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太府寺的張方平,因為政治傾向保守,所以在上任之初就不是很待見蘇澤。


    但是這位張寺判也不是呂夷簡那樣的弄權小人,在蘇澤上任店宅務之後,也沒有暗中給蘇澤使絆子,至今都是相安無事。


    怎麽今日突然要召見自己?


    上官相召,蘇澤隻能放下自己的行程,跟著太府寺的吏員來到了太府寺衙門。


    蘇澤在吏員的帶領下,來到明堂,拜見了端居在明堂上的張方平。


    “見過張寺判!”


    張方平看向蘇澤,放下手裏的文書說道:


    “上任之初,本官是怎麽告誡你的?”


    蘇澤心中咯噔了一下,這是要給自己上眼藥了?


    但是人家是自己的上司,蘇澤隻能說道:


    “張寺判告誡下官,‘民猶水也,可以載舟,亦可以覆舟’,行市易法莫要與民爭利。”


    張方平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說道:


    “既然記得本官的戒訓,為何還要與民爭利?”


    蘇澤不卑不亢的說道:


    “張寺判,下官不明白。”


    張方平將手裏的文書交給身邊的吏員,讓吏員將文書交給蘇澤,然後對著蘇澤說道:


    “你被台諫談彈劾了。”


    台諫?


    原來如此。


    蘇澤接過了這份文書,原來這是從政事堂發來的堂帖。


    帖,是宋代各部衙門之間流轉的公文格式,而從兩府,也就是政事堂和樞密院發出來的帖,稱之為堂帖。


    堂帖雖然比不上聖旨,但也是宰相機關的正式公文,具有很強的政治意義。


    政事堂發帖,內容也很簡單。


    監察禦史裏行梁堅,向官家上書彈劾蘇澤的市易所與民爭利,強迫店宅務的工坊加入市易所,逼迫這些租戶和大相國寺毀約,為了個人政績侵害了大相國寺的利益。


    除此之外,還有汴京大小商人聯名,控訴市易所侵奪了他們的利益。


    台諫的彈劾奏章都是直接送入宮中的,官家親閱之後,又發給政事堂調查,然後政事堂又向太府寺發帖詢問,這才有了今日張方平召見蘇澤的事情。


    蘇澤心中已經明白,這就是大相國寺的反擊了。


    隻是沒想到這些台諫官,竟然如此的無恥,直接顛倒黑白。


    也難怪台諫的官職,是北宋士大夫追求的清流官,曆次黨爭中台諫都充當了重要的工具,同時也是政治迫害的工具。


    蘇澤坦然說道:


    “張寺判,台諫的彈劾純屬無稽之談。”


    張方平看向蘇澤,平靜的說道:


    “你讓是本官就這樣迴複政事堂嗎?”


    蘇澤拱手說道:


    “敢問張寺判,什麽是民?”


    “啊?”


    張方平也是神童,而且是出了名的博聞強記,他立刻說道:


    “《尚書》曰‘民為邦本’,天下黎庶皆為民也。”


    蘇澤卻說道:


    “下官上任之初,寺判曾言,‘民猶水也’,謂民之眾也。”


    張方平點頭,蘇澤說道:


    “敢問寺判,官可稱為民唿?”


    張方平隻覺得奇怪,他說道:


    “士大夫協理君王,官民殊途,又怎麽能稱之為民?”


    “汴京城內的大商人,又能謂民唿?”


    張方平想了想還是說道:


    “不能,這些豪商門客萬千,出入甚至比官員排場還大,又怎麽稱之為民?”


    蘇澤這才說道:“所以按照張寺判的說法,隻有汴京城內那些普通百姓,需要日夜勞作才能生存下去的貧戶,才能算是民了。”


    張放平點點頭。


    蘇澤說道:


    “民如水也,是民之眾也,因為民眾,所以才能載舟覆舟。”


    “大相國寺的僧人,用高利貸盤剝百姓,汴京城內的商賈,高價賣原料低價收成本,店宅務內的工坊淪為他們的奴工,供起他們錦衣玉食的生活。”


    “如今他們還舔著臉稱自己為民?”


    張方平說不出話,蘇澤繼續說道:


    “且看覆舟之時,百姓殺不殺他們。”


    張方平臉色一變說道:


    “慎言!”


    蘇澤拱手向張方平迴禮,接著說道:


    “店宅市易法,是惠民之法,但是惠的不是這些盤剝黎庶的無良商賈,自然也不是那些滿口慈悲,卻動輒逼迫百姓買兒賣女的大相國寺錢僧。”


    “市易所絕對沒有行過害民之事,張寺判可以隨時派人調查,蘇某問心無愧。”


    說完這些,蘇澤對著張方平長拜,接著就不說話了。


    反正自己就是一個選人的小官,而且這個官還是皇帝逼著自己做的。


    張方平本身就先入為主對自己不滿,蘇澤也懶得解釋,幹脆強硬的懟迴去。


    至於對付這些彈劾,蘇澤也不是沒有後台的,監察禦史裏行梁堅,這個名字蘇澤記下了!


    蘇澤一番話說完,就準備向張方平告退。


    沒想到張方平說道:


    “既然這樣,你迴店宅務做事吧,彈劾的事情你不用管了,自有本官幫你擋著。”


    蘇澤驚訝的看著張方平。


    這位朱紫大員說道:


    “你到任店宅務後,所作所為本官都看著,確實是個實心做事的。”


    “台諫彈劾我們太府寺的官署,自然由本官擋著,市易所做出點成績來,自然就能堵住台諫的嘴。”


    張方平接著展露出朱紫大員的氣勢說道:“一個監察禦史裏行,要拿我太府寺揚名,若是你真心做事還要被彈劾,那日後太府寺還有官員敢於任事嗎?”


    張方平說道:


    “本官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太府寺。”


    “本官還是堅持原來的看法,《店宅市易法》在你任上可能是良法,但若是換上隻求名利,心中沒有百姓的小人,就會變成害民的惡法。”


    蘇澤不由的看向張方平,自己還是小瞧了這位上司。


    他的《店宅市易法》,其實修改自王安石變法中的《常平市易法》。


    王安石剛剛推進的《常平市易法》時候,確實打擊了大商人的壟斷,又增加了國家收入,還提高了百姓的收入。


    但是很快,《常平市易法》變成了官員盤剝百姓的工具,從大商人壟斷變成了市易司壟斷,市易司膨脹為一個官商結合,效率低下臃腫,貪婪盤剝百姓的機構。


    蘇澤還是看向張方平,他這次是真心行拜禮道:


    “寺判,屬下還是那句話,能惠民一時的就是良法,良法變成惡法,那是當政之人的責任,而不是法的責任。”


    “今日朝堂還在行祖宗之法,不就是如今朝堂弊病叢生的原因?”


    “若是因為未來可能變成惡法,就不去變法,那就是因噎廢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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