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朗聽著蘇真縹緲的歌聲在房間中繚繞,意識卻漸漸模糊起來,身體變得越來越輕,好像正隨著輕風飄起來一樣。於朗知道自己可能正在做夢,但這種感覺非常奇妙,二十多年來做夢無數,還沒有一次能夠如此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正一步一步陷入夢中。不過,就在他享受著這種奇妙的感覺時,身體卻突然變得沉重萬分,隨即便開始飛速地向下墜落。他大叫起來,意識突然全部恢複了。他睜開眼睛,入目的是湛藍的天空。他轉頭四顧,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沙灘上,坐起身來,眼睛驀然睜大,麵前竟然是浩瀚的大海,清涼的海風吹拂在他的臉上。


    這是夢嗎?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立時疼得齜牙咧嘴。


    這難道不是夢境?於朗目瞪口呆。


    明明在片刻前他還和蘇真並肩躺在床上,可是下一刻竟然出現在一個陌生的海邊,這究竟是怎麽迴事?難道自己穿越了嗎?或者這隻是一個逼真的夢境?他站起來,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的竟然是件黑色的長袍。可他記得自己分明穿的是白色的立領半袖衫和咖啡色的休閑短褲。


    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在於朗的記憶中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地方。顯然這個海灘並非那種海濱浴場似的度假村,因為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也沒有任何人工的設施,沙灘也不是那種極為開闊的形式,似乎隻是一個小小的海灣,大約隻有一千米的長度,寬度也不過百米,盡頭處就是壁立千仞的崖岸。山崖上麵則是茂密的樹林。再往遠處看,竟然能看到巍峨的山巒。


    於朗不是沒做過夢,但大多數夢境都是醒來就忘或者是隱約有個大致的記憶,說到自己究竟在夢境中有什麽樣的感覺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的。也許往昔的時候夢境中也是如此,隻是因為醒了之後遺忘了大半而已。或許等他的這個夢醒來的時候,他依然會說不清他究竟去過什麽地方,見過什麽人,做過什麽事情。


    這個夢還真奇怪,於朗自言自語。他在沙灘上走了幾步,那些細膩的海沙踩在腳底下異常柔軟,和真正的沙灘並無二致。他沿著沙灘的邊緣走了幾百米,一直走到懸崖的下麵才停止,這端是個岬角,再往前走就是海水,於是他隻能原路返迴,轉而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這次的選擇是正確的,這一端雖然也是崖岸,但卻有一個幾米寬的一線天通道,地麵上還有明顯的腳印,難道自己剛剛就是從這裏走過來的?於朗看著那個印記心下疑惑。


    穿過那個長不過十幾米的一線天隧道,眼前豁然開朗:麵前是一片足球場大小的開闊地,周圍都是稀疏的樹林,一條荒草萋萋的小徑蜿蜒在稀疏的樹林中,若隱若現,不知道通向何處。


    於朗站在樹林入口的小徑上,猶疑著要不要尋過去看看。不過一想到他是在夢境中,所有的憂慮就都煙消雲散了。反正也不會有什麽危險,若是錯過什麽難得一見的東西豈不是可惜?


    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快步走上那條小路。


    前行了幾百米,小徑突然變成曲折向上的石階,周圍稀疏的樹林逐漸被青青的翠竹所取代。石階兩側遍植各種稀奇的花卉,於朗雖然對花卉研究不深,但卻也有一定的見識,不過走了幾百米,卻沒有見到一種熟悉的品類。這些花卉爭奇鬥豔,長勢極好,想必不是野生的。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人住在這個地方,想到這裏於朗突然變得極為好奇起來,腳步也快了許多。


    又走了大約二十分鍾,石階開始變得有些陡了。從海邊一直走到現在,按照海拔來算,起碼應該有將近一千米的高度,可是前麵的石階卻似乎沒有盡頭一般的在竹林中盤旋。於朗走得雙腿發軟,卻依然沒有走到盡頭。兩側的竹林依然時而濃密時而稀疏,偶爾在轉折處會出現淙淙流淌的小溪。於朗起初還能在心中隱約計算著時間,但隨著心裏越來越煩躁,時間觀念已經完全消失了。他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天色依然和之前一樣,石階依然向上,山風依然無休無止地穿過竹林,發出令人煩躁的沙沙聲。


    於朗坐在石階上喘息良久,身上的袍子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他開始覺察出這竹林和石階的詭異之處:按說如果是普通的竹林,自己走了這麽久,怎樣都應該有些變化才對。而且根據石徑的傾斜程度,這座竹林所在的位置應該是從山腳下一直延伸至山腰處,不過這山似乎也太高了些。如果按照於朗的攀爬速度,這麽長的時間起碼也應該超過三千米的高度了。三千米的高度還是山腰,那麽山頂應該是多高?五千米還是八千米?這完全不可能,地球上超過五千米的山峰屈指可數,貌似沒有哪一座山腳下有這麽大的一片竹海。而且這樣的海拔高度在空氣方麵就應該有所體現,例如氧氣開始稀薄,氣溫降低等,但於朗根本感覺不到,和剛剛走上石徑的海邊處幾乎沒什麽區別。另外竹子屬於低海拔的植物,一般而言海拔超過一千米的地方應該不適宜竹子生長。但反觀這裏的竹林不但活得很好,而且青翠繁茂,挺拔粗壯,顯然不像是不適宜的樣子。


    於朗覺得這個竹林好像一座龐大的迷宮,不過卻不像迷宮那樣有著無數的路口。兩者的相同點都是看不到盡頭,隻能找出口,如果找不到出口那就隻好永遠被困在裏麵。如何才能走出去呢?於朗皺著眉頭琢磨,難道說不從夢境醒來他就要一直在這竹林中走下去?可是這夢境中的勞累感實在是太真實了,他已經精疲力竭了,再走下去的話說不定就要癱在石階上了。


    就在於朗為此發愁的時候,耳邊隱約聽到一陣悠揚的笛聲。起初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側耳傾聽,確實是笛子的聲音,雖然聽不出來是什麽旋律,但能肯定的是一定有人在不遠的地方吹奏。於朗立刻振奮起來,鉚足了勁向前飛奔。


    隨著距離的不斷拉近,悠揚婉轉的笛聲越來越清晰。終於石徑一轉,竹林也到了盡頭,於朗麵前出現一塊麵積約有十幾畝地大小的坪子。坪子正中是一片吊腳竹樓,說是一片,其實也就十幾座的樣子。因為彼此互相溝通連接,迴廊婉轉,所以給人以空間廣闊的感覺。


