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二年,臨安城還籠罩在戰亂的陰影之中,夜市還沒有建起,一到深夜便萬籟俱寂,千家萬戶門戶緊閉,宛如鬼域。


    某個夜晚,臨安城的寂靜被一聲淒厲的慘叫驚破,住在巷子裏的百姓紛紛從床上爬起來,披著衣裳出門想要看個究竟。


    “深更半夜的,發生什麽事了?”一個漢子開門出來,問正伸著腦袋看熱鬧的街坊。那街坊說:“好像是從巷口郭家傳出來的,別是進了賊吧?咱們這兒,就他家有錢了。”


    話音未落,巷口那戶人家的門忽然開了,一個年輕的娘子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神情木訥,也不喊叫,隻是站在門口,手中捧著件東西,渾身瑟瑟發抖。


    “郭二姐,你沒事吧?”街坊們圍過去,關切地問,“你父母呢?”


    燈籠的光照在郭二姐的身上,街坊們大驚失色。這位少女的身上染滿了鮮血,她手中拿的,竟是一條血淋淋的手臂。


    “花……”少女眼神迷茫,仿佛被嚇丟了魂,喃喃道,“妖幻之花。”


    眾人從郭家半開的門戶往裏看,天井之中滿是鮮血,在地上緩慢地流淌,如同肆虐的藤蔓植物。


    這個夜裏,驚怖和恐慌在臨安城某個民坊內流轉,氤氳著妖媚的氣息。


    紹興八年,初冬。


    臨安城內的木槿花開了,粉紫色的花瓣如同一團團美麗的彩霞,在民居中綻放。


    芸奴喜歡一個人坐在台階下,看著院子裏的木槿花開花落,天氣有些涼了,她懷中抱著一隻鏤花手爐,但溫暖隻停留在她的手心,她的身子依然冷得發抖。


    有時候她會想,也許冷的並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她的心。


    院門半掩,門外有喧嘩的人聲,她無意中瞥了一眼,兩個力巴正抬著一扇屏風走過。她吃了一驚,追到門邊,隔壁人家的仆婦正在吩咐力巴趕快將屏風抬進去,說是小娘子病了,要用它遮風。


    “芸奴姐。”


    芸奴迴過頭,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從裏屋出來,急切地說:“二公子吩咐了,你還不能出門,外麵涼,還是快迴屋裏歇息吧。”


    這個丫頭叫月牙兒,是二公子買來專門照顧她的。她本來是個丫鬟,哪裏受得起使喚奴仆,她跟二公子說過多次,二公子笑著說,既是如此,便將月牙兒賣掉,月牙兒哭得像個淚人,她別無他法,隻得答應將月牙兒留下來,隻是她不習慣被人照顧,家務擔去了一半,月牙兒自然樂得逍遙。


    “芸奴姐,你若是想要什麽,盡管跟我說,我出門買去。”月牙兒說,“你可千萬不能出門啊,不然二公子又要罵我了。”


    二公子說,若是讓大公子知道了此事,必不肯善罷甘休,因此不許她踏出別院大門一步。等他在朝廷中打點好一切,再名正言順地帶她迴葉府。


    “月牙兒,隔壁住的是誰?”她坐在八仙桌旁,木木地看著桌上的小香爐說。


    “聽說是開綢緞莊的於家。”月牙兒從櫃子裏端出一盤名貴糕點,這是二公子特意讓人從揚州帶來的,味道極為甘美。她見芸奴不會告狀,就都留給自己吃了,偶爾招唿芸奴吃兩塊,反而像給了芸奴多大恩惠似的,“他們家隻有個女兒,長得可漂亮了,隻是身子弱了些,最近天氣轉涼,染上了風寒。那屏風估計是放在枕邊擋風的。”


    “哦。”香爐中所升起的一縷青煙在她低聲的迴答中微微搖晃,“放在枕頭邊可不妙啊。”


    涼風習習,籬笆之下木槿花開,傍晚時剛下過一陣小雨,萬物皆如洗,雨珠兒順著頭頂的槐樹葉子滾落,滴在荷花池中,荷花已開畢,隻剩下滿池亭亭的荷葉。


    葉景淮躺在“養和”之上,看著荷葉上的雨珠,若有所思。


    養和是宋代的一種坐具,有些像躺椅,人可以半躺在上麵。葉家大公子的水色衣裾在養和之上散開,長發未束,如流瀉的瀑布,宛若仙人。


    “哢”,身側發出一聲脆響,他側過頭,看見暖爐上烤著一張龜甲,此時已裂出幾道裂紋。他用木夾將龜甲夾起,細細看了一會兒,眉頭微微皺起。


    “大公子。”霜落端了茶過來,媚笑道:“這是宮裏的貢品,是秦相爺送給老爺的,您快嚐嚐吧。”


    葉景淮沒有接茶杯,伸手托起霜落的下巴,看著那張可媲美妃嬪的絕色臉龐:“你進府多少年了?”


    霜落嬌羞地微微低頭:“奴婢進府四年了。”


    “四年,今年十八了吧?”


    霜落一驚,慌張地說:“大公子,奴婢的年紀雖然大了,但大公子的日常起居都是奴婢照顧的,若奴婢不在了,何人能將大公子照顧得無微不至?大公子若是餓了,又有誰能為公子做最愛吃的旋炙豬皮肉?”


    葉景淮向來對女人非常挑剔,清泠軒裏的歌姬舞女們大都十四歲進來,到了十七歲大公子便嫌棄她們老了,將她們賣掉,又命人出去買一批。霜落心中驚恐,難不成公子也嫌棄她老了,要將她打發出去?


    “你誤會了。”葉景淮將茶杯接過來,杯中是如同牛乳一般的白色茶汁,“今晚,我要你去替我做一件事,若是做得好,重重有賞。”


    霜落這才鬆了口氣,忙諂媚道:“大公子盡管吩咐,奴婢一定做好。”


    “很好。”葉景淮嘴角緩緩上勾,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附耳過來。”


    芸奴鋪好床鋪,正想垂下簾幕就寢,月牙兒忽然跑進來,笑嘻嘻地說:“芸奴姐,今晚我要跟你告假。”


    芸奴有些驚訝:“這麽晚了,你要到何處去?”


    “我表姐病了,叔叔嬸嬸晚上要去夜市賣香糖果子,沒人照顧。”月牙兒是臨安人,因家中貧寒,父母相繼去世後,叔叔嬸嬸養不活她,才將她賣出來做奴婢,平日裏和叔嬸還有些走動。芸奴聽她說得情切,點頭道:“那就快去吧,路上小心。”


    月牙兒歡天喜地地去了,芸奴心中暗暗高興,她走了才好,不必再下昏睡咒了。睡到三更,她悄悄起來,穿上衣裳,躍過院牆,於家靜悄悄的,上下都已熟睡。她循著那一絲妖氣,輕輕推開西廂房的門,這裏是一間閨房,想必就是於娘子的臥室。


    她躲在多寶格樣式的隔斷後麵,靜靜地等待,外麵敲過了子時,月光照在紗櫥內,透明的帷帳波浪般起伏。正熟睡的少女枕頭後麵立著一麵屏風,屏風上繪了青山綠水,山中又有茅屋一座,茅屋中似乎還坐了一個人,隻是看不真切。


    芸奴死死地盯著那扇屏風,忽然,畫上暈開了一團猩紅的血漬,她心中一震,定睛看了看,那並不是血漬,而是花,畫上開了一朵血紅色的大花。然後是第二朵,第三朵,一朵朵次第盛開,遠遠地看著仿佛濺上了滿屏的血。


    於娘子依然熟睡著,什麽都不知道。


    畫中的紅花猛然間動了一下,有個尖尖的腦袋從花叢中鑽了出來,芸奴驚得差點兒叫出聲,但最後一刻她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是一條蛇,一條足有碗口粗的巨大青蛇。


    它從畫中蜿蜒而出,朝於娘子嘶嘶地吐著芯子,一對龍眼般大小的眼睛,亮著幽暗的光。於娘子極為緩慢地坐了起來,但坐起來的,隻是她的魂魄,她的肉身依然在沉睡。芸奴在心中叫了一聲不好,從袖中摸出一張剪好的紙鶴,食指一彈,紙鶴驀然而起,在半空中化為一隻白鶴,直撲大蛇。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悄無聲息地來到芸奴的身後,手中拿著一根小孩手腕粗的木棍,朝她一棍子打下來。芸奴隻覺背後陰風掃過,慌忙躲開,但還是晚了一步,她被一棍打在背上,摔倒在地。


    “你這個妖女,我今天一定要抓住你送官!”那是個年輕男人,揮舞著棍子追打芸奴,芸奴忙著躲閃,無暇顧及紙鶴,紙鶴失去控製,無力再戰,被巨蛇一口吞下,撕成碎片,轉頭朝芸奴和追打她的那人撲過來。


    芸奴大驚,抓住那人的胳膊,往旁邊一推:“快躲開!”


