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休,是遼陽人士,此人熱衷於結交朋友,並且他所交往的朋友皆是聲名遠揚的知名人士。一天夜裏,武承休在睡夢中,有一人向他說道:“你所結交的朋友遍布四海,然而大多不過是泛泛之交罷了。唯有一人能夠與你同甘共苦、共渡患難,為何你反倒不認識他呢?” 武承休趕忙問道:“究竟是誰?” 那人迴答說:“田七郎難道不是嗎?” 武承休從夢中驚醒,對這個夢感到十分奇怪。


    次日清晨,當武承休見到平日裏一同交遊的友人時,便不停地打聽起田七郎來。其中有客人知曉此人,告知武承休說田七郎是東村一位以打獵為生的人。於是,武承休懷著十分恭敬的心情前往田七郎的家中拜訪。他用馬鞭子叩響了田七郎家的門。沒過多久,有一人走了出來。此人二十多歲的年紀,長著一雙如同豹子般的眼睛,腰細如蜂,身材挺拔。他頭戴一頂沾有油汙的帽子,身著黑色的犢鼻褲,褲子上有許多白色的補丁。他在額頭上拱手行禮,詢問武承休來自何處。武承休表明了自己的姓氏,接著借口說在途中身體感到不適,希望能借他家的房子歇息片刻。當問到田七郎時,這人迴答道:“我便是田七郎。” 隨後,他便將武承休邀請進了屋內。


    武承休進入屋內,隻見幾間破舊的房屋,房屋的牆壁是用木頭勉強支撐著的。他們走進一個狹小的房間,房間裏虎皮和狼皮懸掛在木檻之間,除此之外,再沒有可供坐的桌椅了。田七郎就地鋪上一張虎皮,請武承休坐下。武承休與田七郎交談起來,發現他言辭質樸,沒有絲毫的虛浮與做作,這讓武承休感到非常高興。武承休當即拿出一些錢財,想要贈予田七郎,讓他用作生計,然而田七郎堅決不肯接受。武承休一再堅持要給他,田七郎無奈之下隻好收下,但隨後便拿去告知他的母親。不久,田七郎迴來,堅決推辭,不肯接受這些錢財。武承休再三強迫他收下,這時,田七郎的母親,一位年老龍鍾的婦人走了出來。她神色嚴厲地說道:“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不想讓他去侍奉什麽貴客!” 武承休聽後,感到十分慚愧,隻好退出了田七郎的家。


    在迴去的路上,武承休反複思考著田母的話,始終不明白其中的深意。恰好他的隨從在屋子後麵聽到了田母所說的話,於是將這些話告知了武承休。原來,田七郎拿著武承休給的錢去告訴母親時,田母說道:“我剛才看到這位公子臉上有晦氣的紋路,他必定會遭遇奇特的災禍。我曾聽聞:接受了別人的了解,就要為別人分擔憂愁;接受了別人的恩惠,就要為別人解決危難。富人會用錢財來報答他人,窮人則隻能用義氣來報答他人。無緣無故得到如此豐厚的財物,這並非是吉祥之事,恐怕我們將要以死來報答公子的恩情了。” 武承休聽說了這番話後,深深地感歎田母的賢惠,然而他對田七郎的傾慕之情卻愈發深厚了。


    第二天,武承休設宴邀請田七郎,田七郎推辭不來。武承休便親自登上田七郎家的堂屋,坐下後便索要酒喝。田七郎親自為他倒酒,並擺上鹿肉幹,竭盡全力地以禮相待。過了一天,武承休邀請田七郎迴請,這次田七郎來了。兩人相處得極為融洽歡快。武承休想要送錢給田七郎,田七郎堅決不接受。武承休借口說想要購買虎皮,田七郎這才收下了錢。田七郎迴去查看自己所收藏的虎皮,發現這些虎皮由於存放不當,已經被蟲蛀損壞,毛都脫落得差不多了,這讓他感到更加懊惱和沮喪。武承休得知此事後,立刻騎馬來到田七郎的家中,極力地安慰和勸解他。武承休再次查看那些損壞的虎皮,說道:“這也很好。我想要得到它,原本就不是因為上麵的毛。” 說完,便將這些虎皮卷起來帶走,並且邀請田七郎一同前往。田七郎不同意,於是武承休隻好自己迴去了。