    那笛聲正是從其中最高的一座竹樓中傳出來的,於朗看著麵前的這些建築有些愣神,心說這夢境也太奇妙了吧。竹樓是見過,不過都是在電視旅遊節目中的匆匆一瞥,哪有眼前這麽宏偉和真實啊!如果夢境都是這樣的倒好,省的去旅遊了,直接躺在家裏就能神遊八極、魂蕩千裏了。


    既然循著笛聲走出了那迷宮一般的竹林,於朗自然要去見見那引他出來的吹笛人,或許是熟人也不一定。難道是蘇真嗎?自己這段時間一直都想著她,如果是她的話,起碼從心理學上能解釋得通;或者是小護士嚴瀟?她也是最近經常和自己在一起的人物。不過誰知道呢,夢這個東西常常變幻莫名,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夢中出現都是正常的。


    於朗走到竹樓前麵,卻遇到一個難題:這些竹樓竟然沒有入口,是懸空搭建的,所以距離地麵幾乎有超過三米的高度,如果沒有階梯,沒有人能進入其中。於朗繞著那竹樓走了幾圈,沒找到入口卻驚訝地發現支撐著那些竹樓的粗大的黑色竹竿並非是死物,都是活的,有的枝節處還生長出一兩根細小的嫩竹。難道說這整整一片竹樓的地基都是建在這些還處於生長過程中的巨大墨竹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豈不是隨著墨竹的拔節生長,這些竹樓也會隨之不斷升高?於朗正沉浸在他發現的這個神奇建築的驚喜中,冷不防旁邊的一麵竹牆驟然傾斜,“唿啦”一下傾倒在他麵前。於朗被嚇了一跳,轉瞬又是一喜,因為那傾倒的竹牆正是一架可以踩踏的竹梯。


    踏著竹牆拾階而上,很快於朗便進入到一棟竹樓的內側。於朗在竹樓裏轉了一圈,嘖嘖稱奇:顯然所有的設施都是用竹子製成的,無論是桌子椅子,還是床和櫃子,都是由不同種類的竹子製成的,置身於其中就好像身處於一個龐大的竹子藝術品展覽館。


    不過這座竹樓卻不是吹笛人所在的那座,所以於朗隻是簡單地在屋子裏轉了轉就從另一側的出口走出去。連接著出口的是一道架在空中的迴廊,盡頭處則是另一座竹樓。笛聲依然在響,且高亢了很多,宛如一根極細、極直、極鋒利的鋼絲被陡地扔向空中,刺穿雲霄。聽到高音處,於朗心神一震,猛然覺得樂聲有些熟悉,似乎曾經在哪裏聽過,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於是下意識地加快了前行的腳步。


    穿過那迴廊之後,又穿過一座竹樓進入下一道迴廊,接連穿過三四道迴廊之後,終於看到一座較周圍的竹樓都要高大的竹樓,那笛聲正是從那裏麵傳出來的。


    於朗平複了一下唿吸,定了定心神,一步步地朝那竹樓走過去。可是走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停住了,因為他發現迴廊的一根柱子上竟然刻著一個非常熟悉的標記——是那個帶鉤子的“十”字。


    不知是用什麽東西刻上去的,每一筆都深深地印刻在粗壯的墨色竹竿上,顯得相當有力。


    於朗對這個符號簡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無論是在薛沐小說的連載網站,還是在“信仰之光”的宣傳頁,或者是潘明的手臂,這個詭異的符號簡直貫穿了他這段時間的主要經曆,所以在夢中出現他一點都不奇怪。


    嚴瀟說過“信仰之光”是信力會中國分部的下屬組織,那這個符號恐怕與信力會也脫不開關係。想到這裏於朗眼前頓時一亮,他記得曾經問過嚴瀟為何單單薛沐的作品會出現這種神異的現象,而其他受歡迎的故事卻依然隻是普通的故事。當時兩個人麵麵相覷地苦思了好久都沒想明白,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這裏麵的關鍵之處,那就是這個怪異的符號。


    想通這點的於朗一下子激動起來,如果所有事情的關鍵真的是這個符號,那隻要了解這個符號所代表的意義,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覺得應該將這個答案立刻告訴嚴瀟,這樣她就能夠利用國安局的力量迅速查清神秘符號所代表的意義。想到這裏他開始去衣服兜裏摸手機,不過手剛剛伸進去就停住了,然後笑了起來。他想得太投入了以至於忘記了自己是在夢境中,但隻笑了兩聲,他就停住了,臉色也驟然變得嚴峻起來。因為他突然想到,如果夢醒之後他將這些想法忘記了,那該如何是好?


    於朗垂著頭向前走,眼睛依然在打量著迴廊上那些充當支柱的竹子,原來每根竹子上麵都有那個符號,也許他之前經過的那幾個迴廊上也有刻,隻不過他沒注意而已。幾十步之後,他已經走進了竹樓,不過此時早沒了那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吹笛人的心情,按照此前的慣例,反正醒來之後都要忘記,那麽見與不見又有什麽分別呢?


    於朗有些沮喪,皺著眉頭思考如何才能夠不遺忘這個好不容易才想通的問題。笛聲已經停止了,他卻恍若未聞,看到麵前有一把搖椅他就一屁股坐上去,順勢將雙腳搭在前麵的竹榻上。


    於朗正苦惱著,突然聞到一陣清香,身後同時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方欲迴頭,一雙冰涼的小手已經捂住他的雙眼。


    “你終於還是迴來啦,是不是決定要永遠陪著我?”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於朗吃了一驚,這聲音柔媚動聽,但絕對不是他認識的人。


    “我離開很久了嗎?”於朗順著話頭接下去,心裏卻疑竇重生。這個夢境越來越詭異了。


    “是啊,很久了,具體有多久我早已經不記得了。”那雙小手依然蓋在他的眼睛上,手的主人顯然頗為感慨。


    “可我為什麽沒什麽印象了?”於朗一邊斟酌著說辭,一邊伸出手去抓覆蓋雙眼的雙手。手沒躲,任由他抓住,但卻沒有離開他雙眼的意思。


    “或許是太久了的緣故。”女人的聲音突然惆悵起來,“時間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能改變一切你不想改變的東西。你看到這竹林了吧,你走的時候才那麽小小的一片,可是現在已經漫山遍野了。對了,你找到你要找的東西了嗎?”


    於朗呆了呆,他可不記得自己要找什麽東西,正猶豫著不知該如何迴答,對方卻自顧自地說道:“你是不是已經忘記你要找什麽了?”