    大蛇也不去追那人,徑直朝芸奴而來,芸奴雙手結了個法印,在麵前張開一道屏障,大蛇受阻,口中吐出一道白光,打在屏障上,芸奴仿佛被人當胸打了一錘,虎口震裂,血珠子從傷口鑽出來,凝聚成一條血線,順著她的手臂往下淌,屏障轟然破碎。


    芸奴沒想到它竟有這等修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再抬頭時,巨蛇的血盆大口已在麵前。


    就在這個時候,閨房的門被人打開了,一個年輕女人闖了進來,看見這等情形,嚇得花容失色,尖聲大叫。巨蛇受了驚,顧不得眼前的芸奴,轉頭朝那闖進來的女人撲過去,一口將她吞下,隻露出一雙腿還在蛇口外掙紮。


    是霜落!芸奴心中暗暗吃驚,深更半夜,她為何會到於府來?


    巨蛇不願久留,半吞著霜落,轉身往屏風裏鑽,情急之下,芸奴抓住蛇尾,巨蛇一甩尾巴,將躲在一旁的年輕男人也卷了起來,猛地紮進屏風之中。於娘子原本坐起的魂魄緩緩地躺了迴去,於家上下聽到尖叫聲,紛紛手拿棍棒衝了進來,卻隻看見一扇洞開的房門和靜寂無聲,陰暗詭異的閨房。


    芸奴好久都沒做夢了,對她來說,在青雲觀的那段日子本來就是一場夢魘。現在她又開始做夢,夢見自己坐在大雪中,青絲從頭上流瀉,長長地垂在白色的裙裾上。良久,她抬起頭看著黑壓壓的天空,隻看見滿天雪舞如飛絮。


    一條黯淡的河流從她腳下流過,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流向何方。她俯下身,掬起一捧河水,欲飲還頓,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吐出一個名字,卻最終沒有說出口,手心裏的水蕩漾如漣漪。


    “忘川之水能讓凡人忘卻前緣,再入塵世,但你並非凡人,即使飲下,若在凡塵之中遇見故人,就宛如遇見了能打開心鎖的鑰匙一般,前塵往事,即刻便會浮上心頭。”


    芸奴迴過頭去,看見一個穿月白色袍子的男人緩緩走來,立在她的身後,將手伸到她麵前,展開拳頭,他的手心裏躺著一枚金光閃閃的藥丸:“這是忘憂丹,吃下它,過去所有的歡喜哀愁,所有的惆悵抑鬱,都將隨之遺忘,哪怕你修為再高,也隻剩下模糊的記憶和吉光片羽。”


    芸奴將藥拿在手中,似乎有些猶豫。


    “我曾經曆數世輪迴,遇見過很多人,很多事。”她說,“真的,都可以忘記嗎?”


    “是的,都可以。”男人的聲音有些悲傷,“吃下去吧,吃了它,你就可以忘記在某一世所遇見的那個人,那個……你曾愛過,也曾殺過的人。”


    芸奴從夢中驚醒,心中浮起一絲恐懼。


    夢中那個給她忘憂丹的男人,不正是渤海郡王嗎?


    這一刻,並沒有過去的悲喜際遇湧上心頭,其實什麽都沒有想起,隻是有某種刻骨銘心的哀傷在心頭縈繞不休,宛如這漫天稀薄的霧氣。


    對了,這是什麽地方?


    她不再去想那些偶爾湧上來的模糊記憶,從地上爬起來,發現自己正在一間茅草屋中,窗明幾淨,屋外青山綠水,霧氣繚繞,有一條小路通往山中,杳不知其歸處。


    這山水看著好生眼熟。


    她猛地吸了口冷氣,這不正是那屏風中所繪的山水嗎?難不成自己也被巨蛇帶進屏風之中了?


    暗香浮動,小路的盡頭有一位身穿素綾的女子提著一隻花籃緩緩而來。那是一位很美麗的女人,頭上盤著一隻發髻,青絲如雲,並無太多配飾,隻插了一支金步搖,瓔珞垂在耳邊,隨著她的蓮步輕輕搖動,熠熠生輝。


    芸奴想起屏風上似乎畫有一個人,隻是隔得遠了,看不清究竟是仕女還是文士,不知這位娘子,是否就是畫中之人?


    “小娘子醒了?”美女站在屋外的階梯下,朝她盈盈一笑,“小娘子受驚了吧?別怕,那蛇妖已經吃飽了,暫時不會傷害你。”


    “你是誰?”芸奴扶著門框問,“霜落……我的那位朋友呢?”


    “你所說的,是蛇妖吞吃的那個少女嗎?”美女惋惜地搖頭。“她已經死了。”


    死了。


    這兩個字落在芸奴的心中,宛如兩塊巨石落入湖中,霜落向來不喜歡她,經常給她小鞋穿,要說她為她傷心,那是假的,可是親眼目睹一位熟識的人被巨蛇吃掉,她內心依然久久不能平靜,隻覺得一股哀傷之氣湧上眉間,幾乎要落下淚來。


    “小娘子可得謝謝她啊。”美女輕移蓮步,走進屋來,將裝滿紅花的花籃放在桌上,“若不是她喂飽了巨蛇,說不定此時小娘子已經葬身蛇口了。”


    芸奴強忍著淚,輕聲說:“這位姐姐,您為何會在這裏呢?”


    “太久了,我也不記得什麽時候進來的。”美女幽幽歎道,“是那巨蛇將我挾來,安置在此處,也不殺我,也不吃我,我不知它究竟要幹什麽。剛開始它看我看得很緊,我連這茅屋都出不去。後來也不知經曆了多少歲月,它漸漸不太管我了,我也曾逃出去過一次,但我迴到家鄉,家中的一切都已不在了,我的父母親人,都變成了長滿雜草的墳堆。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已離家近百年。”美女拭去腮邊的淚,“我無處可去,與其在外麵餓死,不如在這裏長長久久地活下去,這裏雖然孤寂,卻也幽靜,我隻當自己是名隱士便罷了。”


    芸奴大喜:“您的意思是,您知道出去的路?”


