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大人迴京複命後,陳明去牢裏看望嚴立恆。


    同僚一場,對方落得這樣的結局亦非陳明所願。


    走入牢房,發現這位老大人並沒有如自己想象那般不堪。


    他靜坐在陋室裏,看起來異常平靜。


    見到陳明前來,嚴立恆起身行禮,陳明趕忙扶住他的胳膊,讓其不要多禮,與他席地而坐。


    坐定之後,嚴立恆那渾濁的眼眸緊緊盯著陳明,緩緩開口道:“大人,還是你贏了。“。


    陳明輕輕搖了搖頭,臉上寫滿了無奈,他沉默片刻,方才開口道:“嚴大人,這並非同場競技,沒有輸贏,我隻是想給蒙冤死去的人討一個公道。“。


    嚴立恆微微頷首,神情中透露出一絲懊悔,輕聲道:“是我錯了。“


    隻是不知他所說的“錯”,究竟是剛剛言語上的失誤,還是之前行為上的過錯,亦或是兩者皆有?


    緊接著,他的麵龐之上漸漸浮現出一抹淡淡的追憶之色,那聲音也變得愈發低沉緩慢,口中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也並非一直如此,我也曾為百姓挺身而出啊,伯昭,難道你忘了嗎?去年那轟動一時的燒餅案,我也是與你一同深入民間,竭盡全力去救治那些深受其害的百姓啊!”


    說著說著,他的情緒逐漸激昂起來,那原本沉穩的語調也變得高亢有力,最後甚至直接直唿陳明的字,仿佛要將心中的那份不平毫無保留地宣泄出來。


    陳明靜靜地聆聽著,眼中閃過一絲動容,隨後鄭重地點了點頭,道:“大人,我未曾忘卻,我也知道你在任職期間,還為百姓做過許多事,在我心中,我一直敬您為長者。”。


    嚴立恆聽到陳明此話,竟然有些想哭,他繼續道:“這次,我也想為百姓鳴不平,可我沒有能力啊!伯昭,你說是我錯了嗎?如果後麵沒有任何人幫你,你又當如何?”。


    人往往在意識到自己犯下錯誤之後,便急切地想要道出其中的緣由,期望能得到他人的同情與理解,進而產生一種認同感。


    然後理所當然地認為,如果易位而處,對方處於自己這樣的境地,也一定會做出自己這樣的選擇。隻可惜這一次,他未能如願。


    隻見陳明神情堅毅,目光中閃爍著篤定的光芒,他斬釘截鐵地說道:“子曰:‘知其不可而為之’,晚輩為人處事,隻求一個問心無愧,唯有如此,夜裏才能睡得安穩踏實。”


    嚴立恆微微一愣,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隨後緩緩說道:“好,伯昭,我由衷地敬佩你,敬佩你能夠不顧及全家上下所有人的生死安危,毅然決然地去追尋那個心中的公理,但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你一樣。”


    他的話語中雖然有對陳明的欽佩,但更多的是對現實的無奈與感慨。


    陳明聽了他的話,再次點頭道:“我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但我從未想過要用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因為我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甚至因為思想和眼光的局限性,我並不能確定自己的認知就一定正確。大人,您也沒有錯,錯的是這個世道。”。


    一入官場就像進入了一個“大染缸”,裏邊不知道埋沒了多少忠臣良將。


    是個人都會權衡利弊,隻是有的人不願意趨利避害。


    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陳明並非聖人,他做不到兼濟天下,可路遇不平,其會拔劍而起。


