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睽睽之下,安疆臣內心陷入了激烈的掙紮。


    他本想主導大會的氛圍,將朝廷的影響降到最低,未曾想到雲崢竟如此強勢。


    雲崢走到安疆臣麵前,語氣平和而有力:“安疆臣,希望你能認清形勢,莫要再做糊塗事。此次大會,朝廷是來主持公道,穩定西南局勢的。本官的每一日行程都關乎十萬火急的軍情,沒時間陪你玩這爭權奪利的把戲。”


    安疆臣低下頭,雙拳緊握:“雲大人說得是,本官明白。”


    雲崢麵色不變,心底卻是發出了一聲輕笑:


    (自古以來,扮豬成豬。這安疆臣在朝廷和楊應龍的雙重威懾下隱忍多年,早就學會了在各種並不關乎生死存亡的事情上麵讓步。因此我這一次看似蠻橫不講理,卻是正好對安疆臣的性格形成了克製。)


    主位實際上是兩個人的位置,正好可以讓雲崢和安疆臣一左一右落座。


    眼見安疆臣對雲崢讓步,在場的眾人不由得議論紛紛。


    而一眾追隨雲崢的土司,更是借機瘋狂秀存在:


    “朝廷之令,行於天下,水西自然也不例外。”


    “雲大人的欽差身份代表的是天子權威,安疆臣又不是想造反,當然不敢忤逆欽差的命令。”


    更有人開始咬文嚼字:


    “昔日雲大人尚且是一介布衣,就蕩平了楊應龍麾下為禍一方的勢力,之後更是屢次將楊應龍妄圖染指八府之地的狼子野心挫敗,使其铩羽而歸。”


    “諸君豈不明智?行軍作戰絕非置辦酒席,可論資排輩。當此亂世,自然要追隨能征善戰、決勝千裏的明主!性命攸關,僅此一次,豈容輕擲?安疆臣者,雖不知其何德何能受人擁戴,然諸君即便對其有所偏愛,亦不可罔顧生死,更不能將自身與麾下的前程盡皆視作兒戲,畢竟榮華富貴與身家性命皆係於明主之擇,不可不慎也!”


    這話雖然說得浮誇,奈何雲崢多次挑釁楊應龍卻全身而退,多次在八府打跑楊應龍,都是發生過的事實,這讓現場這些一聽到楊應龍的名號就腿腳發軟的小土司,不由得認真開始思考是否真的要支持這位年輕的參將。


    安疆臣緊握著拳頭,渾身顫抖。他隻覺得每一道射向自己的目光都像是一道火焰,舔舐著他的神經。


    英雄大會在一片尷尬的和諧氛圍中正式開始。


    會場中,每張桌子上都擺滿了豐盛的食物。精致的陶盤中,烤得金黃的乳豬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外皮酥脆,泛著油亮的光澤。一旁的瓷碗裏,盛著燉煮得軟爛的黃牛肉,牛肉紋理間吸飽了濃鬱的湯汁,每一塊都鮮嫩多汁,上麵撒著的細碎蔥花如同翡翠般點綴其中。


    還有那裝滿新鮮水果的木盤,紅彤彤的蘋果、黃澄澄的梨子,以及紫瑩瑩的葡萄,果香與肉香相互交融。在角落處,擺放著幾壺美酒,酒香在空氣中若有似無地飄散,引誘著眾人的味蕾。這些食物雖算不上奢華至極,但也足夠讓參會者大快朵頤。


    對此,雲崢的評價是:負責這麽多人的夥食,光是開銷,就該獎勵安疆臣一個副盟主。另外,這些酒的味道比起陳羽衝發明的茅鎮酒還是差距明顯的。


    當然,在座的大多數人並沒有將注意力放在吃上麵,哪怕是那些幾天吃不上肉的貧窮土司侍衛,也吃得非常克製。


    真正為了食物而來的觀眾,倒也不是沒有,比如之前那位到處圍觀欣賞土司打架的金川土司。作為大明朝廷禦封的演化禪師,他行事大有南宋濟公禪師的風範,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不過明代金川土司畢竟還沒真的世俗化,終究不能娶妻生子,隻能通過傳徒的方式世襲。


    而高居主位之上的雲崢,也與那安疆臣、宋謙、奢氏土司熱烈地討論著針對楊應龍的軍事部署,宛若多年老友。仿佛剛剛眾人的針鋒相對隻是一個幻覺。


    雲崢皺著眉頭在宋謙提交的計劃書上畫了幾個圈。


    宋謙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


    雲崢想了想,又一口氣畫了十幾個圈。然後在宋謙呆滯的目光下,雲崢歎息一聲,用蘸滿墨汁的毛筆,在洋洋灑灑數千言的計劃書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


    雲崢拍了拍宋謙的肩膀,道:“宋大人,你若是不慎被楊應龍俘虜,可千萬別急著英勇就義,本官一定會及時將你救出。”


    一旁的安疆臣不由得笑出了聲:“想不到老宋兵法臭這件事,才第一天便被雲大人發現了。”


    安疆臣心中感歎,自己這個老朋友雖然外表道貌岸然,背後卻一肚子害人的主意,可是奈何他打仗的水平實在是太爛,這對於靠刀劍說話的土司世界而言無疑是沒辦法用長板彌補的弱點,這也是他這麽多年來敢於將水東視若無物的原因。


    ——怎麽地,你再不服,打不過我有什麽用?