    “當然知道。”


    芸奴喜不自禁,忙朝她行了個大禮:“求姐姐憐憫,告訴奴家出去的法子,奴家必定不忘姐姐的恩德,來生做牛做馬,報答姐姐。”


    美女將她扶起,為她捋了捋額前垂下的一縷發絲,二人離得如此近,芸奴仔細看她的臉,真個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卻美得不真實,就像水中花鏡中月。


    “小娘子不必發這樣的誓,真是折殺我了。”美女從花籃之中拿起一朵紅花,花色鮮豔,看著像牡丹,卻比牡丹更大,花瓣更多,更為富貴嬌豔,“小娘子拿著這個,沿那條山路往外走,一路上會遇到很多人,將花舉到麵前,就能分辨出對方是人是妖。一直走上兩三個時辰,就能迴家了。”


    芸奴又要拜謝,卻被她扶起。芸奴忙道:“請問姐姐芳名,奴家迴去好為姐姐立個長生牌位。”


    “長生牌位什麽的就不必立了,我已然長生,又何須那些?”美女笑如夏花,“我姓王,在家中排行第五,你叫我王五娘便行了。”


    芸奴別了五娘,手執紅花沿著小路往外走,路旁山水秀麗,偶有野花盛開,走得久了,路上偶爾能看見幾個路人,她將花舉到眼前,其中一個露出本相,竟是一頭野豬精。


    這花竟然真能分辨鬼神,不知是何種神物。


    那些路人並沒有傷她的意思,靜靜地走過,連看也未曾看她一眼。也不知走了多久,身體有些累了,前路漫漫,不知何時才是盡頭。她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暫歇一歇,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身後草動,她警惕地跳起,見一名年輕男子正朝自己爬過來,麵色慘白,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救我,救我……”


    是那個在於娘子閨房裏用木棍打她的男人!


    芸奴忙將他扶起來,他並沒有受什麽傷,隻是受了點兒驚嚇,加之在山中徘徊已久,體力耗盡,身子很虛弱。芸奴讓他靠著大樹休息一會兒,又點了他身上幾個大穴,助他調息,不多時便緩過勁兒來。


    “你,你這妖女!”看清芸奴的相貌,那人指著她罵道,“你將我捉來這裏究竟意欲何為?”


    “你誤會了。”芸奴連忙解釋。那人義正詞嚴地說:“你如果要吃人,就吃了我吧。我這身骨頭雖然沒有多少肉,但比於娘子還是要肥嫩些,吃了我,你就放過於娘子吧。”


    芸奴有些驚奇:“你究竟是何人?為何願意代替她死?”


    年輕男人的臉一下子紅了,略微有些結巴:“你,你不用管我是誰,總之我自願被你吃就是了,你要吃快吃,怕死我就不姓曹!”


    “姓曹?”芸奴細細想了想,“我記得我所住的那條巷子裏有個姓曹的花匠,難不成就是你嗎?”


    “你也住在那巷子裏?”年輕男人急道,“怪不得於娘子老是生病,原來是你在作祟!你這妖孽,違背天道,在人間行惡,遲早要遭天譴!”


    “你誤會了!”芸奴被他說得又好氣又好笑。“我不是妖怪,是個道士!”


    “道士?”年輕男人將她上下打量,顯然不信。


    芸奴隻得將來龍去脈細細說了一遍,年輕男人半信半疑:“你真的不是妖怪?”


    “如果你不信,迴去之後可以問葉府的二公子,我五歲便進葉府當丫鬟,至今已十年了。”芸奴看著麵前的男人,他二十來歲,雖說不上十分俊美,但眉宇間有一絲靈秀之氣,令人見之難忘。“倒是你,你是於娘子的什麽人?為什麽會在深更半夜闖進她的閨房呢?”


    花匠的臉漲得通紅,越發語無倫次:“我,我不是那種輕狂之徒,我隻是擔心於娘子,她一直多病,吃藥也不見好,於老爺前幾日請了個道士來,那道士說有妖怪作祟。恰巧昨晚我去城東的李家送花,迴來遲了,看見你翻牆過去,剛開始以為你是賊,見你年輕,又是女孩,不忍心你被於家捉去報官,本想偷偷進去阻止你,哪裏知道你放出一隻紙鶴,我便以為你是妖怪,要害於娘子,才動手傷了你。”


    “你好像很關心於娘子?”芸奴歪著腦袋說,“難不成你對於娘子……”


    “我沒有非分之想!”花匠赤著脖子爭辯,眼中現出一絲黯然,“何況她就要出嫁了,嫁的是翰林學士家的公子,你可不能胡說八道,汙了於娘子的名聲。其實……於娘子根本不認識我,隻是差丫鬟到我這裏買過幾朵花罷了。”他的眼圈漸漸泛紅,似乎強忍著淚水。芸奴想了半晌,覺得這事太複雜,與自己無關,沒必要去多管閑事,讓人家不痛快。“曹大哥見諒,我說錯了話,還請你不要往心裏去。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趕快走出山去的好。”


    “我叫曹安墨,小娘子若是不嫌棄,叫我曹大郎吧。”花匠渾身還有些發軟,卻也不敢久留,撿了根樹枝做拐杖,隨著芸奴往外走。路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曹安墨察覺出一絲恐怖的怪異,壓低聲音說:“這些人……”


    芸奴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管他們是人是妖,都不要答理他們,也不要與他們對視,我們隻低頭趕路就是了。”


    曹安墨自然不敢多言,二人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四五個時辰,曹安墨忽然指著前方道:“小娘子,你看,那不是臨安城嗎?”


    芸奴抬頭,看見一座巍峨的城門立在半裏之外,天還沒有透亮,城門已開,路人零落,隻有幾個守城的士兵矗立在門前。


    她心中暗自驚訝,迴過頭去看來時路,原本那是一條幽徑,如今卻變成了官道,秀麗的山水也不見了蹤跡。


    看來,他們果然誤入了異境,如今得以逃脫,可謂萬幸啊。


    二人進了城,城門邊有幾輛用以出租的驢車,曹安墨身體虛弱,自然是走不動了,家中又窮,身無分文。芸奴隻得拔下頭上的銀簪,雇了一輛車,匆匆迴家,年輕的花匠連連道謝,說明日賣了花,一定將錢還給她。芸奴沒往心裏去,到了家門前,隨手將紅花遞給他:“這花有些奇怪,我不懂蒔花,恐糟蹋了它,煩請你先幫忙照看著,明日我請一位高明的術士來查看。”


    天已大亮,曹安墨怕惹人閑話,接了花,匆匆迴房,將屋門緊閉。芸奴推門進去,隻覺身體疲乏,倦意深沉,便和衣睡下了。


    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她被院外的喧鬧聲吵醒,揉著惺忪的眼睛,對正在擦拭桌椅的少女道:“月牙兒,你迴來啦?外麵出了什麽事,怎麽這麽吵?”


    “官府的差人來了,正捉拿殺人重犯呢。”


    “殺人重犯?”芸奴心中“咯噔”一下,“誰啊?”


    “不就是巷子深處那個種花的曹大郎嗎?”月牙兒漫不經心地說,“聽說他家裏發現了一條血淋淋的斷臂,真是嚇死人了。”


    曹安墨?


    芸奴睡意全無,也顧不得梳洗,匆匆出來,站在門口的台階上,巷子裏已經擠滿了街坊,兩個官差用鐵鏈子鎖了曹大郎,罵罵咧咧地趕著他往外走。


    她想問些什麽,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問。曹安墨走過她麵前時,忽然抬起頭,四目相對,他朝她搖了搖頭,眸中滿是焦灼,似乎在告訴她,千萬不要卷進這場官司中來。


    曹大郎遠去,看熱鬧的街坊自然也散了,芸奴站在門前,眉頭深鎖,手足無措。


    那斷臂從何而來?這曹大郎怎麽看都不像是殺人分屍的狂徒,莫非……


    是那朵花?


    曹安墨家已經被封了,芸奴在曹家門前晃了幾圈,又趴在門縫上看了一陣,裏麵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植物,因已是初冬,開的花不多。


    “小娘子,你在看什麽啊?”


