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想象中差別不大,周圍的景象是醫院。


    率先闖進眼簾的,是兩行粉底紅字。


    【嚴禁非醫學需要的胎兒性別鑒定。


    嚴禁非醫學需要的選擇性別的人工中止妊娠。】


    聶莞盯著這兩行字看了片刻,然後轉頭,看見十八歲的自己倚窗而立,也正盯著那兩行字出神。


    這是父母去世之後,姥姥偷偷參保的事情被她發現之後,她逼問出姥姥的霧肺症狀後,又逼著姥姥來醫院拍片子。


    等在放射科外頭的時候,就看見了b超區掛著的警示牌。


    十八歲的聶莞在想,也許在親生母親肚子裏時就被終止了妊娠,並不是什麽壞事。


    她的出生,是親生母親的逝世換來的。


    那種地方,根本沒有什麽像樣的醫院,隻有個小診所,吝嗇混賬的生父也從來不舍得花錢去看病。


    所以她不是出生在醫院裏。


    依稀記得鄰居家的奶奶說,生母在田間幹活時,忽然覺得小腹酸脹,下頭發濕,陣痛突如其來。


    然後就在田間,以排泄的姿勢把她給分娩出來。


    營養不良又早產急產,她和生母都不健康。且在這樣的家庭裏,剩下一個賠錢貨的女人,有什麽資格坐月子。


    生母依然要去幹活,依然承受打罵,最終在聶莞都還沒有不會張口吐字的時候就衰弱去世。


    生母死了,生父更不想要她這個賠錢貨。鄰居奶奶死活把她搶了過去,用自己拿少得可憐的養老金買了便宜豆粉,一天一碗把她喂大。


    六歲的時候,鄰居奶奶壽終正寢。那個曾宣稱孩子抱走就再不歸他管的混賬,聽說女兒養到十三歲就可以賣出去換比大錢,又把她抓迴家,讓她穿著生母留下的不合體衣裳去和同齡孩子一起上學,說不上小學的文盲賣不出價。


    那時候還不叫聶莞的聶莞心想,她早晚有一天殺了這個男人。


    但也正是那個混賬讓她上學的緣故,得以遇見爸爸,遇見媽媽。


    在新家庭裏重新生長,重新變成一個人,從不知道什麽名字、半死不活的小女孩變成聶莞。


    媽媽說,莞是微笑的樣子,她要是笑起來,一定很好看;聶是她和姥姥的姓,跟著她姓,以後就是她的女兒了。


    媽媽的女兒,姥姥的外孫女。


    可是媽媽和姥姥都死了。


    一貫不怎麽搭理她的姥姥把她和邵文君一起接到家裏,強硬地要求他們走出悲傷,和從前一樣不得懈怠地生活,默不作聲安排好留給他們的遺產。


    這樣對她好,卻隻剩下最多半年的壽命。


    從生下來開始,就一直在消耗那些對她好的人。


    親近誰,誰就壽夭短命。


    反倒是那個混賬,一直關在監獄,竟然無病無災。


    豈不是真的很像他說的,天煞孤星,專門克人。


    如果在隻是一粒胚胎的時候就從母體脫落,也許愚昧落後的鄉下根本不會發現那是一次流產。也許生母會懷上另一個孩子,也許是個男孩,也許她承受的虐待就會少一些。


    沒有遇見她的爸爸媽媽不會出車禍,沒有遇見她的姥姥會在得知患病時選擇好好醫治,而不是用死給外孫們爭取一些傍身的錢。


    沒有遇見她,邵文君就不會變成這樣的孤家寡人。


    十八歲的聶莞站在窗台邊,望著太陽從高樓後麵、連綿樹林後麵、雲層後麵、所有東西的後麵一下子跳出來。


    淺黃的天空,光芒在每一棟高樓的玻璃上反照,風刮著一個塑料袋從窗戶前卷過去。


    聶莞把目光從紅字轉移到窗外塑料袋上時,下意識推開窗,想追著它跳下去。


    “莞莞!”


    手臂被人拉住,聶莞迴過頭,望見邵文君驚惶的眼。


    “哥哥,我對不起你。”


    她張開嘴,意識到自己的嘴唇和喉嚨在顫抖。


    邵文君的目光也抖動著,他緊緊抱住聶莞,搖搖頭:“沒有,不是那麽迴事……莞莞,你不要多想。我,你,姥姥……我們三個會好好的。”


    他說的話沒有用,聶莞說的話也沒有用,他們都抵不過命運的碾壓。


    姥姥還是走了。


    她和邵文君也沒有善始善終。


    聶莞從十八歲的自己身旁走過,身上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理都共振著她的崩潰。


    六月末的時候,她站在太平間兩具蓋著白布的屍體間;十一月末時,她站在病床邊。


    姥姥緊緊攥著她的手,不停地吐血,不停地嘶吼,擰著她手背上的肉,然後又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


    圍了一圈的醫生歎一口氣,主治醫生對她和邵文君說:“節哀。”


    邵文君哭得幾乎昏過去,她沒有哭。


    無論是哪一次,她都沒有哭,隻是抬頭,打量病房內,病房外,打量一切,隻是不看床上失去氣息的人。


    最終她頂住了走廊上的安全通道指示燈,熒熒的綠逐漸放大,占據她整個視野。


    她覺得自己在做夢,夜間睡夢裏那個世界才應該是真實。


    她懷疑從父母車禍以來的一切,都隻不過是個夢。


    爸爸、媽媽,都在等著她醒來。


    亦或者,她其實根本不是聶莞。她一直都是被拎著頭發撞向桌角的小女孩,她隻是偶然做夢,連通了另一個人的人生,共感她的幸福美滿。


    現在,這個人也給她帶累著壞了人生。


    那就醒過來吧,從這個人的夢境裏醒過來吧。


    聶莞從僵硬的自己身邊走過,一步步向前。


    當時的迷亂,當時的眩暈,以為是滔天巨浪,以為是滅頂之災,卻始終被時間證明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


    不是夢,一切都不是夢。


    既然那時候沒有自殺,現在就更不會自殺。


    這一切隻是個幻陣,隻是遊戲裏的手段。


    這個可惡的遊戲,很喜歡用這種手段對付玩家,聶莞已經習慣了,也做足了心理準備。


    大約是不久前才知道邵文君死訊的緣故,所以特意挑選這些曾經和邵文君有過的同舟共濟的片段。試圖讓她慚愧,讓她覺得自己滿身罪孽。


    一定是這樣。


    沒關係,一切都還在承受範圍內。


    再說這還不是她最不想麵對的那個畫麵。


    沒關係,沒關係……


    走過最後一道珠光,聶莞抬起頭,看著等在這頭的天羲長儀和流光不共我。


    “過去多久了?”她問。


    流光不共我道:“沒多久啊,不到半分鍾呢!”


    聶莞點點頭:“接下來還有這樣的幻陣嗎?”


    “應該是沒有了。”流光不共我察覺到她的不對勁,聲音漸漸放低,柔聲問道,“你還好嗎?要不要歇一歇?”


    “我沒事。”聶莞說,“還是趕緊進去吧,那個道具會長急需,我可沒時間耽誤。”


    她仍然沒有忘記區分馬甲和本體,她果然什麽事都沒有。


    她隻是以為自己會很傷心,其實沒有。


    她還,非常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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