落花:“比那日差上一些,但那朵花就是這樣掉下來了!”


    周圍人一聽這話,俱是心中一緊,叫苦不迭。


    哎喲,褚樂少爺,你說什麽不好,偏要說家主操控你做出的劍法,比旁人“差上一些”?這不是活生生的找死麽!


    誰不知褚家人要強,什麽都要爭最好的,什麽都要得榜首。


    何況這一任褚家主本身也習劍——這不是指著他鼻子罵嗎!


    底下所有人都暗自叫苦,縮頭屏息,做好了被殃及池魚的準備,孰料,這一次,褚季野半點沒生氣,他隻是輕聲笑了起來,隨後笑聲越來越大,竟是眼角都沾上了淚。


    他問:“花呢?”


    花?


    褚樂跪下地上,委屈道:“她沒給我——她給雲望宮的那個小姑娘了。”


    落花飄下,卷起一抹香氣,無聲無息。


    幾許後,褚樂聽見上方傳來了一聲輕笑。


    “……是她會做的事情。”


    雖是一聲笑,卻莫名令人膽寒。


    趕來的褚青聽得心中發苦,他再不敢多言,隻是垂首立在了褚季野的身後。


    褚季野全然不在乎有人靠近,他蹲下身,不顧衣袍落於被劍風掃開的塵土中,瞥了眼褚樂掌中的落花,那柔軟的花瓣就在瞬間轟然炸開。


    於是褚季野又是一笑,笑得天真絢爛,仿若還是當年那個眾人庇護著的小少爺。


    “你知,她去哪兒了麽?”


    褚樂從未見過這樣的叔父,他隻覺得自己仿若被蒼鷹盯上的獵物,戰戰兢兢地答道:“那、那日隨雲望宮、走、走了。”


    雲望宮,靈桓塢原家。


    是了,聽說上一任劍閣首尊寧歸海與雲望宮關係極好。


    褚季野心頭徘徊著萬千思緒,他向前走了幾步,喉嚨間猛地湧上了一股血腥之氣。


    地上的血跡顯然嚇呆了眾人,愣是過了幾許,才有人如夢初醒,高聲道:“家主吐血了!快尋醫修!”


    “家主怎會吐血?!”


    “醫修呢?怎麽還不來?”


    好煩。


    好多聲音。


    “聒噪。”


    隻一句話,所有人便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也被封住了腳步,隻能看著家主獨自一人向前走去。


    分明還是往日裏尊貴傲然的姿態,隻是大約是一人獨行,總顯出了幾分落魄。


    褚季野不在乎其他人怎麽想的。


    他隻是有些……難過。


    劍取落花,提劍言歡。


    這是當年凝玉姐姐哄他的招式,可現在她卻沒有把花給他。


    褚季野捂住唇,又是一陣重重的咳嗽,移開時,帕上已浸染了血跡。


    恍惚間,褚季野竟是笑了出聲。


    “褚青。”


    褚季野毫不在意地抹去嘴角的血痕,轉過身時,臉上帶著未褪去的笑意,聲音卻啞得似像是撕裂。


    “送拜帖,去靈桓塢。”


    他要看看那人究竟是不是凝玉姐姐。


    他要去問問她,如何舍得這樣對他。


    ……


    他再不會讓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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