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徙南,百花殘。


    入冬初雪連下了十日,半個彧國沃土覆蓋於三尺厚雪下,緊壓住嬌嫩芽頭。


    崢嶸北山下,十餘頃象征著權威無上的夏氏宮城猶如一頭酣眠巨獸在此盤踞。


    朱牆宮城內,華宇瓊樓層鱗疊錯,雪蓋的玉頂堪比珍珠璀璨,遠遠而觀,宛若九霄天闕,巍屹簌簌風雪中。


    “得罪了。待宰了狗皇帝,我自迴竹月深去向公子請罪。”


    北角偏殿,雲渡駐足楠木描金衣櫥前,清鬱的眸俯視著櫃裏一張冶麗嬌美的麵孔,“……若我行動失敗,你別管我,自尋機會出宮去罷。代我向公子說聲對不起,讓他按時吃藥。”


    雲渡眉角壓得有些低,說話間,眼中凝著深深愧歉。


    “侍使,你不能,今夜的行動事關濯旌王日後安危,公子已做好安排,此時打亂計劃,公子責怪下來……唔……”


    潔白的布團塞進女子的嘴,接下去的話堵迴喉嚨。


    “我不知道公子給了你怎樣的任務,也不知道這個任務有多緊要,我隻想殺了夏臨頊。不計代價。”


    扯下懸掛的衣物蓋在女子身上,將櫃門輕輕合了。


    雲渡利索攏好絲薄飄逸的舞服,打著絛帶邊走出內室,坐到窗側鏡台前描妝。


    明亮平滑的翠雲芙蓉花宮鏡裏,一對且英且婉的聯絹柳眉描得又挑又彎;眼妝化得深邃魅惑;烏發高聳綰起,猶似飛天仙女。


    美豔如關進櫃裏的那位來自西域的姑娘。


    取下腕間一隻白玉鐲,旋開金鑲環,搖了搖勻,無色無味的液體倒出在掌心,纖秀指尖蘸取部分,塗抹在臉頰、耳朵、頸間、鎖骨、胸窩、皓腕乃至腳趾等一切可能吸引男人興趣的部位。


    無法拔劍而刃之的仇人,那便毒死他。


    扣迴玉鐲,套迴腕,一方流光溢彩的珍珠麵簾從容係於臉上,半掩了容顏,宛然她就是一位風情萬種的西域舞姬。


    拉開妝凳,雲渡起身踱至窗邊,推窗外眺。


    窗外飛雪漫天,揚揚灑灑,融進剛掃一遍的白玉鋪地,入目景色非紅即白,瞧來唯美的畫麵,映入清幽的眼波獨見淒涼。


    寒風趁機躥進,冰冽的感覺讓她想起了殮星穀墓室裏的寒碧台——於大多人而言,兩年光景足夠改變周遭事物,淡忘許多經曆。


    然而於她,沉睡寒碧台上的那七百多個日夜除了將身形容貌重塑得詭魅驚塵,並未對她的記憶進行過消減。


    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是怎麽“死”的……


    “賽婭,你換好舞服了嗎?樂署姑姑催我們上場啦。”


    神遊間,雕門“哐哐”叩響,一個清麗的女聲催促。


    絹牖“吱呀”一拉,寒風擋在薄如蟬翼的窗扉之外,髻上飄逸的絲緞垂垂而落,搭在纖薄的肩。


    雲渡撈了件白狐裘披上,拉上風帽,踅步去開門。


    看見門外急得打轉的妙齡舞姬,雲渡將頭微微含下,沒有說話。


    舞姬抬頭看過來時,她扯了扯毛乎乎的風帽掩去樣貌,兩步走在了前麵。


    繞過屋角,十幾個打扮冶豔的舞姬已排好了隊形等在迴廊下,紗冠高簪的女官冷肅著臉,執戒圍著眾人巡掃,挑看她們演出的服飾,檢查是否有不妥當處。


    見了雲渡,她臉色一正:“動作快些,別磨磨蹭蹭的。你們也知道今夜宮宴乃陛下為犒賞濯旌王平定北江之功而設,還敢摸摸梭梭,腦袋不要啦?


    好意提醒你們一句,方才獻的舞反響平平,濯旌王可瞧都沒瞧一眼,陛下龍顏正怒,若你們這一曲再不能豔驚四座,博得濯旌王片時駐目,你們小命不保不說,我太樂署上下都將跟著受罪。可都聽明白了?”