    芸奴嚇了一跳,迴過頭,看見一個提菜籃子的老太太,她仔細想了半晌,才想起這位是巷子口賣餺飥的沈大娘。


    “我,我聽說這裏出了個殺人分屍的狂徒。”芸奴說,“所以來看看。”


    “你膽子還真大。”沈大娘說,“這兩天咱們這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了,昨兒晚上於家鬧鬼,把個如花似玉的於娘子嚇得病了,於掌櫃請了好幾個大夫來看呢。哪裏知道又出了這樣的事兒,撞鬼了,真是撞鬼了。”


    芸奴點了點頭說:“看來於員外很疼愛於娘子呢。”


    “哪裏算得上疼愛啊?要是真疼愛,就不會把於娘子許配給那個金公子了。”沈大娘又是歎氣又是搖頭,“那翰林學士金大人家的公子,可是遠近聞名的紈絝子弟,家中的侍妾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了,你說他三妻四妾也就罷了,他還老在外麵拈花惹草,拈花惹草也就罷了,還常常虐待家裏的姬妾,於娘子嫁過去,那可要遭了大罪了。”


    原來其中有這麽個緣故,怪不得於娘子老是得病,看來不是邪物作祟,而是心病。


    “沈大娘,這裏的花匠又是怎麽迴事?”


    “唉,說起這曹大郎,那可是遠近聞名的好人啊,家中雖窮,卻常常周濟比他更窮的街坊,要說他殺人分屍,我是一萬個不信。”沈大娘歎息道,“可是那條手臂就在他家的臥房裏,去買花的趙老漢親眼看見,這可是人贓並獲。唉,多好的人啊,可惜了。”


    芸奴眉頭深鎖,沉吟了片刻,迴房換了身衣服,雇了輛驢車往仁美坊而去。


    青天白日,仁美坊很冷清,小姐們接客到很晚,這個時候還在休息,妓院裏的龜公仆婦們紛紛出來吹熄大紅燈籠裏的燭火。


    “喲,這不是芸娘子嗎?”老鴇笑嘻嘻地迎上來,“這麽早來,是不是二公子有什麽吩咐啊?”


    “我是來找白公子的。”


    老鴇奇道:“你怎知白公子在這裏?”


    芸奴笑了笑,她自然是用了尋人的秘術,但不能說與外人知道:“我去白府沒見到人,想來應該是在蘇小姐這裏。”


    “正是,昨晚白公子留宿在蘇小姐房裏了。”老鴇用絲絹手帕遮了口,一臉曖昧地說,“以前白公子也在這裏留宿過幾次,不過都是讓蘇小姐在外屋睡的,命蘇小姐侍寢,這還是第一次。”


    侍……侍寢?


    芸奴驚得說不出話來,老鴇見她張大了嘴,瞪直了眼,暗暗偷笑,想來這位芸娘子也對白公子傾慕不已,說起來以白公子的人品相貌,那可是舉世無雙,有哪個女子見了不傾心呢?她要是年輕個二十歲,早就像蜜蜂見了花一般撲上去了。


    “白公子還沒有起來,你先在這裏等上一等。”老鴇招唿丫鬟過來倒茶,芸奴剛想坐下,便聽樓上有人道:“快請芸娘子上來。”


    “看來白公子已起身了。”老鴇揮舞著手帕,“芸娘子快上去吧。”


    芸奴踏著木製階梯上了樓,敲開蘇小姐的房門,白謹嘉正坐在桌旁,青絲披散在身後,既有少女的嫵媚動人,又有少年的英氣逼人,一時間難辨雌雄。而那圍了屏風的床鋪上,美麗的蘇小姐正在酣睡,香風細細,透著一絲風情。


    這樣香豔的場景令芸奴不知所措,連門都不敢進。白謹嘉笑道:“怎麽,才幾天不見,就對我如此生分,難道還怕我吃了你不成?”


    芸奴隻得進屋去,眼睛的餘光不時地往床上瞄,白謹嘉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她昨晚歡愉過度,還沒有醒過來,咱們聲音小些,讓她好好休息吧。”


    歡愉?芸奴再次張大了嘴,兩個女人要如何歡愉?她實在想象不出來。


    白謹嘉見她呆若木雞,忍不住想笑:“怎麽,吃醋了?芸娘子若是對我有意,隨時開口,我必定竭盡所能,令娘子稱心如意,欲罷不能。”


    芸奴的臉一下子漲成了豬肝色,垂下頭道:“白……白公子就不要逗我了,我……我們都是……”話還沒說完,灑金扇子已經點在了她的唇上:“那句話不能說出口,你要是說了,我們的緣分就盡了。”


    年輕術士的臉上依然浮現出溫柔的笑容,但那雙如星辰般明亮的眸子裏沒有一絲笑意,芸奴知道,她並不是在開玩笑。


    “奴婢記住了。”芸奴認真地說,“奴婢一定會守口如瓶。”


    白謹嘉湊到她耳邊,低低地說:“很好,我相信你。”


    從她口中嗬出的香氣噴在芸奴的耳朵上,芸奴揉了揉耳朵,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白……白公子,我來找您,是……是有正事。”


    白謹嘉被她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哦?什麽事,是不是又有哪家撞鬼了?快說來讓我樂嗬樂嗬。”


    芸奴將來龍去脈細細地說了一遍,別看她平日裏和人說話像是個榆木疙瘩,不過說起遇妖之事,卻口齒流利,用詞精準,言簡意賅。白謹嘉聽完,微微點頭道:“倒是件奇事,那位王五娘身上可有妖氣?”


    “白公子是說,那王五娘就是蛇精?”芸奴搖頭,“我後來細細迴想,也覺得這位娘子可疑,我是被大蛇抓去的,她竟能自作主張放我走,一路上我也並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真是奇怪。不過我在她身上,確實感覺不出半分妖氣來。”


    “這就有點兒意思了。”白謹嘉用扇子輕輕敲著自己的手心,“屏風、巨蛇、紅花、斷臂……”頓了頓,她忽然用扇子在桌上輕輕一敲,“看來,咱們調查這個奇案,須從斷臂入手。”


    “聽說那斷臂被官府當做證物帶走了。”


    話音未落,便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和老鴇急切的喊聲:“官爺啊,您不能進去啊,白公子還在休息呢!”


    門被人粗魯地撞開,幾個差役走了進來,看了看白謹嘉,又看了看芸奴,朝白衣勝雪的公子行了一禮:“白公子有禮,我家府尹大人請公子過府一敘。”


    白謹嘉瞥了他一眼道:“你是來‘請’我?我還以為是來拿我呢。”


    “白公子見諒,實在是情況緊急,請公子快跟小的走吧。”差役一臉的汗水,想必是快馬加鞭而來,白謹嘉悠閑地喝著茶,一點兒也不著急:“不知府尹大人召見在下,有何要事?”


    衙役急道:“白公子,求您不要再問了,事關一宗大案,小的不能胡說,公子去了便知。”


    “既是如此,還請官爺在門外等候,待我穿戴整齊,便隨官爺去。”


    衙役說了一聲“盡快”,便退出門去,芸奴有些奇怪:“殺人分屍的案子,府尹請公子去作甚?難不成還有別的大案?”


    “瞎猜無益,走,隨我到臨安府衙走一趟吧。”


    臨安府衙甚為簡陋,似乎許久都沒有修葺過了,隻是打掃得還算幹淨,衙役並沒有將二人領去公堂,而是直接將二人帶到了後麵的府第,四處都熄著燈,隻見一間書房亮了燈,房門緊閉。衙役在門外道:“府尹大人,白公子來了。”


    “快請他進來。”


    衙役推開門:“白公子請進。”


    白謹嘉帶了芸奴進去,見一個三十多歲,身穿石青色長袍的男人立在桌旁,低頭看著桌上的木盒子,燭火搖曳,紅色的光顫動不休,仿佛一屋子都是血。


    “你就是名滿京城的術士白公子嗎?”臨安府尹迴過頭,模樣長得甚為俊俏,芸奴想起青雲觀的住持,那位美麗的女道士所傾心的人,果然也不是凡夫俗子。


    白謹嘉恭敬地拱手:“拜見府尹大人。”


    臨安府尹看了看芸奴:“這位是?”