    田七郎始終因為覺得自己不足以報答武承休的恩情而耿耿於懷。他帶著幹糧進入山林,一連好幾個晚上,都在努力尋找獵物。忽然有一天,他捉到了一隻老虎,便完整地將其送給了武承休。武承休見到後非常高興,準備了豐盛的酒席,並請求田七郎留下三天。田七郎堅決推辭,武承休便鎖住庭院的門,不讓他出去。前來的賓客們看到田七郎質樸醜陋的模樣,私下裏紛紛議論,說公子胡亂交往。然而,武承休對待田七郎的態度,與對待其他客人截然不同。武承休給田七郎換新衣服,田七郎不接受。武承休趁他睡著的時候,偷偷給他換上,田七郎不得已才接受了。田七郎離開後,他的兒子奉母親的命令,送迴新衣服,索要他的舊衣服。武承休笑著說:“迴去告訴你母親,舊衣服已經拆了做鞋墊子了。” 從此之後,田七郎會用兔子、鹿肉等獵物相贈,但武承休召喚他時,他就不再來了。


    有一天,武承休去拜訪田七郎,正好趕上他出去打獵還沒迴來。田七郎的母親走了出來,跨出門檻對武承休說道:“不要再引誘我的兒子了,你太不懷好意!” 武承休恭敬地對待她,心中感到慚愧,便迴去了。大約過了半年,武承休的家人忽然來報告說:“田七郎因為爭奪獵豹,打死了人,被抓到官府裏去了。” 武承休聽後大驚失色,立刻騎馬前去查看。隻見田七郎已經被戴上刑具收押在獄中。田七郎見到武承休,沒有說什麽話,隻是說道:“以後麻煩您照顧我的老母親。” 武承休神情淒慘地從獄中出來,急忙用重金賄賂縣令,又用一百兩銀子賄賂仇家。一個多月後,田七郎平安無事,被釋放迴家。田七郎的母親感慨地說道:“兒子的這條命是武公子給的,不是我這個老婆子能夠愛惜的。隻希望武公子百年都沒有災禍,那便是我兒子的福氣了。” 田七郎想要去感謝武承休,母親說道:“去就去吧,但是見到武公子不要感謝。小的恩情可以感謝,大的恩情是不能感謝的。” 田七郎見到武承休後,武承休溫和地安慰他,田七郎隻是唯唯諾諾地應著。武承休的家人都對田七郎冷淡的態度感到奇怪,然而武承休卻喜歡他的誠實厚道,對他更加優厚,從此田七郎常常在武承休家留好幾天。武承休送給他東西,他就接受,不再推辭,也不說報答的話。


    正趕上武承休過生日,賓客隨從眾多,晚上客人的鞋子擺滿了一地。武承休和田七郎睡在一間小屋裏,三個仆人就在床下睡。二更將盡的時候,仆人們都睡著了,武承休和田七郎兩人還在小聲地交談著。田七郎的劍背在牆上,忽然劍自己從劍鞘中跳出了幾寸,錚錚作響,劍上的光芒閃爍,像閃電一般。武承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和光芒驚醒,田七郎也跟著起來了,問道:“床下睡的是誰?” 武承休迴答說:“都是仆人。” 田七郎說道:“這裏麵一定有惡人。” 武承休趕忙問其中的緣由,田七郎說:“我這把刀是從外國買來的,殺人不曾沾血,至今已經佩戴了三代。砍頭將近一千個,還像剛從磨刀石上磨出來的一樣鋒利。它見到惡人就會鳴叫跳躍,應當是離殺人不遠了。公子您應該親近君子,遠離小人,或許這樣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避免災禍。” 武承休點頭表示認同。田七郎始終顯得憂心忡忡,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武承休說道:“災禍和吉祥不過是命運罷了,你為何憂慮得如此之深?” 田七郎說:“我沒有別的害怕,隻是因為家中還有老母親。” 武承休說:“為何你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田七郎說:“沒有災禍自然是更好的。”