    “或許讓我看看你,我就能想起來我要找什麽了。”於朗說完,猛地拉開眼前的那雙手。當他看到麵前的景象時,猛然愣住,然後失笑,哪有什麽竹樓,分明還是他住的房子。


    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陽光從落地窗射進來,照得滿室亮堂。於朗凝了凝神,迴想了一下剛剛的夢境,奇怪的是竟然一點都沒忘,那些景象就如同他的真實經曆一樣。沙灘、竹林、石徑、竹樓,以及那個還沒來得及見麵的女子,一切曆曆在目。最讓他欣喜的是,他依然記得在夢中想通的解開謎團的關鍵。或許應該立刻打電話告訴嚴瀟,他對自己說。正想要坐起來,身邊的蘇真卻突然把一隻手臂搭在他的身上。


    蘇真睡得正香,不過睡相實在是不敢恭維:她麵向於朗側躺著,長長地頭發亂糟糟地披散著,一部分在身後,一部分鋪散在臉上;一隻手臂搭在於朗的身上,另一隻手臂彎曲著枕在臉下,整個身體扭成阿拉伯數字7.看著蘇真恬靜地躺在身邊,於朗驀然覺得心裏一暖,如果每天早晨睜眼都能看到她躺在自己的身邊,該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情。這樣的想法早在若幹年前他剛認識蘇真的時候就曾不斷地在腦海中浮現,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出現頻率開始不斷降低,直到最近這一兩年,徹底變成了“找到你就好”。


    還好,命運待他於朗不薄,讓他機緣巧合之下再次遇到蘇真。看著蘇真近在咫尺的麵龐,肌膚細膩白皙,鼻梁高挺,睫毛長長的,像兩把小巧精致的扇子,雙唇微微張開,隱約露出幾顆潔白的牙齒。於朗突然心下一熱,鬼使神差地在蘇真的唇上輕吻了一下,柔軟溫潤的感覺幾乎讓他的靈魂都飛舞起來,心跳得仿若要從喉嚨裏跑出來一般。於朗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正在偷糖果的小孩兒,心裏惴惴地怕被大人抓到。他卻不知道若幹年前自己早就被蘇真這樣偷吻過。


    於朗輕輕地將蘇真的手臂抬起,然後翻身下了床,經過穿衣鏡時下意識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白色的立領半袖衫和咖啡色的休閑短褲,雖然有些皺吧,但絕對不是黑色的袍子。


    坐到電腦前,開了機,拿過一支筆開始在一張白紙上畫出夢境中的符號。電腦開了之後他特意到網站上去確認了一下,沒錯,正是那個帶鉤子的“十”字。於朗截了圖發給一些見識廣博的朋友,接著又自己在網上搜索,找了半天卻一無所獲。於朗想要打電話給嚴瀟,卻發現對方的手機已關機,看看時間還不到七點,估計那丫頭還沒起來。


    蘇真還在熟睡,於朗想想自己似乎也沒什麽事情可幹,便穿好鞋出去。小區門口就有一家早點鋪子,米粥、油條、豆漿樣樣俱全,於朗買了一些粥和包子,還有幾樣素淡的小菜,便往迴走。進屋之後他發現蘇真已經起床了,洗手間裏傳出來“嘩嘩”的水聲,應該是正在洗澡。


    於朗剛把早餐擺好,蘇真就出來了,一邊走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


    “借你的衣服穿穿啊!我那衣服都是汗味,好難聞!你不介意吧?”蘇真嬉笑著說,臉上的表情分明是“我才不在乎你介不介意”。


    於朗這才發現蘇真身上穿的真是自己的那件紫色t恤。


    “不介意,不介意。”於朗笑著搖頭,心裏卻著實有些小小的激動。這樣的情景是何等地溫馨啊!不過當他仔細地瞄了幾眼之後,剛剛的那些小溫馨立刻變成蠢蠢欲動的春情。蘇真,她竟然沒穿內衣,胸前的兩點在t恤後明顯可見。


    蘇真在屋子裏走動著,然後在電腦桌前停下來,撿起一張紙,向正在分碗筷的於朗揚了揚:“你怎麽也對這個符號感興趣啊?”


    於朗此時正有些失神,聞言迅速迴過神來,定睛一看,那張紙上畫著的正是那個帶鉤子的“十”字,立時大吃一驚,甚至失手將一把勺子掉在桌麵上,發出“當”的一聲。


    “你認識這個符號?”於朗有些驚訝。


    蘇真自然聽出了於朗的驚訝,臉上的表情變了變,勉強地笑了笑,支支吾吾地掩飾道:“嗯,我也見過啊,我家附近就有一些老人整天拿著一本小冊子在看,上麵就有這個符號。”


    她這麽說的時候微微側著臉,顯然是不想讓於朗看到她的表情。於朗早已看出她在掩飾,她剛才的話就已經說明除了於朗還有人對這個符號感興趣。不過既然她不想說,於朗也不好勉強,隻好無奈地岔開話題道:“過來吃飯吧!”


    蘇真一聽於朗沒有繼續追問,立刻鬆了一口氣,走到餐桌前,坐了下來。看著桌子上的食物,蘇真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我不想吃。”她說。


    “怎麽,不合你胃口?”於朗有些意外。


    “不是,隻是沒有食欲。”


    “哦,一點也不想吃嗎?早餐還是要吃一點的。”於朗勸道。


    “給我一杯水吧。”


    “隻喝水?”


    “嗯。”


    “好吧。”於朗沒再多說什麽,起身為她倒了一杯涼白開,然後看著她用纖細的手端起,放在唇邊微微地抿了一口。


    “你今天有事嗎?”蘇真問。


    “沒什麽事,哦,可能要去殯儀館還有城西的陵園,安排薛沐的葬禮和墓地。”於朗發現蘇真的臉很白,白得像是透明一般,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


    “上午和我去我家一趟好嗎?我媽說要見你。”蘇真雙手捧著玻璃杯,睜著大大的眼睛看他。她背對著窗子,陽光從後麵照過來,有一道正好從她的臉頰邊擦過,更是讓她顯得明豔不可方物。


    於朗有些目眩神迷,微微一怔,滿口答應。


    接著兩個人就沉默下來,於朗一邊喝著粥一邊吃著包子,原本看起來十分誘人的食物,現在卻顯得索然無味。他偶爾抬起頭,發現蘇真依然捧著杯子坐在對麵斂氣凝神地看著自己,眼睛中蘊滿溫柔的神情。


    於朗很快吃完了早餐,簡單收拾了一下,拿了鑰匙、錢包和手機,便和蘇真一起下了樓。


    今天的天氣格外晴好,天空湛藍,極為高遠。和前幾天的悶熱相比,這才顯得有些秋天的味道。


    “你們做記者的是不是很忙啊?”