    舞姬們看向沿迴廊趨步返迴的垂頭喪氣的另一隊藝姬,默了須臾,顫聲應“是”。


    人人皆知,彧國的開國之君夏臨頊二十歲便打下萬裏江山,英悍名氣威震四境,可謂天降聖傑。


    然而勵精圖治才七八年,在大彧世景蒸蒸日上之期他的性子卻如中了魔邪,逐日竟變得肆意殘暴。


    奪臣妻,奸民女之荒唐事時時發生,濫殺忠良更是樂趣無盡。


    天子權力至尊,無人會在其麵前提一個不字,因為提過的人早被殺了個幹淨。


    五年前,禦史雲公看不下去皇帝的暴虐無度,冒著觸怒天威的風險諫言其收斂任性,然而,隻是一次尋常不過的司職,竟招來在京三族連誅的滔天巨禍!


    雲渡便是這場天降災禍中尚存的一縷活魂。


    是從無間之淵爬上來找夏臨頊討賬的一隻厲鬼。


    據悉,皇上今夜宴賞的這位濯旌王名喚夏尋,是乃其已故胞兄之子,其人氣質清幽,年少有為,才及冠即有用兵如神天資,傑出的軍事能力深得皇上器重。


    但有一點,皇上對濯旌王不近美色之死板行為尤是不爽,常念叨他年已及冠不娶妃真為不孝,連累他對不起亡故手足。


    若行使皇權強行給他賜婚,他便要歸還兵權,卸甲辭務,甘做一閑雲白衣。


    濯旌王性子執拗,無懼生死,皇上拿他真叫一個無可奈何。


    成年的男子,既不好男色,亦不近女色,明明生得一副驚塵絕豔的好樣貌,卻整日戴著張惡鬼麵具示於人前,隻與清歌幽樂為伴,教人無從捉摸其活著的真實目的。


    於是每有機會,皇上就會想方設法從側勾起濯旌王對人或物的興趣,好趁熱塞給他點什麽。


    譬如他自己最為沉迷的美人。


    名門貴女啃不動的骨頭,皇上不介意讓低賤的風塵舞女來做。


    太樂署幾日前收到上司嚴令,要求今日入殿的美姬們無論用何種方法,一定要讓濯旌王多看自己兩眼,最好是能勾引了他去,讓皇上找到賜他玩物的機會。


    “你們幾個是外間藝坊招來,技藝上雖不如官伎高雅,狐媚功夫卻是你們的看家本事,大不必在陛下與諸公跟前收著斂著,裝那沒前途矜持,盡管展現你們的本領去博濯旌王一睞,聽清楚了嗎?”


    邊走著,女官絮絮交代。


    迴頭看著狐裘深攏的雲渡:“特別是你,今夜壓場的領舞,當曉得其中利害,不用我強調也清楚該怎麽做。可別讓我失望。”


    雲渡心下一沉,長舒一口氣,恰時點頭。


    一股凝重的,感覺就將釋去重負的舒快感從眼底一劃而過。


    再一次踏進皇宮這一天,她等得太久了。


    久得她幾乎快要忘記那個“日思夜想”的人的容貌。


    戌正。


    朔風卷雪瀟瀟撲打著昭華宮明耀的琉璃門窗。


    其時殿內酒香四溢,歌舞迴旋,皇帝斜倚禦座之上,底下共聚一堂對飲的是衣冠楚楚的高官顯宗。


    君臣同樂,儼然一派盛寧祥和的光景。


    一曲盈如流風迴雪的胡旋舞迎來高潮,眾臣們看得眼睛直溜溜的,幾番想拍手稱快。


    望一望玉爵連斟的皇上,又瞅一瞅淡漠無欲的濯旌王,到底一聲響也不敢發。


    舞畢,皇帝微醺著從沉醉中迴神,看著座下右側神情寡默的俊雅的青袍男子:“濯旌王以為此舞如何?”音容索然。


    男子理袂一禮:“迴陛下,此舞翩然如虹,婉盈賽風,甚好。”


    “好你怎麽不看?一群俗物!”皇帝語氣平常,音色隱隱卻帶著幾分不悅,“來人,將今夜獻舞的俗物帶進來,當即剮了皮給朕繡方座屏。”


    剝美人皮繡……繡座屏?!


    堂中眾人聞言,臉色倏倏一變,熱烘烘的明亮殿堂內,一雙雙老寒腿不知覺便哢哢哆嗦起來。


    篩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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