    相比起外強中幹的水東宋氏,安疆臣對於近些年來日益興旺的永寧奢氏,反而是忌憚更多一些。


    現場看起來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就連永寧奢氏土司奢知秋,都熱烈地分享著自己的戰法,當然,名為分享,實為炫耀與示威。


    雲崢雖身經百戰,且來自崇禎二年那亂世,卻也不得不承認著奢知秋對兵法的認知確有獨到之見。


    他心中暗忖:


    “難怪這永寧奢氏能夠在天啟元年於四川掀起驚濤駭浪,致使風雲變色,也難怪安疆臣麵對永寧奢氏時會如此心存畏忌,如芒在背。然而,奢氏一族似乎全然精於征伐之道,在沙場上縱橫馳騁、所向披靡,可於政治權謀的詭譎漩渦之中,卻顯得稚嫩青澀,經驗匱乏。因此當下被安疆臣巧施妙計,深陷算計而不自知,待到多年之後,又再度淪為安邦彥的棋子,在權力的棋局裏被肆意擺弄。”


    相比起雲崢隻是頗為意外奢氏土司的兵法水平,安疆臣、奢氏土司聽得雲崢的各種見解之後,內心深處的震動簡直無以複加。


    但覺此子絕不似一位年紀甫過二十的年輕人,便是黃沙百戰穿金甲的沙場宿將,也難有這般兵學覺悟。


    不過安疆臣倒是沒有因此對雲崢生出更多敵意,反而是接受了盟主之位有可能不保的事實:


    (雲崢如此悍勇,楊應龍敗亡的幾率就更大了,大明極有可能在兩年內取得勝利,而雲崢必然通過此戰立下赫赫戰功,成為大明冉冉升起的一顆將星。因此現在不但不宜得罪雲崢,反而是一個與之交好的機會。)


    奢氏土司心中也是暗暗驚異:


    (希望雲崢將來立下戰功以後不要被封在永寧一帶,不然奢某的日子就不太好過了。)


    隻有宋謙至始至終保持著平和的笑容,心中也如麵容一般波瀾不驚。


    畢竟,他聽不懂。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該敘的舊都敘過了,該聊的閑話也聊過了,該完成的交易也已經完成了互換籌碼的過程,自然是到了該談正事的時候了。


    眾人開始議論要如何選出盟主。


    有人提議投票表決,瞬間被洶湧的口水否決——誰不知道投票可以造假?這裏是水西的地盤,你幹脆直接說讓安疆臣當盟主得了。


    霍弘毅則提出了一個看起來很公平的提議:“既然是選出討伐楊應龍的盟主,那麽自然是要選擇最有武德的一位,我看不如就讓安疆臣大人和我們雲大人在擂台上打一架。誰贏誰是盟主。”


    這個提議很快也遭到了激烈的反對聲音。


    笑話,誰不知道你家雲大人一口氣把田家堡、馬幫、唐門、仙王教這些楊應龍麾下曾經縱橫西南的勢力殺了個遍,還在地形複雜,號稱“地下長城”的萬山礦區擒殺了楊榮。你讓長期處理水西政務的安疆臣和他比武藝,是不是太不講武德了?


    隨著雙方爭執不下,氣氛愈發緊張,這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土司站了出來:“如此爭吵下去,難分是非,也無法決定這盟主之位。我們十萬大山之人,向來敬重勇士,不如就讓雙方各派出高手,通過比武來定奪盟主之位,勝者為王,也好讓眾人信服。”


    此言一出,眾人先是一愣,隨後紛紛點頭讚同。


    非常客觀的提議,畢竟,無論是雲崢一方還是安疆臣一方的勇士,都對自己充滿了信心,並不覺得自己會是輸家。


    英雄大會的膠著氣氛,也讓他們迫切地想用拳頭來釋放心中的躁動。通俗點說就是:老子想打對麵那小子很久了。


    而且麾下勇士的武力,也確實可以反映主公的人格魅力和綜合能力。這個提議本身就有客觀性。


    因此沒過多久,現場大多數人都同意了這個提議:


    “那好,我們就選出五人,進行五對五的公平對決。”


    雲崢再一次感受到所謂“命運”的存在。


    (五對五,是否正好對應著剛剛聚集的金木水火土五大土目?)