    “是啊,不過最近我請長假了。”


    “哦,因為你媽的病吧!對了,沈阿姨得的究竟是什麽病啊?”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向小區門口走去。路兩旁遍植高大的喬木,三三兩兩的老人便在那樹蔭下聊著天,不過看到兩個人走過來的時候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聊天,齊刷刷地將腦袋轉向於朗,麵露驚異。於朗有些意外,正想是不是自己穿反了衣服,轉頭看到蘇真時立刻釋然,然後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膛。


    “其實她沒病。”蘇真低聲迴答。於朗沒聽清,因為他正忙於想著如何讓自己顯得更挺拔一些以配蘇真。等了一會兒發現蘇真沒有繼續說的意思,於朗暗忖蘇真可能不想說,也就沒有繼續問下去。


    於朗住的17號樓距離門口很近,幾句話的工夫兩人已經走到了小區外的街口,正有幾輛出租車停在旁邊攬活兒。


    “你家在哪兒?”於朗徑直走到一輛出租車旁邊,替蘇真拉開車門。


    “湖西路與長安大街交匯處的南湖水郡。”蘇真一邊說一邊坐進去。


    於朗隨著蘇真一起坐在後麵。


    “去哪兒?”司機師傅通過後視鏡打量著於朗。


    於朗大聲說了一遍地址,心裏納悶,剛剛蘇真說得那麽清晰,難道這位聽力不好?


    上了車之後蘇真便開始沉默起來,於朗剛想和她說話,她就朝於朗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將頭輕輕靠在於朗的肩膀上,輕輕地說:“你不要說,隻管聽。”


    於朗有些詫異,不知道蘇真又突然冒出了什麽稀奇古怪的想法,隻好點了點頭。


    “我和你說說高旭吧。對不起,我昨天心情不怎麽好,所以不想說他。”


    於朗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心說終於來了。即便蘇真不說,他也會找機會問的,不然有這麽一個人橫在心裏讓他很不舒服。


    “我能進《法製日報》還是托他的關係,我爸的事情也花了他很多精力,可以說我爸之所以能被無罪釋放,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功勞都應該歸於他。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是無償的,我也知道他的目的是我。那段時間他一直都在我身邊,安慰我、鼓勵我、幫助我。我不知道對他的感覺是不是愛。你知道當一個人落魄的時候,如果身邊有什麽可供攀附的東西,他就會下意識地牢牢抓住,我當時就是這樣一個狀態。突然從國外迴來,父親入獄,母親住院,整個人一下子變得孤零零的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那種孤單無助的心情難以描述。所以當高旭說能夠幫助我的時候,我簡直視他如救星。後來他請求我做他的女朋友,我也就答應了。


    “不過我爸卻一直不喜歡他,即便高旭幫助他從監獄裏出來。他說高旭幫助他不假,但也不代表自己一定要把女兒給他當酬謝。我爸那人一根筋,始終不相信人家會把他送進監獄,總是覺得既然自己是被誣陷的,政府自然應該把他無罪釋放,就算高旭不幫助他也沒關係。為此我還和我爸大吵了一架,說他沒良心。其實我知道他老人家看人很準,他不喜歡高旭是因為高旭的功利心和目的性太強,做什麽事情都要考慮投入和產出。這樣的人向來人情淡薄、利益至上,我爸害怕有一天我會被高旭給賣了,可是當時我覺得他才是冷血的那個。


    “我爸性格很直,喜歡和不喜歡從來都不掩飾,脾氣一上來誰的麵子都不賣,所以高旭幾乎很難進我家的門。不過他一直都說沒關係,還好我媽對高旭的態度還是很隨和的,偶爾我爸不在家的時候她會讓我把高旭叫到家裏麵來。就這樣過了一年,我和他之間雖然偶爾也會鬧些小摩擦,但卻一直沒有分開。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不會覺得很快樂也不會很難過,隻是很平淡的感覺。有的時候他很忙,一周兩周不來找我,我也不會有很想念的感覺。完全沒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那種分開幾天就難以抑製的刻骨思念。我從來沒和他說過你的事情,因為我知道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從我決定和他在一起時就決定把你埋在記憶最深處。雖然不想記起,但卻無法遺忘。有句話說得好——即便你不在了,我也能靠著我們之間的那些美好的迴憶活下去——我當時就是那樣。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對高旭的感情不是愛,隻是習慣了依靠,習慣了他的存在。


    “後來有一天他突然向我求婚,我一點都不吃驚,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時刻,雖然心裏還有一些掙紮,但還是順水推舟地答應了,因為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經過這麽長的時間,我爸已經不像最開始的時候那麽厭煩他了,雖然沒什麽熱情,但也不會冷語相加。聽了我的決定後,他隻是說了句你自己決定吧。我媽倒是很開心,興奮地籌劃著婚禮要選什麽日子,以及什麽時候和高旭的父母見見麵。說來好笑,已經交往了一年多,我還沒見過高旭的父母。”


    蘇真突然輕輕地笑了一聲,於朗卻有些悵然若失,雖然知道最終他們並沒有走到一起,但心裏依然不是滋味。


    車子正駛在一條兩邊都是高大樹木的街道上,早晨的陽光正好從一側射過來,穿過那些枝葉,在前麵的路麵上形成一道道明暗交錯的光束,宛如夢幻一般。於朗驀然想起夢境中那無際的竹林和無盡的石徑,還有連綿的竹樓,若是真有這樣的地方,帶著心愛的人在那裏隱居簡直就是天堂一般的感覺。


    “雖然訂了婚,但我們依然如往常一樣,偶爾一起吃飯,每天打個電話。如果後來沒有發生那件事情,我想我可能已經和他結婚了。大約一年之前,西蘭發生了一件案子,一個女孩被人劫持後強奸。嫌疑犯是市裏一名高官的兒子。當時我們報社曾想報道這件事情,派我過去負責。但是剛剛開始調查,就被上級有關單位責令不準調查和報道,如此一來社長隻好召迴調查的隊伍。不過當時我已經和那女孩的家人接觸了一段時間,麵對可憐的受害者和家屬,我實在是無法說出拒絕的話,於是我決定以私人身份幫助他們。為此,我找到了高旭,他自然滿口答應,承諾免費幫助女孩一家對嫌疑犯提起訴訟。但我卻沒料到,隻隔了一天,他就告訴我他決定不管這件事情,也勸我不要管。我問他為什麽出爾反爾,他說對方家人是市裏麵的高官,如果和對方對著幹恐怕會遭到無妄之災。而且女孩家也沒什麽錢,起初答應一半原因是礙於我的懇求,另一半則是因為這樣做能為他賺取一些名譽。我當時氣得不行,和他狠狠地吵了一架,並把戒指還給了他。我實在是無法忍受和這樣一個毫無正義感、卑微懦弱的家夥過一輩子。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麽生氣,對他的厭惡也到了極點,後來一個人的時候想想他那樣做也無可厚非。他也開始不斷地打電話給我道歉,並承諾一定要幫助女孩討迴公道。就在我開始有點原諒他的時候,那個受到糟蹋的女孩卻自殺了。這下我和他之間徹底沒有挽迴的餘地了,我甚至把女孩的自殺歸咎於他不肯幫忙而導致的絕望。就這樣我們分開了,起初的時候是有些不習慣,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就不是很深厚的感情終究也煙消雲散了。”