    “這位芸娘子是在下的副手,給在下打打雜,是個口緊的人,府尹不必在意她。”


    臨安府尹招唿他們坐下:“那宗殺人分屍案,白公子可曾聽說?”


    “略有耳聞,聽說府尹已經抓住兇手了。”


    “兇手是抓住了,隻是這宗案子實在是蹊蹺非常啊。”臨安府尹緊皺著眉頭,一臉焦慮,“就說這屍體吧,也隻找到了一條手臂,本官搜遍了那個花匠的屋子,也沒有找到其他肢體。”


    “那花匠說了些什麽嗎?”


    “那花匠瘋瘋癲癲,編了個奇詭的故事,說什麽半夜做夢,被帶到異境,異境之中有個女人,給了他一朵紅花,他迴到家,紅花就變成了手臂。”府尹擺手道,“他的鬼話,我是不信的,不過那條手臂實在是太過奇怪。”


    “奇怪在何處?”


    府尹朝桌上的木盒子一指:“就在那裏,白公子自己過去看吧。”


    白謹嘉搖著折扇走過去,盒子裏靜靜躺著一條手臂,右手,很新鮮,剛割下來不久,用冰塊壓著,看起來應是成年男子的,虎口處有很厚的老趼,是常年用劍磨下的痕跡。


    “恕在下愚昧。”白謹嘉側過頭來問,“這隻手臂奇在何處?”


    府尹的臉色更加難看,站起身,緩緩來到桌邊,按住木盒的邊沿,眼中仿佛有強烈的情感就要噴薄而出:“看到手肘處那道傷疤了嗎?那是他五歲的時候,我用木劍教他劍術的時候所留下的疤痕。”


    白謹嘉一愣:“難道這條胳膊是……”


    “沒錯,這是我二弟的手臂。”府尹抬起頭,眼中泛起縷縷血絲,如同交織的蛛網。白謹嘉和芸奴都變了臉色,互望一眼,都看見彼此眼中的驚疑。沉默片刻,白謹嘉小心地問:“大人,不知令弟現在在何處?”


    “他去年就北上參軍去了,一個月前我還接到過他的書信,說在嶽將軍麾下效力,升了宣節校尉。”府尹又緩緩地坐迴太師椅,在坐下的那一刻,仿佛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氣,刹那之間便老了幾歲,眼角眉間浮現出幾道淺淺的皺紋。


    白謹嘉的目光落在木盒中,細細思量片刻:“大人,或許這條手臂根本不是令弟的,您無須太憂心了。”


    “不,那就是我二弟的。”府尹握住椅子扶手,手背上暴起青筋,“我父母早喪,二弟是我一手養大的,他的手,我又怎麽會認不出來?”他抬起眼瞼,看了看白謹嘉,“我已經派人去嶽將軍營中查問了,不日便迴。不過此事實在蹊蹺,舍弟就算死,也該死在戰場上,他的手臂為何會出現在一個花匠的家中?我已查問過街坊四鄰,沒有一個人見過我二弟。”


    “大人是不是開始相信那個花匠所說的故事了?”


    “他的故事實在荒謬。”他往木盒一指,“但此事從頭到尾都荒謬至極,我不相信,卻又不得不信。白公子,你是臨安府最有名的術士,我曾聽說你替樞密使莊大人找迴了失散多年的女兒,我希望你能助我找迴我二弟。”


    “這……”白謹嘉看了看木盒,似乎有些為難,府尹睜大眼睛:“難道連白公子也不能找到我二弟嗎?或者,白公子不願意助在下一臂之力?”


    芸奴看著他的雙眸,忽然明白,麵前的這個府尹大人其實在心內存了一絲僥幸,認為他二弟還活著,隻是被人砍了手臂罷了。


    “大人言重了。”白謹嘉忙說,“讓在下幫忙尋人,不是不可以,但此事很顯然並非這麽簡單。大人不等北上探聽消息的下人迴來再作定奪嗎?”


    “一去一迴,至少十天。”府尹朝木盒中望了一眼,努力壓住自己的情緒,“這條手臂就算用冰鎮住,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了,我怕到時候再尋人,就難上加難了。”


    白謹嘉握著折扇,在屋中踱了幾步,像是下定了決心:“府尹大人,請讓在下先見一見那位曹花匠。”


    芸奴害怕進監獄,關在牢裏的犯人很久不見女人,一聞到女人的味道就像蜜蜂聞到了花香,全都撲到木頭做成的柵欄上,一邊大聲起哄,一邊嘴裏說些不幹不淨的話,她害怕地縮在白謹嘉的身後,抓著她披在身上的淡青色鶴氅。


    白謹嘉抬起下巴,冷冷地環視四周,她的眼神仿若鋒利的刀,掃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像是利刃在割一般,後背陰森森地發冷,囚犯們狂躁的熱情忽然冷了下來,他們忽然感覺到四周好像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仿佛以前這裏所關押的死囚還在這裏,他們的魂魄在監牢內四處飄蕩,從未離去。


    這些窮兇極惡的罪犯第一次體會到了真正刻骨的恐懼。


    芸奴暗暗想,白公子用的這是迷魂術嗎?她小時候似乎也用過一次,不過年代太過久遠,已經不怎麽記得了。


    “芸娘子?”曹安墨從臭烘烘的草堆裏站了起來,“你怎麽來了?此事與你無關,你快迴去吧。”


    芸奴心中湧起一絲暖意,這個貧窮的花匠自己深陷囹圄,攤上了人命官司,說不定就要冤死在這牢獄中,卻還在為她擔心。


    真是個好人。


    “你別怕,這位白公子是臨安最有名的術士,她一定能查明真相,幫你洗清冤屈。”


    曹安墨將白謹嘉上下打量一番,跪下磕了個響頭:“求白公子救命。”白謹嘉擺手道:“曹大郎不必如此。今早你迴到家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且先詳詳細細告訴我。”


    芸奴見他口幹舌燥,便向牢頭討了碗水給他,他一口氣灌了下去,才覺得好些了,清了清嗓子道:“昨晚趕了一夜的路,我隨手將花放在桌上便睡下了。我一向睡得淺,睡著後總覺得屋裏有什麽聲音,又醒不過來,就像被鬼壓床了一樣。我還以為昨晚那條大蛇又迴來了,正嚇得夠嗆,忽然聽到有人叫我,我掙紮了好一陣才醒過來。原來叫門的是趙大叔,他開了一家餺飥店,常來我家買花妝點店麵。我招唿他進來坐,他一進門,就看見床底下有條手臂,還是血淋淋的,嚇得拔腿就跑。後來……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且慢。”白謹嘉忽然打斷他,“你說那手臂在床底下?”


    “是啊,就在床底下。”曹安墨斬釘截鐵地說,“桌上的花不見了,那手臂一定是花變的。”


    “你怎麽就這麽肯定是花變的?”白謹嘉繼續問,“說不定是誰為了陷害你,故意將手臂放在你床下呢。”


    “我迴到家時太累了,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壺,一些茶粉沾在了花上,而那條手臂上就有茶粉。”


    芸奴有些奇怪:“難道那條手臂會跑不成?”


    話音未落,臨安府的衙役便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一臉焦急和驚恐:“白公子,不好了,出人命了!”


    白謹嘉用扇子在他肩上用力一拍:“別急,慢慢說。”


    衙役喘著粗氣說:“府衙裏出了人命案,打掃書房的小廝被人掐死了,斷臂不翼而飛,現在整座府衙都快鬧翻天了,大家都在說,二老爺的魂魄迴來了,要殺幾個人陪葬。”


    白謹嘉神色驟變:“快,帶我去府衙!”


