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聽聞,神情淡若平常。


    勒金一眼左邊一眼右邊地看著兩人,緊張得汗如雨下。


    雖然說長河族的大祭司不必守身如玉——長河族信奉的長河神並沒有禁止他的信徒誕育子嗣,但長河族大祭司是族中最為高貴和聖潔的存在。


    若是為了族內事務而令大祭司委曲求全,將身體獻給一個來自於不死族、滿身殺孽和汙穢的後裔……


    這對於大祭司來說,簡直是天大的侮辱。


    “可以。”祭司道。


    勒金臉色一變,隨之改變的還有戟頌的臉色。


    “……你還真豁的出去。”戟頌眼中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祭司。


    -


    馬車行進在路上。


    戟頌坐在前麵駕車神守的旁邊,臉上的表情難看得要死。


    而祭司此時便在身後的簾子裏坐著。


    戟頌心裏想,如果他真的如世人所說那般能夠洞察人心,現在應當滿腦子都是她咒罵的聲音。


    戟頌知道,他是料定了她不會真的要他的身子。


    才會在她說了之後,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向他的寢臥。


    要是戟頌被他壓在床上之後能再堅定一點的話,或許現在就不用跟著他出來了。


    “我們要去何處?”戟頌問旁邊的勒金。


    勒金沒有迴答戟頌的話。


    戟頌看了他一眼。


    明明之前祭司把她拉進寢臥壓在床上的時候,勒金還叫得像隻被搶了孩子的猴子,好像被迫獻身的是他一樣,現在卻死一般的寂靜。


    “你聾了嗎?”戟頌道。


    “燕居。”勒金粗略地看了戟頌一眼,立馬便躲開了目光。


    不知為何,戟頌從他的目光之中看出了一絲心虛。


    她對燕居倒是不甚了解,隻知道它和正雲離得很近——在離開古崟之前,戟頌曾從葉城諶的口中聽說過。


    進入燕居城門之後,街上一片靜寂,隻有各個街角駐紮的官兵。


    即便是遠離世俗的長河地街上也會有許多攤販,但這裏目之所及卻見不到任何攤販,甚至連行人都很少見。


    一進入這裏,戟頌便感到了一股沉重的壓抑感,遠方氣勢恢宏的建築想必便是燕居,由黑木建造而成,仿佛一頭凝視著城門的黑色巨獸。


    勒金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戟頌暗自捏緊了刀柄。


    一路戒備著到了燕宮的大門前。


    燕居之主在大門前等候。


    燕居之主身後站著一對年紀尚輕的少男少女,眉眼與燕居之主有幾分相似之處。


    在那一對少男少女身後,是一幹家仆。


    戟頌多少覺得那為首的男人有些眼熟。勒金將馬車停了下來。戟頌下了馬車便站在一旁,與燕居之主的目光有短暫的交匯,之後便轉移了目光。


    勒金為祭司撩開簾子,祭司走出來下了馬車。


    “恭迎大祭司!大祭司能來,實乃燕嘯三生有幸……”燕居之主見到大祭司的瞬間便喜笑顏開,立馬迎了上去,激動得雙眼泛紅,“您來了,就說明長河神還沒有完全拋棄我……”


    祭司淡淡地看著燕居之主,雙手被燕嘯緊緊握在手中。


    他不是很喜歡肢體接觸。


    “可以進去了麽。”祭司不動聲色地抽出手去。


    燕居之主連連點頭:“自然自然!有請大祭司!”


    戟頌和勒金站在祭司兩側,勒金用餘光看了看周遭。


    不難看出,到處是潛伏的弓箭手和士兵。


    勒金默默地咽了口口水,不知道僅僅帶了戟頌一人來此,會不會有什麽問題。


    要知道,燕居死士是出了名的兇狠殘忍,據說以一敵百是沒有問題的。


    戟頌無所事事地站在祭司身後,活像一個衛兵。


    怪不得要她來,原來是讓她來當侍衛的。


    這祭司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她還以為他是覺得有愧於她,帶她出來玩耍彌補一下呢,


    也是,他們的關係也沒到那種程度。


    戟頌盯著祭司的後腦勺。


    ……可惡。


    目光略過燕居之主身後的少女時,戟頌發現那少女正在目光灼灼地看著祭司。


    祭司生得一副俊逸清美的好皮囊,但凡是女人,甚至是男人,都不會對祭司有所抗拒。


    祭司等人被邀請進了燕居之內,勒金將馬車上帶來的藥品從馬車上帶了下來,遞給前來接待的侍人。


    燕居之主與祭司相對而坐,用手絹捂住口鼻咳嗽了幾聲,手絹上沾上了些許血跡。


    燕居之主看著手絹之上的血跡歎了口氣,略有憔悴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大祭司……我還能活多長時間?”