    蘇真說完長長地歎了口氣。於朗心裏也感慨良深,怪不得當時高旭提及蘇真的時候滿臉的懊悔悲傷。所謂感情煙消雲散顯然隻是蘇真單方麵的感覺,高旭必定還不曾忘懷。


    “這命運也真是作弄人,誰能想到會在醫院遇到你,你不知道當時看到你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做夢呢。”


    說到這裏的時候出租車已經停在路邊,對麵就是南湖水郡的大門。


    於朗付了車錢,打開車門走下來,然後等蘇真,看到蘇真頭抬得有些高,便提醒了一句:“小心別撞到頭。”接著對司機說了聲“謝謝”,關上了車門,轉頭間卻瞥見那司機師傅正愕然地看著他。


    於朗暗自納悶,心說雖然自己既不英俊也不瀟灑,配蘇真確實有些不堪,不過也不至於個個都如此驚訝吧。


    蘇真想必是看出了他的鬱悶,笑著問:“怎麽了,臉拉得那麽長,不願意和我來啊?”


    於朗自然不好說明原因,隻是笑著說“不是不是”,正不知如何岔開話題,驀然想起剛剛在車上聽到的那些話,便問蘇真:“你剛剛說一年之前的那個案子,是不是和財政局郭局長的兒子郭小鵬有關?”


    “對啊,你竟然也知道。當時這件事情可幾乎沒有媒體敢報道。”


    “我原本不知道,隻是這幾天聽了一些事情猜到的。死的那女孩據說是個記者。”


    蘇真一聽於朗如此說,立時麵色大變:“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我也是聽一個在公安局的朋友說的。”其實潘明當時隻是說曾經有個女孩的死和郭小鵬有關,他在網上看到那個帖子之後才知道死的竟然是個記者,怪不得當時蘇真那麽氣憤,原來是同行。看蘇真如此驚訝,於朗暗自揣測可能這個消息也是被封鎖的,“不過現在郭小鵬已經死了,那女孩也算是大仇得報了。”


    “你說什麽?郭小鵬死了?”蘇真突然停住腳步,滿臉不可思議地盯著於朗。


    “你難道不知道郭小鵬已經死了將近一個月了嗎?”


    蘇真搖了搖頭。


    “不是吧,你身為《法製日報》的記者竟然不知道?”於朗見蘇真如此吃驚,有些不解,轉念一想,便立刻釋然了,蘇真早就說了她一直在休假照顧她媽。不過即便休假也不應該這麽閉塞吧!


    “我這段時間一直在照顧我媽,根本就沒有時間關注這些事情,你說的是真的嗎?”果然是這樣。


    “當然是真的。”


    “他是怎麽死的?你能和我說說嗎?”蘇真兩隻眼睛都亮了起來,那麽興奮的神情好像報仇雪恨的是她自己。


    “呃,”於朗沉吟了一下,“據說很詭異,說出來你別害怕。”


    “快說快說。”蘇真搖著他的胳膊催促。


    於朗一邊走一邊將郭小鵬的死說給蘇真聽。關於郭小鵬的死,潘明和他說的隻是寥寥幾句而已,他所講的多半是根據薛沐故事中的描述而來的。反正嚴瀟說故事中所述情節和郭小鵬死亡現場的勘察基本一致,所以自己也不算是胡掰。


    誰知蘇真聽完之後反而愣了半晌,冒出一句:“這世間真有鬼神?”


    於朗心說什麽鬼神,若是鬼神也還好辦了,顯然這件事情歸之鬼神之說恐怕是太簡單了。


    雖然不想向蘇真隱瞞,但既然嚴瀟明令不能泄露,他隻得敷衍了事。


    “哪有什麽鬼神,不過是有人裝神弄鬼罷了。”


    “裝神弄鬼?”蘇真有些失神地自言自語,眉頭緊緊地蹙著,不知道又勾起了什麽迴憶。


    於朗看著突然沉默下來的蘇真有些愣怔,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好在距離蘇真家不是很遠,這令人抓狂的沉默才沒有持續太久。


    南湖水郡算是西蘭赫赫有名的高檔小區,當然價格之高也令人歎為觀止,通常而言能住進這裏麵的都是非富即貴。可是根據蘇真之前的說法,蘇家應該是境遇頗慘才對,能住進南湖水郡的要是算作境遇慘的話,可能西蘭市境遇好的也沒幾個了。


    “我爸現在是一家外資公司的特聘顧問,待遇不錯。不然我媽也住不起醫院的高幹病房。”


    蘇真絕對有顆七竅玲瓏心,於朗剛剛升起一絲疑惑,她立刻就做了解答。


    “沈阿姨是心理醫生吧?”


    “嗯,做了幾十年的心理醫生,可是現在卻變成別人輔導她的心理。”蘇真神色黯然。


    說完這句話,蘇真就轉向進入一棟樓。於朗跟在後麵走進去,進了樓門之後才發現這棟三層的小樓隻有兩戶人家。


    門沒鎖,隻是虛掩著。蘇真先走進去,然後為於朗找了一雙拖鞋。於朗走進去,發現這是一個很大的客廳,穹頂很高,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燈掛在正中間,半封閉的格局。一麵是寬大的落地窗,對著房子後麵的小花園,東側靠牆壁有一處向上的樓梯,顯然這三層是打通的。不知道什麽公司的待遇能有這麽好,這一處房產的價格起碼也要近千萬。


    於朗正在客廳中嘖嘖讚歎,蘇真這時從樓上走下來,向小庭院那邊指了指:“沒在臥室,估計是在院子裏。”


    於朗知道她說的是蘇母,點了點頭,便隨著蘇真穿過客廳後的玻璃拉門,走到後麵的庭院中。


    庭院麵積畝許,以將近兩米高的磚牆圍著,東側是一個不規則的池塘,麵積約占整個院子的四分之一,以湖石為駁岸,周遭點綴草木花卉。池水裏種荷花,養錦鯉。院子西南角還留有一塊空地,栽著一叢修竹。靠近房子這邊的地麵上鋪就的是滲水的方磚。幾把藤椅,一張圓桌小幾,旁邊還有一把遮陽傘,因為還未到中午,所以沒有打開。


    蘇母坐在輪椅上,膝蓋上蓋著褐色的毛毯,麵對著靜謐幽雅的庭院出神,她左手拿著一支筆,不時地在右手的一個畫板之類的東西上畫幾筆。旁邊的小幾上有書本、紙筆、水杯等物品,還有幾個白色的小藥瓶也在上麵。


    “媽,於朗來了。”蘇真走到蘇母身邊,悄聲說道。


    蘇母側了側頭,看到於朗正站在玻璃門前,便向他招了招手。“過來這邊坐。”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沙啞,然後轉迴頭對蘇真說,“去端兩杯水。”


    於朗應了一聲,坐到小圓桌另一側的藤椅上。


    “你覺得我這個小院子怎麽樣?”