    當白謹嘉與芸奴趕到府衙的時候,看到一具冰冷的少年屍體,府尹就坐在屍身旁,臉色陰沉,心力交瘁,才不過幾天的時間,鬢邊竟然添了好多白發。


    年輕的術士來到屍體旁,托起少年的下巴,他的脖子上有五個清晰的指印,看到這指印,就好像親眼看到他被掐死的那一刻,那隻有著可怕力量的大手深深地陷進他的肌膚裏,捏斷了他的咽喉。


    “我們衛家究竟得罪了哪一路神仙,竟然將這等災禍降臨在衛家的頭上!”府尹捶床大慟,“我二弟,恐怕已經……”


    白謹嘉圍著屍體轉了一圈,臉色越來越凝重,這還是芸奴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憂心,難道事情真的變得不可收拾了嗎?


    白謹嘉將扇子往手心裏用力一拍,朝府尹拱手道:“請府尹大人派出人去,搜查那隻斷臂,在下要往北邊去一趟。”


    府尹不解:“北邊?”


    “嶽家軍軍營。”


    時值紹興八年,嶽飛已受封太尉,嶽家軍駐紮在鄂州。二人傍晚出發,趕到鄂州時天空正泛起一絲魚肚白,城門剛開,住在鄂州城周圍的農夫挑著擔子,將自家種的瓜果蔬菜送到城裏販賣,掙些辛苦錢。街邊已有了賣早點的貨郎,二人買了幾個炊餅,匆匆地吃了,往軍營而來。


    嶽家軍軍營自然戒備森嚴,五步一哨,十步一崗,沒有一絲紊亂,足見嶽太尉治軍嚴明。


    “白公子,戒備如此森嚴,我們要進去恐怕很難。”芸奴擔憂地說。


    “咱們是來找人的,又不是來闖營的,怕什麽?”白謹嘉正了正衣冠,徑直走到守門的士兵麵前,煞有介事地行了個禮:“這位軍爺,在下從臨安來,探望一位故人。”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士兵見她模樣生得俊俏,又如此謙遜有禮,也拱了拱手:“不知公子找的是誰?”


    “此人姓衛,名鎮東,在家排行第二,人稱衛二郎。”


    士兵恍然大悟,笑道:“原來是來找衛校尉的。不知公子姓甚名誰,在下好托人進去通報。”


    芸奴驚道:“他還活著?”


    白謹嘉朝她使了個眼色,她頓時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忙捂住嘴。年輕的術士對士兵說:“我們是奉了衛校尉的兄長——臨安府尹衛大人的命而來。衛大人聽說了一些謠言,說衛校尉戰死了,很是憂心,正好我要北上行商,他便托了我前來探望,帶個準信兒迴去。”


    士兵歎了口氣:“也難怪有這樣的傳言,衛校尉在半月前的戰鬥中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才撿了一條命迴來,如今還在養傷。”


    白謹嘉與芸奴互望一眼:“原來如此,還請軍爺進去通稟,讓在下見上校尉一麵,或許校尉有什麽口信要在下帶迴去也未可知。”


    士兵轉身叫住一個抱柴火的火頭軍,托他進去傳話,那火頭軍說:“衛校尉又發燒了,贏官人將他帶迴私宅養傷去了。”


    贏官人?芸奴不解地看了看白謹嘉問:“贏官人是誰?”


    那火頭軍道:“你連贏官人都不知道啊?贏官人是咱們太尉的長子——大名鼎鼎的嶽雲嶽小將軍啊。因嶽小將軍驍勇善戰常勝不敗,因此我全軍上下,都稱唿他為‘贏官人’。”


    芸奴聽得又敬又佩:“原來是嶽小將軍,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


    火頭軍給二人指了去私宅的路,二人穿過長長的鄂州街道,鑽進一條小巷,巷子盡頭有一戶人家,門上貼著的門神已經斑駁得不成樣子了。


    芸奴有些不敢相信,朝中的武將哪個不是潑天富貴,一代名將嶽太尉的私宅卻寒酸成這個樣子,是不是走錯了?


    白謹嘉上前叫門,不過片刻,門便開了,是一個穿粗布衣服的老奴,他靠在門上,用混濁的老眼將二人上下打量一番問:“公子找誰?”


    “請問衛鎮東衛校尉是在這裏嗎?”白謹嘉彬彬有禮,將與守營士兵的那一套說辭說與他聽。老奴讓二人等候片刻,轉身進去稟報,不足一盞茶的工夫便迴轉來:“公子請進。”


    二人走進院子,那隻是一座很普通的小院子,但打掃得很幹淨,仿佛這裏麵住的不是當朝太尉,而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


    “就是這裏了。”老奴指著一間廂房道。白謹嘉邁開步子,快步走了進去,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睡在床上,他的容貌生得與衛府尹有幾分相似,麵目硬朗,但臉色很差。見了二人,他艱難地坐起身來,被子從他身上滑下,露出他空蕩蕩的袖子。


    他,沒有右手。


    雖然早已料到,芸奴還是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捂住嘴,不讓自己的驚唿衝口而出。


    “衛校尉,你的胳膊……”白謹嘉眉間微蹙,低聲問,衛鎮東眼中的光彩又暗淡了一分,如同沉靜的死水:“在戰場上沒的。這都是常有的事,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我能活著,已是幸運了。”


    白謹嘉低低歎息,這個年輕人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他有滿腹的抱負滿腔的豪情,隻求能在精忠報國的戰場上去盡情揮灑,建功立業殺敵製勝。可如今,壯誌未酬,臂先斷,其實他是知道的,自己再也不能上戰場了。


    或許在普通人眼裏,這是值得的,他用一條手臂撿迴了一條命,可是對這些隻想著能光複大宋江山的義士來說,變成殘廢,在家中終了一生,才是最大的殘忍。


    她不想勾起他的傷心事,並沒有細問胳膊究竟是如何失去的,先是談了一陣衛府尹,見衛鎮東已對自己沒有半分懷疑,見時機成熟,便開口道:“近日來校尉休息得可好?”


    “不過是成天躺著,還能如何?”衛鎮東的眼神不像個年輕人,倒像是個垂垂暮年的老者,眸中已無生氣,隻有無窮無盡的絕望,“我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這些天高燒不退,夜間多夢,睡不安穩,看來我的日子也沒有多少了。”


    “多夢?”白謹嘉心中一動,“校尉是思念家人了吧?是不是每晚都夢見與家人團聚?”


    “那倒不是,說起這些夢,還真是怪異。”


    白謹嘉忙說:“不瞞校尉,在下略懂一些解夢的法子,不如校尉將所做之夢告訴在下,說不定在下能為校尉解憂。”


    “我夢見……”話還沒說完,便聽門外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道:“鎮東兄,聽說你來了朋友?”


    二人迴過頭,見一個穿粗布衣裳的少年快步走進來,容貌硬朗俊美,若不是眉宇間有殺伐之氣,手中握了一柄鐵錐槍,二人幾乎要以為他隻是個普通的貨郎。


    衛鎮東抬起身子叫道:“嶽小將軍。”


    原來他就是嶽雲,芸奴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果然是個年少有為英氣逼人的英雄。白謹嘉朝他拱手道:“原來是嶽小將軍,失敬失敬。”


    嶽雲將他上下打量:“聽說這位公子是從臨安來行商的商人?”


    “正是。”


    “不知公子做的是什麽生意?”


    白謹嘉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在下做的是絲綢生意。”


    “絲綢生意?公子這是要去哪裏購買絲綢?”


    白謹嘉略想了想迴道:“西邊的施州。”


    “施州。”嶽雲冷笑一聲,將手中鐵錐槍一舉,以淩厲之勢裹挾著勁風而來,停在白謹嘉麵前,陰風掃在她的臉上,隱隱作痛。少年將軍怒道:“滿口胡言,施州雖產絲綢,但今年春季施州大旱,桑樹枯死無數,根本無蠶絲可賣,若是絲綢商人,又怎會不知?你究竟是什麽人,還不快從實招來!”