    彭如海很是仗義地向雲崢拱了拱手:“雲大人,需不需要在下幫忙?我的家傳刀法可以說是湘西第一,一般的阿貓阿狗,在下一刀就可以砍破。”


    彭如海自然是注意到了那個曾經與自己一同參與藥王競選的金福壽。其實一開始他還沒認出來,畢竟從播州到水西能夠遇到同一個人的概率實在是太低,而且他與金福壽確實隻有一麵之緣,自然不會往那方麵想。


    直到剛剛金福壽因為不堪其擾而突然暴起,將數名挑釁他的武士一個個像丟麻袋一樣丟到樹上,頓時讓彭如海想起了他是誰。


    “乖乖,這魯智深一樣的神力,倒是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人。”


    彭如海心知金福壽的實力絲毫不在自己之下,而這樣的追隨者雲崢似乎還有四個——這怎麽可能?彭如海心中不以為然:


    (一個風韻猶存的嬌滴滴少婦,一個嘴臭的江湖混子,一個一看就是從沒出過遠門,呆頭呆腦的書齋少爺,一個須發皆白看著很慈祥的老頭。這四個應該別有偏才,肯定跟打仗無關。)


    (五人之中,也就金福壽看起來像個高手。)


    彭如海迅速做出了如此的判斷,因此他堅信雲崢會需要自己的幫助。


    (我的兒子似乎對這位雲參將非常尊重,想來這位大人在未來世界也是個大人物,我此時賣他一個人情,將來這位雲參將也會念我兒子的好。)


    想到這裏,還是個浪蕩公子的彭如海心中竟然生出幾分“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感慨。


    盡管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兒子看起來明顯比自己要成熟不少。


    涼山刀王赫炎也是一臉誠摯,疾步走到雲崢身前,抱拳深深一禮:“大人,此次比武,意義非凡,關乎西南之局。吾觀對手虎視眈眈,來勢洶洶,大人雖有奇謀妙陣,但戰局多變,或有差池。在下不才,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以助大人一臂之力,望大人成全。”


    雲崢微微欠身還禮,神色從容道:“本官對麾下之人有十足信心,相信他們定能不負眾望,閣下的好意本官銘記在心,他日定當厚報。”


    雲崢的用意顯而易見,他剛剛收下這群驕兵悍將,為了讓他們心服,自然需要展現自己的實力,因此盡管彭如海、赫炎都是很強的助力,他卻是不太想使用。


    當然雲崢埋藏在心底裏的另一個理由,可能就是為了向葉天王致敬吧。


    很快,雙方就完成了排兵布陣。


    雲崢按照金木水火土的順序,選擇了讓金福壽先登場。


    而對方出動的戰將,卻出乎了眾人的意料。


    卻見鎮雄土司牽著一頭渾身鐵甲的巨大黑熊,登上了擂台。


    “鎮雄土司怎麽會選擇幫助安疆臣?不是說他的愛熊剛剛被馬幫所殺嗎?”


    “想來鎮雄土司領多有仰賴水西和永寧的地方,因此即便存在矛盾,鎮雄土司依然願意為安疆臣衝鋒陷陣。”


    如此的結論實在是令人唏噓。


    但是雲崢和來自崇禎二年的三大土司卻是心底洞明,在奢安之亂中,鎮雄土司第一時間就響應了安邦彥的叛亂,此時選擇忠誠於水西,自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烏蒙、烏撒雖然也同樣是響應叛亂的一員,其中蒙摯的父親死於“西南諸葛”朱燮元麾下大將之手,而烏爾山的父親則被沙源、沙定洲父子所殺,之後兩大土司在繼位之後才調轉了立場轉而支持平叛,但是畢竟蒙摯、烏爾山在這個世界都被視為“天命人”,天命加持之下,萬曆二十六年的烏蒙、烏撒土司對暫時的利益卻是無需考慮太多。


    而鎮雄土司並沒有多出一個自稱天命人的子侄勸他支持雲崢,那麽他在利益的影響下,隻能暫時放下仇恨,為安疆臣而戰。


    此時,金福壽也完成了戰前的準備,隻見他一身明黃色的重鎧,手持開山大斧,走上擂台。


    那巨熊腳步踏在擂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金福壽與之相比竟然也不遑多讓,每一步落在擂台上都發出咚咚聲響。


    霍弘毅很快發現了問題:“你怎麽牽著那頭蠻熊登台?莫不是打算以二敵一,恃強淩弱,用這般下作手段取勝?”


    鎮雄土司冷笑道:“二打一當然勝之不武,這頭大熊在我麾下服役多年,已經是鎮雄土司領登記在冊的戰將,因此,它完全可以作為選手參戰。”


    (還能這麽耍賴的嗎?)


    但是現場許多人對此都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仿佛派遣黑熊與人類搏鬥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


    金福壽卻是毫無畏懼,悶聲悶氣地說道:“放馬過來吧,我的大斧已經饑渴難耐了。”


    相比起金福壽的自信,眾人卻是心頭惴惴,畢竟哪怕金福壽一身重甲,想要以人力擊敗黑熊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何況這頭黑熊也通體介胄。


    唯有雲崢和水柔沁始終麵色不改。


    他們的心頭同時浮現一件曾經屬於葉天王的往事:


    葉天王在離開藥王穀以後,曾經被一頭饑餓的黑熊襲擊,被金福壽所救。而那頭倒黴的黑熊,也被金福壽砍得血肉模糊。


    在這個幻境世界沒有葉天王,也沒有這場襲擊,那麽金福壽擊殺黑熊的故事,會應在這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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