    “很不錯,幽靜精致,層次鮮明。據我所知,庭院設計最困難的是如何在有限的空間內營造出多層次的景觀。修竹、池塘,還有西側的那座小土丘已經形成了有高有低的起伏地勢,如果能夠在西牆上開一扇漏窗,窗外種數株梅花,便能點破閉合的圍牆,營造出‘園外有園’的意境。黃昏時夕陽穿過梅花和漏窗,投射在磚砌的小路上,光影悄悄改變著形狀,可能會別有一番靜謐的感覺。”於朗侃侃而談。


    蘇母訝異地看了於朗一眼:“沒想到你對庭院設計也有研究。”


    於朗哂然一笑:“倒也談不上什麽研究,隻是閑書看得多了些而已。”


    “可惜,要是小真能早些遇見你,一定會按照你說的來設計,隻是現在看著已經習慣了,再做改變我怕我還要花一段時間來適應。”


    “嗯,現在這樣也不錯了。不一定凡事都要追求極致,太刻意了反而不好。”


    “小真昨晚是在你那裏吧?”蘇母突然換了話題。


    “呃,”於朗怔了怔,然後點頭,“對,昨晚的雨太大了。”


    “這丫頭有時候太擰了,還好你能包容她。前兩天我狠狠地說了她一頓,你這麽優秀的孩子她還猶豫什麽啊?雖然高旭也不錯,但畢竟人——呃,那啥,反正你倆能在一起我很欣慰。你不知道她這一年多是怎麽過來的。”蘇母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


    “您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蘇真的。”於朗趕緊表決心,心下卻恍然大悟,怪不得現在蘇真轉變這麽大,原來是蘇母在背後出的力。


    正說著,蘇真端著兩杯水走過來,聞言似嗔實喜地橫了於朗一眼:“誰要你照顧啊?”


    “於朗這麽好的孩子,遇到了是你的福分,從最開始我就知道你喜歡他,你當時還嘴硬。


    你不知道當時我和你爸認識那會兒,你爸也是這樣溫吞的性子,喜歡我卻不敢說,要不是我直接找他說明,哪能有你啊?所以說啊,愛情這東西,你要是憋在心裏就容易生出很多問題。我研究了半輩子人的心理,看過太多人因為感情而導致一些心理疾病。你說大學那會兒,你倆要是有一方能直接表明心跡,還至於這麽多年的苦守嗎?“


    這一番話說得於朗和蘇真都頗為感觸,迴想往昔種種,如果真有一個人能勇敢點、包容點,那麽曾經那些猜疑、誤解、錯過可能就永遠都不會發生了,等待兩個人的也會是美好幸福的生活。可是人心最是難測,如果不是經曆了這許多,誰又能知道當初的那些心思呢?


    想想當初麵對蘇真時的忐忑和糾結,得知蘇真有男友時的失落和悲傷,分別之後的絕望和懊悔,誰會想到還真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時候呢?於朗抬眼看到蘇真也是一副感慨良深的表情,情動之下,一把握住她的手。


    蘇真的手纖細柔軟,溫潤如玉。不過當於朗乍一握住的時候,蘇真卻下意識地抽了一下,於朗一驚,猛地握緊,蘇真這才停止,反而攥緊了於朗的手。


    蘇母還在絮絮地說著,兩人的手卻在桌子的後麵十指交纏。


    “我永遠不會鬆開。”於朗低低地說,聲音雖小,但卻堅定異常。


    蘇真依然定定地站在桌邊,眼睛望著前方,臉上平淡如水,不過抓著於朗的手卻緊了緊。


    “對了,於朗,聽小真說你是做編輯的吧。這裏麵有一些我寫的文章,有時間的話幫我看看,我看看能不能結集出版,自費的也行,我也不指它賺錢,關鍵是這麽多年積累的一些東西,希望能變成一本書送幾個至交好友。萬一哪天我不在了,也算是有個念想。”


    “媽,你說什麽晦氣話?”蘇真嗔怒道。


    “這孩子,你媽我好歹也是個知識分子,生死是正常的生命過程,什麽晦氣不晦氣的。”蘇母倒是頗為豁達,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畫板和筆放在圓桌上,騰出手來從幾本書下麵抽出一個黑色皮麵記事本交給於朗。


    於朗雙手接過,未等翻開,眼神卻瞄到了那個放在桌子上的畫板。隻見上麵夾著一張a4大小的白紙,紙上畫著一個身穿黑袍從天而降的人物,渾身放射著光芒,腳下是一片匍匐膜拜的民眾。最讓於朗心驚的是除了那些圖,整張紙所有的空白處都用紅筆畫滿了那個神秘的符號。


    蘇母注意到於朗的眼神被那幅畫所吸引,便解釋道:“剛剛迷糊的時候隱隱約約做了一個夢,夢中出現了這個畫麵,所以我醒來的時候就用筆畫了下來。”


    於朗心神一凜:“您之前見過這個符號嗎?”


    “見過啊,前兩天小區門口還有一幫人在免費發宣傳冊子,好像是一個叫作什麽‘信仰之光’的組織,這小區裏不少人都加入了。據說隻要信萬能的希望之神摩多就能祛病除災、健體強身,我好奇,還特意要了一本小冊子來看,沒什麽新奇的內容,主要摘編了一些國外的心靈勵誌書上的內容,強調的是信念力,這些在心理學上都有,無非是心理暗示和自我安慰法,倒是沒發現有什麽偽科學的地方。不過這個符號倒是蠻有意思的,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看見這符號就覺得受到吸引,看久了還會寧神安心。”


    正說到這裏客廳裏的電話響了起來,蘇真轉身走進客廳,不一會兒卻將電話拿出來遞給蘇母,神情緊張:“是我爸。”


    蘇母也是神色一緊,接過電話卻沒有接通,而是示意蘇真推她進屋。蘇真立刻順從地把她推進客廳,然後自己走迴來,順手拉上了玻璃門。


    於朗有些不解:怎麽接一個電話弄得這麽神秘兮兮的?