    芸奴擔憂地看了一眼白謹嘉,年輕的術士麵無表情:“嶽小將軍何必這麽激動,在下就算不是做絲綢生意的商人,也是個堂堂正正的大宋子民。素聞嶽太尉治軍嚴明,禦下極嚴,嶽小將軍要打要殺的,豈不是壞了嶽太尉的軍法家規?”


    “殺人自然是犯了軍法,殺妖怪就不一樣了。”嶽雲上前一步,將鐵錐槍架在她的脖子上,“明明是男人,卻生了一副媚骨,不是妖怪是什麽?”


    芸奴有些奇怪,為何這位嶽小將軍會認定白公子是妖怪?實在有悖常理。


    白謹嘉忽然笑起來,笑聲清脆爽朗,眾人詫異,嶽雲喝問:“你笑什麽?”


    年輕的術士迴過頭來對芸奴說:“這宗案子,隻問嶽小將軍,便知一二了。”


    “為何?”芸奴不解。“這就要問嶽小將軍了。”赫赫有名的鐵錐槍就在頸邊,白謹嘉依然神態自若,“實不相瞞,在下是個術士,這次前來,一來的確是替衛大人看望校尉,二來是為了一樁斷臂案。”說罷,將斷臂案的來龍去脈細細說來,衛鎮東簡直不敢置信:“你說我的手臂殺死了家中的小廝?簡直是一派胡言!我的手臂丟在了沙場之上,又如何會出現在京城?”


    嶽雲臉色有些怪異,他將鐵錐槍一收,在太師椅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說:“鎮東兄,你的手臂……並不在沙場上。”


    衛鎮東大驚:“此話怎講?”


    “那日血戰,你為了掩護我而被金將砍傷,我以為你死了,戰後便來收你的屍身。當我在亂屍堆中找到你的時候,我看到……”說到這裏,他微微頓了頓,麵色鐵青,“我看見一條巨蛇,正在吞食你的手臂。”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衛鎮東激動得渾身顫抖:“你……你說什麽?我的手臂是……是被蛇……”


    “我自然不能讓你被巨蛇所食,於是提了槍來救,那大蛇抬起身子,它腹中鼓起,可以看到皮膚下積了數十條手臂。我朝大蛇的肚中刺了一槍,但那一槍就像刺在了鐵壁之上,蛇身竟無半分破損。大蛇受了驚,鑽進土中,消失無蹤。我再轉過頭來看你,你的手臂已經……”他滿臉懊惱,將鐵錐槍往地上狠狠一杵,地麵裂出一道蛛網,“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到一步,或許你的手臂就能保住了。”


    衛鎮東用左手握著自己的斷臂處道:“應祥兄(即嶽雲的字),此事與你無關,你無須自責。”他側過頭來問白謹嘉,“敢問公子,我的斷臂,此時在何處?”


    白謹嘉端起桌邊的茶碗,倒了一杯清茶,“校尉,求你寶血一滴。”


    衛鎮東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咬破了手指,在水中滴了一滴,白謹嘉讓芸奴點上燈火,她捧著茶碗,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將茶水往燈火上一潑,一個巨大的燈花爆開,現出一個年輕女人哀戚悲涼的美麗麵容,依稀有哭泣之聲,轉瞬即逝。


    芸奴忍不住驚唿:“於娘子?”


    嶽雲驀然而起,驚道:“這是什麽妖法?”


    “斷臂,就在此處。”


    “那燈火中的女子,莫非就是蛇妖?”嶽雲道。


    “非也。”白謹嘉說,“這位娘子是個苦命人。”她從袖中取出一隻青瓷瓷瓶,“校尉,請再賞寶血數滴。”


    衛鎮東皺眉:“我的血還有何用?”


    “你與那隻手臂血脈相連,有你的血,就能找到它。”


    衛鎮東沉默良久,看了看嶽雲,嶽雲微微點了點頭,校尉方才將血滴入瓷瓶之中。白謹嘉收好瓷瓶,向二人作了個團拱:“那隻手臂不知什麽時候會再殺人,時不我待,告辭。”


    “且慢。”嶽雲上前一步,“如果你是要去殺蛇妖,我也一同去。”


    “嶽小將軍要操練軍馬,對付金人,除妖這等小事,還是交給我們去做吧。”頓了頓,白謹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將軍莫急,很快我們就能再見麵了。”


    迴去的路上芸奴一直心不在焉,白謹嘉笑道:“怎麽?看上嶽小將軍了?”


    芸奴反應慢,愣了片刻,臉頓時漲得通紅:“才……才沒有,嶽小將軍是何等的英雄豪傑,我隻不過是個奴婢,哪裏會有那樣的非分之想?”


    “沒有就好。”說這句話的時候白謹嘉眼中閃過一絲蒼涼,芸奴卻並沒有細想,她的心思全在於娘子的身上。


    事情的起因正是於娘子,難不成整個案件的關鍵,都在她的身上嗎?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貓叫,她步子一頓,迴頭張望,四周隻有離離的野草、落葉紛紛的喬木,白謹嘉問:“怎麽了?”


    “沒什麽,可能是我聽錯了吧。”


    二人遠去,草叢中鑽出一隻漆黑的貓,藍綠色的眼珠子光彩熠熠,奪人心魄。


    它就像一隻幽靈,始終跟隨在芸奴的身後,伺機而動。


    葉景印好幾天都沒有到別院去看芸奴了,這些日子正是各地糧食大豐收的時節,葉家的米店有許多生意要打理,又要應酬達官貴人,上下疏通,忙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得了半日的空閑,去城西花渚居買了最名貴的糕點,往別院而來。


    院門沒有閂上,他推門進去,華燈初上,木槿花開始凋謝了,院子裏滿是花瓣,卻無人清掃,葉景印大步走進裏屋,隻見月牙兒正坐在榻上嗑瓜子,有些不快:“芸奴人呢?”


    月牙兒嚇了一跳,忙從床上跳下來,垂手低頭道:“芸姐姐隨白公子出門去了,說是一兩日便迴。”


    葉景印更加不高興:“芸奴這丫頭,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跟著白兄出門,也不叫人來跟我說一聲,難道她不知男女有別嗎?”又對月牙兒說:“她不懂規矩,難道你也不懂規矩嗎?”


    月牙兒嚇得連忙跪下,楚楚可憐地說:“二公子息怒,是芸姐姐不讓跟你說的。”芸奴自然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但月牙兒深知她一向隱忍,二公子若是罵她,她必然不敢反駁,因此便將所有的不是都推到了芸奴的身上。又見葉景印臉色鐵青,怕遷怒於己,忙說:“想必是芸姐姐見你忙碌,不忍用這些煩心事打擾你。”


    “罷了。”葉景印擺手道,“我問你,芸奴跟白兄出門,所為何事?”


    “這……奴婢不知道,芸姐姐有什麽事一向悶在心裏,什麽都不跟奴婢說的。”月牙兒偷偷看他的臉色,斟酌字句,“不過,這條巷子最近出了件嚇人的大事兒,或許芸姐姐害怕,想去別處避一兩日。”


    葉景印皺眉,芸奴那丫頭性格木訥,白兄雖然看似風流,其實頗為守禮,他倒不擔心他們會做出什麽越矩的事來,隻是他們出去這麽久也不迴,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難纏的事?


    月牙兒心中卻想,芸奴私自跟著個男人出去一天一夜,就算二公子度量再大,也斷不會輕饒了。以二公子的本事,芸奴去了何處又如何查不到,她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替她遮掩。唉,不知二公子會不會把芸奴趕出去,到時自己的命運又該如何呢?


    芸奴真是個害人精。


    “月牙兒,你剛才說巷子裏出了件大事?”


