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曳在麵具之後的臉上陰冷至極。


    那時將戟頌的安危托付給金曄,是他此生犯過的最愚蠢的錯誤。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就連視線也開始不甚清楚。


    他的手扣住牆麵,指甲因為用力滲出紅色的血跡,順著牆麵的凹痕緩緩淌下。


    一隻狼迎麵撲來!


    白曳迅速抽出腰間的利劍,抬袖揮劍一斬!


    那狼的頭被利落地斬了下來,掉在地上滾了幾圈。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白曳身形搖晃,臉色蒼白如紙,眼中卻無半分軟弱之意。


    狼如黑色的閃電般衝上來,張著血盆大口,直撲麵門!


    白曳強忍著體內的劇痛,側身一閃,手中的劍順勢一揮,寒光閃過,狼的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重重地摔落在地,鮮血四濺。


    但更多的狼接踵而至,它們似乎察覺到白曳的虛弱,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一隻狼從左側撲來,白曳腳步踉蹌地向左跨出一步,用盡全身力氣將劍刺入狼的腹部!


    狼發出一聲淒慘的嚎叫,倒在血泊中掙紮。


    兩頭狼前後夾擊,白曳猛地轉身,用劍擋開身後狼的攻擊,同時抬腿一腳踢向前方的狼,將其踢飛出去。


    然而,他的動作也使得毒性在體內加速蔓延,他不禁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一隻狼試圖咬住他的手臂,他反手一劍將狼的腦袋砍下!


    每一次揮劍,都伴隨著他身體的顫抖,但他的劍法依然淩厲。


    金曄見狀微微詫異。


    論戰力,白曳雖與戟頌有差距,但也屬於士兵之中的佼佼者。


    金曄多少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為他會倒在地上無法動彈,要知道在身中金家劇毒的情況之下,能夠站起身來實非易事,更不要說對付數量如此之多的狼。


    灰蒙的天空中降下蒙蒙細雨,浸濕了他原本便血跡斑斑的衣袂。


    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很多抽搐的狼身。


    狼群不斷地湧上來,好似沒有窮盡。


    白曳自知不能與它們多做糾纏,他麻木的雙腿陷在泥水當中,搖搖晃晃,勉強維持著身體的平衡,似乎輕輕一推就會倒下。但是每當有狼衝上來的時候,卻又分外堅韌,揮動的利劍瞬間便可將狼的身軀斬作兩半。


    “……可惡。”


    金曄站在樓閣之上看著這一切,眼中無比幽深。


    如若不是那時他甘願將心頭血獻給他,就憑此人的身手,金曄想要得到他身上的心頭血,恐怕也並不容易。


    操控狼群的人迴頭看向金曄,問道:“要給他個痛快嗎?”


    “我還沒看夠呢。”金曄漠然開口,眼中卻無半分興趣。


    他想要看看,這個家夥能撐多久。


    一匹狼趁白曳不備從背後偷襲,白曳迴身,手中的劍被另一匹狼咬住,一時無法掙脫,邊上有一隻狼撲過來,徑直咬住了他拿著劍的胳膊,利齒深深地刺進了他的皮肉,緊接著白曳手臂的骨頭發出了一聲脆響!


    狼順勢向上爬,朝著白曳臉上咬去!


    白曳頭一偏,麵具的絲線被狼牙鉤斷,從臉上脫落。


    身後的狼見此機會,張著血盆大口撲了過來!


    白曳心道不妙。


    但他現在……


    忽然,一隻玄獅竄出!


    騰身至半空的狼被玄獅猛地撲到地上!


    玄獅頭一歪,一口扯斷了狼的喉嚨,抬首衝著狼群爆發出一聲獅吼!


    周遭的狼群望而卻步。


    白曳的劍插在地上勉強站立,鮮血順著胳膊流淌。


    他疑惑地看著那頭玄獅。


    他不知道它是從何而來的,也不知道它為什麽要幫他。


    玄獅雖然體型較大,但畢竟勢單力薄,不一會兒便被不斷撲上去的狼群摁倒在地。


    白曳解決了手下的障礙,連忙趕去,斬殺了纏繞在玄獅身上的幾匹狼。玄獅起身,不敢有片刻耽擱,叼起白曳的衣裳將他扔在背上,一個騰躍翻過了高牆。


    穿過街市,那些狼放棄了追逐。


    精疲力盡的白曳被玄獅馱著迴了住所。


    戟頌聽到院子裏有聲音,一路摸索著出了房門。


    白曳從玄獅身上下來,目光在玄獅身上的傷口上逗留了片刻,隨即發現戟頌走了出來,白曳拖著麻木的雙腿走了過去,將懷中的解藥拿出來。


    戟頌從白曳身上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心裏一緊:“你受傷了?”