    “我這幾天正和我爸冷戰呢。”蘇真走到於朗身邊掠了掠額前的頭發解釋道,臉上竟然有些惶恐,好像一個偷吃糖果被抓住的小孩子。


    “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我爸那人脾氣很怪,一直都不喜歡家裏來外人。所以——”這句話還沒說完,蘇母便拉開門朝蘇真喊道:“快,你爸十分鍾後就迴來了。”


    蘇真聽了一下子扯住於朗的手,臉上的惶恐霎時演變成驚恐:“快快,讓我爸看到就麻煩了。”


    於朗滿頭霧水,心說:難道你爸是吃人怪獸,看到家裏有生人就要撕碎吃掉?但此時卻不好詢問,慌忙站起來,卻不料起身的時候碰了一下小圓桌,桌子劇烈搖晃,一個白色藥瓶隨之滾落。於朗一把抄住正要掉落的藥瓶,放迴桌子上,上麵的字跡瞬間映入他的眼睛,“鹽酸氯丙嗪片”,估計是蘇母常吃的藥,隻是不知道是治療什麽病的。


    於朗被蘇真扯著直往門口跑去,站在客廳中的蘇母還在一個勁兒地催促,反倒是沒忘記提醒於朗有時間要看看那個記事本。於朗滿口答應著,轉眼就出了樓。於朗正要走,卻聽見蘇真喚他,轉身便看見她站在樓門口,一臉的歉意。


    “沒事沒事。”於朗嘴上安慰蘇真,心裏卻不免有些擔憂:這樣的嶽父可真是夠糟心的了。


    沒想到蘇真突然跑過來抱住他,然後在他唇上深深地一吻,眼波流轉:“別以為你早上做的小動作我不知道。”


    於朗摸了摸鼻子:“你沒睡著啊!”


    “好了,我明天過去找你。”蘇真的身高和於朗差不多,所以兩人互擁著的時候,她便將自己的額頭抵在於朗的額頭上。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才分開。於朗剛剛轉過一個路口,就看見一輛凱迪拉克駛過來,透過前麵的擋風玻璃可以看清駕駛座上的男人正是曾經在醫院中見到的蘇墨儒。


    於朗走到小區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這時還不到十一點,他原本以為會在蘇家吃過午飯才能出來。既然計劃被打亂,於朗隻能自己去解決午餐了。下午還要去陵園諮詢墓地的事情。於朗在心裏盤算著,猛然想起還沒給嚴瀟打電話,便趕忙打開手機撥了過去,很快接通。嚴瀟那邊很嘈雜。


    “有事嗎?”


    “我想到了為什麽隻有薛沐的故事會出現現實化想象。”


    “你說。”


    “是那個符號,就是‘信仰之光’宣傳冊上的那個,你找人查查看,應該有很大關係。”


    “好,我會找人查。”嚴瀟應了一聲,然後低聲說,“市公安局的一個副局長死了,淹死在自家的洗臉池中。”


    “什麽意思?”於朗愣了一下,轉念便理解了嚴瀟的意思,難道又是白靈妃?


    果然嚴瀟隨後給出了她的猜疑:“應該還是白靈妃。好了,你去網上看看就知道了,和故事中的描述一樣。不知道下一個死的會是誰。”


    掛斷了電話,於朗還有些愣怔。原本以為故事殺人隻是為了驗證實驗的結果,現在看來被殺的人顯然不是隨機人選,但是他們之間有什麽內在的聯係呢?薛沐在錄音中說郭小鵬是對方指定的,那麽今天死的這個副局長是不是也在操控者的計劃中呢?


    或許可以從死者本身來調查,於朗想到這兒立刻把手機掏出來,不過剛剛打開,就又放下了。自己這麽業餘的都能想到,警方又怎麽會想不到呢?


    出租車很快駛到小區門口,於朗到附近的一家快餐店要了份炒麵,三口兩口吃完,便跑迴家中。


    故事中死的副局長姓郭,他的死因也有講究,當年他父親將白靈妃一個年幼的弟弟活生生溺死在花園的金魚缸中。所謂父債子償,所以找到他的頭上也理所當然。


    於朗看完故事之後又到西蘭市政府辦公廳搜索了一下郭副局長的資料,結果大吃一驚,原來郭副局長竟然是財政局郭局長的親弟弟,也就是郭小鵬的二叔。


    看來死亡名單果然不是隨便選的,於朗皺著眉頭尋思,除了薛沐以外,死的兩個都是姓郭的,難道郭家得罪了對方?或者說郭副局長和郭小鵬的存在於對方而言是一個障礙?要說是障礙也該是身為公安局副局長的郭二,郭小鵬那個紈絝子弟能有什麽阻礙?於朗想到腦袋疼也想不出什麽眉目,索性不想了,看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便準備去西城的陵園諮詢一下墓地的價格。剛要動身,眼睛掠過電腦桌上的一瓶口香糖,陡然想起在蘇家看到的那個藥瓶,八卦之心立起。


    於朗點開百度,搜索了一下“鹽酸氯丙嗪”,跳出來的答案卻讓他大驚失色。


    氯丙嗪也叫“冬眠靈”,是一種抗精神病藥,適用於治療急、慢性精神分裂症、躁狂症、反應性精神病及其他重症精神病,可控製興奮、攻擊、幻覺、妄想、思維聯想障礙及情緒衝動、木僵等症狀。


    看完之後於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現在才知道為何他問蘇真蘇母的病情時對方不想迴答。


    不過根據這兩次見麵的情形來看,蘇母的表現並沒有什麽異常之處,不僅沒有精神病人所具有的那種麻木、迷茫、精神遊移不定,反倒是氣定神安,尤其是兩隻眼睛比一般人都要有神得多。難道是因為藥物的作用?


    一直到坐上出租車,於朗還有些無法相信。不過想想蘇真之前的種種表現,以及蘇母脖子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倒是不由得他不信了。或許上午被趕出來並非是什麽蘇父不想外人到家裏來,而是因為蘇母服用的藥藥效快過時間了,害怕他發現;或許蘇真和高旭的分手也並非像蘇真說的那樣,她那樣說隻是為了掩蓋高旭無法接受一個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嶽母的事實。


    於朗盯著車窗外不斷變換的風景,腦海裏麵思緒煩亂,轉過頭來卻愕然發現車前麵的後視鏡上懸掛的一個掛飾極其眼熟。


    “師傅,您那掛的是什麽啊?”