    原來床下睡的三個人分別是:一個叫林兒,是個老仆人,善於討得主人的歡心;一個是僮仆,隻有十二三歲,是武承休經常使喚的;還有一個叫李應,最為執拗笨拙,常常因為一些小事和武承休瞪眼睛爭吵,武承休總是為此對他發怒。當天晚上,武承休暗暗思考,懷疑那個惡人就是李應。第二天早晨,武承休把李應叫來,好言相勸,讓他離開。武承休的長子武紳,娶了王氏為妻。有一天,武承休外出,留下林兒看家。書房中的菊花正開得燦爛,新媳婦心想公公出去了,書房庭院應當安靜,於是自己去摘菊花。沒想到林兒突然衝出來調戲她,新媳婦想要逃跑,林兒卻強行挾持她進入房間。新媳婦哭著抗拒,臉色變得蒼白,聲音也變得嘶啞。武紳聽到動靜跑了進來,林兒這才放手逃走。武承休迴來聽說這件事後,憤怒地尋找林兒,然而林兒竟然已經不知去向。過了兩三天,武承休才得知林兒投身到某禦史家中。某禦史在京城為官,家中的事務都委托給弟弟決斷。武承休因為與某禦史是同事的情誼,寫信索要林兒,某禦史的弟弟竟然將信擱置不理。武承休更加憤怒,向縣令告狀。公文雖然發出去了,但是差役不去抓捕,官員也不過問此事。武承休正在憤怒不已的時候,恰好田七郎來了。武承休對他說:“你的話應驗了。” 於是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告訴了他。田七郎聽後,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說,直接就離開了。武承休囑咐能幹的仆人暗中探查林兒的行蹤。林兒晚上迴來的時候,被巡查的人抓獲,押著來見武承休。武承休對他進行拷打,林兒不僅不知悔改,所說的話還冒犯了武承休。武承休的叔叔武恆,是個忠厚的長者,擔心侄子因為暴怒而招致災禍。於是勸他不如將林兒交給官府,按照法令來處置。武承休聽從了叔叔的建議,將林兒綁著送到了公堂。然而就在這時,禦史家的書信送到了,縣令隨即釋放了林兒,將他交給禦史家的管家帶走。林兒被釋放後更加放肆,在眾人中肆意宣揚,汙蔑武承休的媳婦與他人有私情。武承休對此無可奈何,憤怒鬱悶到了極點。他於是想到要和田七郎商量此事,然而田七郎始終沒有來慰問。武承休暗自心想自己對待田七郎不薄,他為何突然像個路人一樣冷漠?甚至開始懷疑殺林兒的人一定是田七郎。轉念一想,如果真是這樣,田七郎為何不來和自己商量?於是,武承休派人去田七郎的家裏探尋情況,到了那裏卻發現大門緊鎖,寂靜無人,連鄰居都不知道他們的去向。


    一天,某禦史的弟弟正在縣衙的內院,和縣令商量事情。正值早上送水的時候,忽然一個樵夫來到麵前,放下擔子抽出鋒利的刀直奔禦史的弟弟而去。禦史的弟弟驚慌失措,用手去格擋,刀落下砍斷了他的手腕,接著又是一刀,砍下了他的頭。縣令大驚,嚇得逃竄離開。樵夫還在驚慌地四處張望。眾多差役急忙關上縣衙的門,拿著棍棒大聲唿喊。樵夫見無路可逃,於是自刎而死。眾人紛紛聚集過來辨認,這才發現這個樵夫是田七郎。縣令驚魂未定,出來查看,隻見田七郎僵硬地躺在血泊中,手裏還緊緊握著刀。縣令剛停下準備仔細查看,田七郎的屍體忽然猛地跳起,竟然砍下了縣令的頭,然後又倒下。縣衙的官員立刻去抓捕田七郎的母親和兒子,然而他們已經逃走好幾天了。武承休聽說田七郎死了,快馬加鞭地跑去,痛哭流涕,極其悲哀。眾人都說是武承休主使田七郎殺人,武承休為了脫罪,傾盡家產去攀附有權有勢的人,這才得以幸免。田七郎的屍體被扔在原野一個多月,飛禽走獸圍繞守護著,沒有受到絲毫的侵犯。武承休厚葬了田七郎。田七郎的兒子流亡到了登州,改姓為佟。他投身行伍,因為立下戰功做到了同知將軍。後來他迴到遼陽時,武承休已經八十多歲了。武承休指著田七郎的墳墓給他看。


    異史氏說道:“一文錢也不輕易接受,正是一頓飯也不敢忘記的人啊。田七郎的母親是多麽賢惠啊!田七郎,心中的憤恨沒有完全消除,即便死了也要伸張正義,又是多麽神奇!假使荊軻也能像他這樣,那麽千年以來也不會留下遺憾了。如果世上有像田七郎這樣的人,就可以彌補上天法網的漏洞。然而如今這世道茫茫,像田七郎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少了。真是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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