    “三年。”祭司道。


    燕居之主聽到祭司口中的話之後,眼簾顫動了一下,隨即手絹飄落在了地上。


    燕居之主捂著嘴巴開始狂咳不止,眼中閃爍著不甘和恐懼,他從未想過死亡會如此快地找上自己。


    鮮血從他的指縫滲出,仆人聽到燕居之主狂咳不止的聲音急忙跑來,將幹淨的絲絹放進了燕居之主的手中。


    “大祭司可還有生還之法,我還不想死……隻要能讓我活下來,要我做什麽都可以。”燕居之主走到祭司跟前跪下,帶血的手抓住了祭司的衣角,“求您了大祭司!我真的不想死!你看看這燕居之內,若是有什麽想要的東西,統統拿走!我什麽都可以給大祭司!隻是求您略施技法,讓我多苟延殘喘幾日。”


    “燕居之主所言,‘幾日’是指多久?”祭司問道。


    燕居之主一怔。


    “人固有一死,咒法隻能解一時之需,並不能令燕居之主永生。”


    “連大祭司也不能嗎?”燕居之主涕泗橫流地說道,緊緊地抓著祭司的衣角。


    祭司看著燕嘯,緩緩說道:“在下也隻是凡人而已,也有死期。”


    “我不想死……”燕居之主不甘地鬆開了祭司的衣角,跪著掩麵哭泣,全然沒有了方才在眾多仆人和子女麵前的威儀。


    戟頌看著一臉痛苦的燕居之主,眼中逐漸黯淡了下去。


    這世間之事總是如此滑稽。


    永生的人一心求死,將死之人卻一心求生。


    燕居之主說著,察覺到了祭司身邊還站著一人。


    他忽地抬頭看向戟頌。


    “不知祭司身後……這是何人?”燕居之主略帶狐疑的目光落在了戟頌身上,思索著說道,“看那眉目,似乎有點像古崟的白將軍……”


    戟頌早在跨河之戰之後不久便離開了古崟,大多數人應該都是沒有見過戟頌的。


    據她所知,她的兄長戟晟正在以白曳的身份在正雲居住,在此時如果承認的話,與長河族大祭司勾結的罪名不但會殃及戟晟和烏鄫,也會令戟頌日後出行受到多重阻礙。


    戟頌意識到了必須要隱藏身份,然而就在她打算開口的時候,祭司卻先一步說出了口:“這隻是神宮內的神守罷了,並非白曳。”


    “是麽。”燕嘯說道。


    “那我先出去了。”戟頌對祭司說道。


    祭司微微點頭。


    戟頌得到允許後,低頭走了出去。


    出去之後,戟頌在院中看到了一個少年。


    那少年,便是之前站在燕居之主身後的那位。


    少年的麵色憔悴如霜,獨自一人,坐在樹下的石凳上。


    他目光呆滯地望著從枝頭飄零而下的落葉,一片、兩片,仿佛每一片都承載著他的哀愁。


    忽然,似是察覺到戟頌投來的目光,他緩緩扭過臉,目光越過層層枝葉,精準地落在戟頌的方向。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沉默片刻後,少年抬起手,朝著戟頌輕輕招了招,動作輕柔且緩慢,眼神中帶著期許,示意她過去。


    戟頌閑著無事,便走到了少年麵前。


    視線因為遠離祭司而出現了些許發暗的跡象,但沒有大礙。


    少年凝望著戟頌,麵龐精致絕美,那白皙之色中,隱隱透著一抹病態的蒼白 。


    跨河之戰後,人子大部分都被聚集到了正雲,還有少數被分配在一些食素的妖子中間。


    因此便毫無疑問,這燕居之內居住的都是妖子。


    而眼前的少年瞳中並不是尋常人子的顏色,而是透徹的紫色,其中流轉著奇異的光輝,他精致姣好的麵容衝戟頌微微一笑:“你是跟隨大祭司一起來的神守?”


    “是。”戟頌道。


    “那你……從大祭司那裏知道你的命格了嗎?”少年看著戟頌,紫眸之中閃爍著隱隱的光亮。


    戟頌略一遲疑,淡淡說道:“大祭司遵從天命行事……並不是人人都可以知曉自己的命格。”


    要放在之前,戟頌打死也不會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神術巫道之人所用的言語。


    但現在和祭司待得久了,這話自然而然便說出來了。


    看到少年失落的神情,戟頌眼中多了幾分顧慮,她想到了燕居之主得知自己壽命時瀕臨崩潰的樣子,這孩子的麵色看著憔悴,大約身體並不怎麽健壯,不讓他知道陽壽,或許是好的。


    縱然戟頌對生沒有什麽眷戀,但對年少便消逝的生命還是有憐惜之意的。


    “有時……知道自己的命格,也不盡然都是好的。”戟頌淡淡開解道,眼中不自覺多了些關切。


    少年點了點頭,眼中略帶深意地看著戟頌,唇邊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


    “我知道。”


    戟頌沒有再言語。


    隻見,少年忽然向她伸出手去。


    他手心裏,躺著一個發著銀色光亮的東西。


    因視線昏暗,戟頌也看不清楚,但隱隱約約看上去,那東西像是一枚銀幣。


    “這是什麽?”戟頌問道。


    少年臉上揚起單純而幹淨的笑容,緩緩說道:“你是個好人,這東西就送給你吧。”


    “……送我?”


    戟頌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有人送她東西?


    居然,有人送她東西?


    “那、那便多謝了。”平時見到戟頌的不是畏懼就是敵意,再者就是祭司那般直接無視她的……遇到這樣送她東西的實在是少之又少。戟頌心頭竟泛起些許受寵若驚的情緒,走上前去將其拿起,拿起來戟頌才發現——


    那並不是什麽銀幣,而是一枚銀環。


    忽地,原本趨於昏暗的視線,忽然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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