    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


    夜裏,嚴立恆躺在獄中的茅草上,他做了一個夢,夢中的他迴到了少年時期,那個被元廷分為“四等人”的年代,家裏人都餓死了,他也快了。


    懷著生的希望,他拖著虛弱的身軀去地裏看看還有沒有被人遺漏下來的草根,草根沒挖到,卻發現一個老鼠洞,裏麵竟然有兩三斤黃豆……


    三日後,陳明靜靜地坐在書房內,手中把玩著一枚掛在腰間的玉佩,思緒卻如那奔騰的江水般洶湧澎湃。


    他緩緩站起身來,腳步堅定地走向門外,眼中閃爍著從未有過的決絕之光。


    當他來到雲錦麵前時,那張原本堅毅的臉龐此刻竟流露出一絲溫柔與肅穆,他輕聲對妻子道:“夫人,我發現唯唯諾諾未必能苟存,趁還活著,我要為豫州的老百姓多做些事。“


    雲錦聽後雲錦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地道:“百姓們這樣待你,你難道沒有對他們失望嗎?”。


    陳明輕輕地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抹無奈和悲憫,他緩緩說道:“夫人,這天底下皆是些什麽人?盡是些愚昧不堪的東西。可正因為老百姓愚昧,才應該被教化。我們從小吃穿不愁,沒有過過幾天受苦受難的日子,可他們呢?


    我去鄉下見過那些貧苦人的生活,有些孩童甚至會因為地裏的一根野菜而大打出手,他們的生活如此不易,究其根源還是上邊的壓迫太重。


    如此,他們又如何能心懷善意,對執政者抱有期待?尤其是還出了之前的那件事,他們隻知道,甄氏一家三口盡被當權者迫害,至於兇手究竟是誰,他們不知道也了解不到,他們隻想讓壞人繩之以法。


    再加上那劉子輝在背後引導輿論,民眾當然會倒向邪惡的一方。


    有個叫巴金的人曾說,我們往往憑借自己一點點不完備的觀察,就斷定某件事如何如何,某人怎樣怎樣。很多人都犯了這個錯誤,有時候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


    因此,對於生活在最底層的他們,我心中隻有悲憫,沒有怨恨。”


    雲錦聽到此話,也深有感觸地道:“是啊,如果當初我沒有嫁給夫君,可能今日站在法場下指著夫君叫罵的人,就有我。“。


    陳明對著她嘿嘿一笑道:“這你就說錯了。”,聽到這話的雲錦疑惑地看向他。


    卻聽自己丈夫又道:“依照夫人的性格,你肯定不會罵出聲來,隻會在心裏暗淬兩口。”。


    話音剛落,兩個人就笑出聲來。隻是雲錦麵上的微笑沒有持續多久,就黯淡下來。


    陳明當然知道是何所致,一個母親時時刻刻都在牽掛自己的孩子。


    已經半個月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如果再拖下去,隻怕她就要親自去尋找了。


    在雲錦看來即便是大海撈針,也比坐以待斃強。


    陳明握住她柔軟而溫潤的手,輕聲地道:“夫人,你還沒想到嗎?隻要我們在豫州鬧得動靜夠大,很快就會傳遍五湖四海,嶽父和舅兄他們知道我們安全以後,一定會迴來。”。


    人沒有事情做就會多想,所以陳明也給自己媳婦兒安排了任務,那就是打理雲氏的生意,這些都是雲氏祖上幾代人的心血,總不能說放棄就放棄吧!


    雲錦已經幾年都沒有接觸家裏的生意了,即便她深諳此道,也需要忙一陣了。


    ……


    陳明著縣衙裏的衙役都出去傳話,整個豫州,不論歸哪個散州、管轄,但有冤屈者,均可來許州報案,陳明陳知縣要還這豫州一片朗朗乾坤。


    陳明沒有告訴雲錦的是,他此舉還有一層深意。


    自己已經勢必要迴京了,小打小鬧永遠引不起上邊的重視,既然出了劉知州那檔子事兒,上邊目前也沒有派新的知州下來,那他陳明就主動代行知州事宜。


    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不主動再進一步,迴京以後大人物們就不會把自己放在眼中。


    棋盤上丟個士或許不可惜,可少個馬就得掂量掂量了。


    人生短短幾十年,陳明也想選擇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


    可是從他來到這個世界起,就已是身不由己。


    也許,他的一生,注定了不平凡。(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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