    “是裏邊賣花的曹大郎……”一聲尖利的叫聲刺破夜晚的風,打斷了她的話,葉景印一驚,取下掛在牆上的劍,快步出來,夜晚靜得出奇,再無半點兒聲息。


    那尖叫似乎是從隔壁傳來的,他在牆邊傾聽片刻,側過頭來問一臉平靜的月牙兒:“那是誰家?”


    “是於家。”月牙兒扶著門框道,“公子不必驚慌,隔壁的於娘子身體不好,常做噩夢,我們都習慣了。”


    “不對。”葉景印臉色一沉,“剛才那聲慘叫,分明是男聲。”


    他身形一起,掠過圍牆,還未到戌時,於家卻靜得出奇,隻有一盞盞燈籠還亮著,暈著紅色的光,將這座院子襯得更加詭異莫名。


    葉景印畢竟跟著白謹嘉經曆過幾宗異事,隱隱察覺出一絲怪異,不知從什麽地方飄來淡淡的血腥味,他循味找來,發現東廂房的台階上有一道深色的痕跡,他蹲下身子,用手指沾了點兒,又黏又熱,一股腥甜的氣味直往鼻孔裏鑽。


    是血。


    那道血跡從台階一直延伸到黑漆漆的屋內,仿佛是某人在屋外被殺之後,被人拖進了屋中。他握緊了手中的劍,緩緩走進去,屋內的血腥味更加濃烈,像肉店的屠宰場。


    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麽東西,很柔軟,他從袖中摸出火折子,一簇小小的火苗跳了起來,在弱小的光亮中,一張猙獰的臉孔赫然出現,他心中大駭,忙後退兩步,才發現房間內躺著一地支離破碎的屍體,滿目都是紅色,三顆頭顱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就像廟宇裏祭祀神靈的祭品。


    是誰,是誰這麽殘忍?


    陰風陣陣,他抬起頭,環視四周,卻沒有發現,一條手臂從多寶閣隔斷上伸了下來,以極輕極緩之勢環住了他的脖頸,隻需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將他的脖子扭斷。


    手臂猛然一收,葉景印覺得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一條大蛇纏住了,越勒越緊,力氣大得驚人,想叫,喉嚨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舉起劍,朝手臂刺下去,劍插進了僵硬的肌肉,但手臂的力氣卻更大了。他掙紮著側過頭,背後空空如也,隻有一個平整的手臂切麵,連骨頭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一隻斷臂!


    是誰在施妖法?他掙紮著,腦中的意識在漸漸剝離,眼前的景色也越來越模糊,難道他葉景印,竟然要死在這裏嗎?


    半空中忽然響起淩厲刺耳的嘯聲,一支長箭破空而來,準確無誤地刺進斷臂的手腕處,那箭矢仿佛被烈火烤過,傷口冒起嗞嗞的青煙,肌肉焦灼。


    脖子一鬆,葉景印終於從斷臂中掙紮出來,長久唿吸不暢令他有一瞬間意識恍惚,他跌跌撞撞地往門外跑了兩步,一抬頭,便看見一道頎長的身影站在院子的假山上,手中拿一把大弓,箭在弦上,箭頭通紅。


    他驚得說不出話來,隻在心頭大叫:“大哥?”


    長箭從葉景淮的指尖射出,從葉景印的頭上掠過,追著那往房梁上奔逃的斷臂。它速度極快,但葉景淮的箭比它更快,穿過手掌將它牢牢地釘死在牆壁上。


    “那是什麽怪物?”葉景印跑出屋子,咳嗽了好一陣才能開口說話,葉景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臭小子,誰讓你來多管閑事?”


    葉景印被他一句話問得啞口無言,想要爭辯,又深知眼下不是爭辯的時機,隻得咽下這口氣,沒有說話。葉景淮繼續道:“連自己有幾斤幾兩都不知道,我看你是來找死來了。把鞋脫掉,趕快迴家,一步也不要停留!”


    葉景印低頭看自己的腳,黑色的皂靴被血染成了更深的黑色,在地上留下一串腳印。他心頭一震,忽然想起,於家人被殺,他提著劍闖進來,身上有血,如果讓人發現,他就算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還不快脫下來!”葉景淮嚴厲地低喝。葉景印隻得將靴子脫下,幾步攀上圍牆,又忍不住迴頭看了看,葉景淮依然站在原處,他的長發沒有束起,在風中飛舞不休。難不成,他是睡到一半,匆匆忙忙趕過來的嗎?


    葉景印走後,葉景淮伸出手,五指在空中微微一握,釘住斷臂的長箭顫動不休,然後猛然一起,飛迴他的手中,斷臂跌落在血泊中,一動不動。


    他微微俯身,用長箭挑起二弟的那雙靴,靴子熊熊燃燒,化為齏粉,他將長箭一揮,煙灰落入荷花池內,再無蹤跡。屋內的血沿著台階緩緩淌下,淹沒了腳印。


    這森冷寂靜的夜,氤氳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蒼穹低沉,黑雲壓城城欲摧。


    鏤花木門徐徐打開,葉景淮走進屋,脫下月白色的外衣,扔在蓮花熏爐上:“二弟,大半夜不迴自己房中安寢,來我這裏做什麽?”


    葉景印從暗處走出來,看著麵前的人,葉景淮盤腿坐在榻上,斜倚著靠墊,嘴角帶笑,又變迴了那個沉迷於詩詞歌賦和美酒美色的貴公子。他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自己的兄長,這個人遠比他想象中的城府要深。


    深不可測。


    “你是誰?”


    葉景淮覺得他的問題很可笑:“二弟瘋魔了,我自然是你的兄長。”


    “可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葉景淮哈哈大笑:“這二十多年,我們說過的話屈指可數,你什麽時候真正認識過我?”


    葉景印一句話哽在喉嚨裏,瞪著他說不出話來。的確,自從他出生之後,父親就對他寵愛有加。在他的記憶裏,這個哥哥從小就不喜歡和他親近,哪怕見了麵,也沒有什麽話說。下人都說大哥嫉妒他得寵,有那些喜歡搬弄是非的,還常在他麵前嘀咕,讓他多防著點兒大娘和兄長,天長日久,他們兄弟自然越來越疏遠。


    兩人都不說話,一時間氣氛有些怪異。沉默良久,他看了看在暖爐旁疊得整整齊齊的龜甲:“聽說你喜歡烤龜甲?龜甲烤來何用?”


    “我自然有我的用處,二弟就不必多問了。”葉景淮閉上眼睛,“我乏了,二弟還是迴去歇息吧。”


    葉景印還想說什麽,卻始終沒有說出口,轉身出來,才發覺自己有一肚子的話想問葉景淮,待到與他見了麵,卻什麽都忘記了。


    他們兄弟,已經生疏到無話可說的地步了嗎?


    二公子心中微動,大哥怎麽會知道他有難?莫非,芸奴住在別院,他也早就知道了?


    白謹嘉和芸奴一迴到臨安府,便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於家出事了。


    昨天前半夜,不知為何於府的人都覺得很困,早早地睡了,還睡得很沉,後院出了那麽大的響動,也沒有醒過來。


    於老爺死了,死在第四房小妾的閨房之中,他和愛妾以及一名婢女被人殺害後碎屍,一地的屍塊和鮮血把去伺候他起床的丫鬟們嚇得半死,有一個還被嚇瘋了。


    這樁案子在整個臨安城內傳得沸沸揚揚,人們都在猜測,究竟誰才是殺害於老爺的兇手。


    衛大人在於家查案,二人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到於家,於家門前圍滿了人,守在門前的衙役見了二人,忙迎上來:“白公子,你總算迴來了,這兩日我們大人可等得心焦啊,快,裏麵請。”


    此時的於家已經哭作一團,哀聲震天。衙役將二人領到廂房,剛走進院子,便聞到衝天的血腥味。衛府尹坐在太師椅上,看著仵作驗屍,神情凝重。


    “拜見府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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