    “你說這個啊!”司機師傅指了指那個銀色帶鉤“十”字的金屬掛飾,衝後視鏡中的於朗一笑,“這是我媳婦非給我掛上的,說是辟邪驅災。她不是信了一個叫‘信仰之光’的教嘛,每天都拿著這東西祈禱,說是隻要心誠,信得夠紮實,摩多之神就能幫助她。”


    “信這個的人多嗎?”


    “多啊,怎麽不多?我們家那一片啊,老頭老太太都信,整天念叨著信摩多的好處。”


    “真有效果嗎?”


    “這咱可就不知道了。我媳婦說,那些老人家也說,自從信了之後精神好多了,夜裏睡得安穩,也不失眠了,誰知道真假啊,說不準都是自己騙自己的。不過據說隻要信這個,每個月都會發一些東西。那些女人啊,原本都是奔那些免費的東西去的,結果不知怎麽地都被忽悠住了。現在可倒好,我一迴家啊,就和我講信這個的好處,別提多煩了。”


    那司機還在磨磨叨叨地說著,於朗卻沉默下來。想起第一次看到這個符號的時候還是在一周前,那個時候這個叫作“信仰之光”的組織他聽都沒聽說過,沒想到轉眼之間,已經發展了這麽多信眾。不知道那個所謂的摩多是不是真的已經獲得了奇異的能力。


    司機師傅看於朗不再說話也就沒再繼續說下去。車子停停走走,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車窗外的景色變成了低矮的平房。於朗要去的是城西的萬安園公共墓地,距離西蘭市中心極遠,大約要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好在出了市區之後路上的車流稀疏了很多,車子的速度也提了上來。


    車子停在萬安園門口,於朗付了車費走下來,司機師傅還特意問了一句需不需要等,否則迴去的話可不好打車。於朗愣了一下,前後看看確實人跡稀少,皺了皺眉頭,對那師傅說:“我也不確定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出來,您要是著急您就先走吧!”


    那師傅倒是厚道人,連連擺手:“沒事沒事,我等一會兒沒事,這一來一迴我就賺了您三百多,多等一會兒也沒啥。”


    既然人家願意等,於朗也不好拒絕,反正都是花錢坐車,他在這兒等著反倒解了自己的後顧之憂。


    道了聲謝,於朗便徑直向墓園裏走去。穿過大門,正對麵的辦公樓頗具氣勢。都說這年代最好賺的一個是孩子的錢,另一個就是死人的錢,今天才知道所言非虛。於朗一進辦公樓的大廳,一位長相甜美、身材婀娜的年輕女孩立刻迎過來,一臉優雅地笑問:“先生請問您想要辦什麽業務?”


    “哦,是這樣的,我想買一塊墓地。”


    “請問您有預約嗎?”


    “還要預約啊?”於朗立時傻了眼。


    “對的,是要預約的。不過如果您想要買高檔的就不用預約了。”


    “請問多少錢的算是高檔的?”


    “我們這裏有宣傳資料,給您看一下,價格在五萬以上的算是高檔的。”


    “一塊?”


    “一平方米。”


    於朗汗了一下,心說好在薛沐給自己留的錢夠多,不然他連一塊墓地都買不起。於朗手裏捧著那疊資料嘩啦啦地翻,都是彩頁的,上麵寫滿了華麗的宣傳語,什麽“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左有二龍山之吉祥,右傍桃峰之青翠,前觀白水潭之勝景,背靠蓮花山龍勢,恰到好處地傳承了我國傳統風水中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風水走勢”,“近看墓區蒼鬆翠柏三麵環山,遠眺儼然一把天造地就的太師座椅,不愧為安魂淨土,往生福地”雲雲,隻把這墓地誇讚得天上少有,地上皆無。


    於朗皺了皺眉,在宣傳冊上指了幾處:“能帶我去這幾個地方看看嗎?”


    “好的,不過先生您需要先交五百元押金,我們的工作人員才能帶您過去。”小姑娘依然笑靨如花。


    “好。”於朗此刻已成砧板上的魚肉,躲也是一刀不躲也是一刀,也不再廢話,反正薛沐的錢花在他自己身上也理所應當,便痛快地交了錢。一個穿著黑色西服的中年男子便領著他走了出去。


    “於先生您好,我姓李,您可以叫我小李,您要看的第一處是位於吉祥苑二區27號吧?”


    “嗯。”於朗點了點頭。


    “那請這邊來。”


    於朗隨著那李姓男子走了幾分鍾,這園中的景致倒還不錯,有遠山有近景,遍植鬆柏,路麵都是石板鋪就,怪不得被稱為西蘭市最好的墓園。


    “這邊的山峰叫作蓮花峰,相傳觀音菩薩曾在上麵打坐品桃,並將桃核植於此穀,於是便有了這桃穀,桃峰也是因此而得名。您看到那巨大的佛像了嗎?那是我們萬安園特地尊請的地藏王菩薩尊像,您看那菩薩身穿袈裟,左手拿金珠,右手拿杖,象征著明珠照徹天堂路,金錫鎮平地獄門,讓安息在陵園英靈逝者的靈魂直上天堂,永不下十八層地獄。


    “您趕得不巧,要是上午來就能觀賞到我們園裏的美麗景色了。每天上午十點前,這裏雲霧繚繞,龍氣蒸騰,鳥啼鹿鳴,一派仙山靈地景象。真可謂承天地之靈氣,集日月之精華。天賦龍穴寶地,故成為西蘭人千百年來的祖葬吉土,也成為現代人遊覽和采摘觀光之佳所,靈山秀水,必將上吉逝者,下蔭子孫,恩澤後代。”


    那男子一路走一路說,說到興起,眉飛色舞、唾沫橫飛,頗有些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氣勢。於朗心下暗暗自卑,暗忖這家夥的口才還真是強悍,與那些慣以忽悠人為職業的“大師”們相比也不遑多讓,做這行還真是屈才了。


    不過說是說,一到地方就要靠實物來說話,一連看了三個地方於朗都是在搖頭。那男子也沒了起初的意氣風發,額頭也見了汗。


    好在最後一處讓於朗頗為滿意。那是一處高地,後靠青山,前麵是一片開闊地,景致頗為不俗,想必薛沐泉下有知也應該滿意了。


    小李一看於朗滿意,頓時鬆了一口氣,重又恢複了神采:“於先生如果您能夠現在就付款,我們還可以免費贈送給您一套價值1888元的鍍金守門神獸和香爐,同時還將為您開辟清明、中元掃墓的綠色無障礙通道,屆時將有專車接送。當然如果您實在是太忙抽不開身,我們也可以代您掃墓祭奠。”


    於朗有些啼笑皆非,暗忖這服務倒還真是人性化,正要答應,就看到迎麵走過來一個眼熟的男子,待看清他麵容的時候,立時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真沒想到竟然在這地方都能遇到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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