    “沒。”白曳淡淡說道,將解藥喂到戟頌唇邊,“我去買了點藥,你喝點。”


    戟頌張口喝下:“……謝謝。”


    白曳心疼地看著戟頌,手緩緩撫過她的臉頰和鬢發。


    一位少女走了進來。


    白曳看向少女,少女不著寸縷地站在房門處,身上略有傷痕。


    少女沒有注意白曳,隻是麵帶憂慮地看向戟頌。


    白曳凝視著眼前的少女,明白了方才的玄獅是從何而來,將藥喂予戟頌服下之後,安置戟頌躺下,打算去處理一下玄獅的傷勢。如果剛才沒有那頭玄獅的話,他應當已經死了。


    忽地,戟頌伸手拉住了白曳的手。


    “怎麽了?”白曳問道。


    “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戟頌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白曳的臉。


    白曳現在沒有戴麵具,生怕戟頌摸到自己醜陋而粗糙的臉,急忙抓住了她的手腕。


    戟頌動作一僵。


    或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舉動有些許不當,戟頌神情閃過幾分不自然:“抱歉……是我逾矩了。”


    “沒有,我……”


    白曳看著戟頌,張口想要解釋,但又不知道該解釋什麽,隻好沉默著起身:“你好好休息。”


    “嗯。”戟頌閉上眼睛。


    -


    “你為何要幫我?”白曳用繃帶將烏鄫身上的傷口包紮起來,隨後將手邊的一件衣裳遞給了烏鄫。


    烏鄫拿過白曳手裏的衣裳,道:“我之前被那女子所救。”


    “想要報恩嗎?”


    “是,但也不全是……”烏鄫直言相告,“我想找個主子。”


    “你是異獸?”白曳道。


    “是,之前的主子給我取名烏鄫。”


    “在下姓白名曳,直唿白曳便可。”白曳道,“今日,多謝了。”


    “您不必客氣。”


    給烏鄫包好傷口之後,白曳迴到了戟頌的臥房,發現戟頌已經睡著了。


    -


    白曳坐在床邊,把戟頌晾在外麵的胳膊放迴被子裏,一雙湛澈的眸子久久注視著她。


    他抬手,用滿是傷痕的手輕輕地整理她鬢邊的碎發。


    烏鄫在旁邊看著,之前的主子也是這麽對他的妻子的,以她的理解,這應當是愛撫的表現,於是問道:“您是這女子的夫君?”


    白曳手上的動作一滯,他垂眸看到了戟頌微微顫動的眼簾,他知道她並沒有睡著。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沒必要讓戟頌對自己過多留戀。


    在片刻的猶疑之後,白曳開口否認了烏鄫的說法。


    “我於她……隻是戰友之情罷了。”白曳身上被雨打濕的衣裳還沒有來得及換下,他凝視著戟頌的臉,泛紅的雙目覆上了一層雲翳。


    -


    烏鄫和白曳戟頌一同住下了。


    戟頌一開始對烏鄫還懷有戒心,但是經過白曳的開導,戟頌慢慢對烏鄫放下了戒備。


    烏鄫很高興戟頌能夠接受自己。


    為了讓戟頌早日熟悉失明的日子,白曳每日都會和戟頌在院中練武。


    經過白曳的悉心指導,聽音感風的本事進步很快。


    烏鄫閑來無事,便坐在遠處看著他們,好像看到了過去的主子和他的妻子一般。一日又一日過去,烏鄫發現戟頌脫離了手杖的依賴之後,可以在平坦的地麵上,繞過障礙物,獨自行走一段路。


    “戟頌!你真厲害!”烏鄫高興地叫道。


    戟頌聽到烏鄫的稱讚之後,靦腆地笑了笑,轉而問道:“白曳呢?”


    “我去找找。”烏鄫將戟頌扶到一棵樹下乘涼,隨後在院子裏麵東找西找,走到前院,忽然自門外,烏鄫聽到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烏鄫她打開大門,走了出去。


    -


    轉角處,白曳扶著牆麵跪倒在地上,衣襟被口中咳出的鮮血染紅。


    烏鄫急忙過去將白曳扶起,然而當她將白曳扶起的時候,偶然看到了白曳裸露在外的肌膚,烏鄫的手不由得震顫了一下。


    隻見那烏黑而細長的脈絡,潛藏在白曳的肌膚之下,如同無數條細長的蟲子纏繞在白曳的脖子上,隨著白曳每咳嗽一聲,那黑色的細長脈絡都會扭動一下,好似活的一般。


    許是白曳平時藏得太好,她竟然沒有發現。


    “這是什麽?”烏鄫問道,“不會是……”


    白曳無言點了點頭。


    這是金家代代相傳的一種蠱毒,烏鄫曾經聽說過一些,據說中了這種蠱毒之後不出五日便會毒發身亡。


    當然也可以用內力暫時壓製,但是這隻會讓無法排除的蠱毒在體內積聚,孵化成蟲,最後將整副軀體侵蝕殆盡才能死去。


    而且這蠱毒……稍有不慎便會傳染給他人。


    烏鄫身為異獸不會受到威脅,但若是白曳與戟頌有進一步的親密接觸,可能會將蠱毒傳染給戟頌。


    白曳不是不知道這蠱毒的厲害之處,隻是當時除了答應金曄之外,別無他法。眼下他還需要再撐一段時日,等到戟頌大致能夠獨立生活之後,他便可以安心地去死了。


    “我能為你做點什麽嗎?”烏鄫問道。


    白曳看向烏鄫,笑了:“你不必為我做什麽……我已時日無多,到時……”


    “我會照顧好戟頌的。”烏鄫捋了捋白曳的後背,她一個旁人看到都覺得心疼,她無法想象戟頌如果看到白曳這個樣子,會是一副什麽樣子。


    白曳看著烏鄫,明明已經極度痛苦了,臉上卻依舊泛出了一絲笑意。


    “你知道我唯一慶幸的一點是什麽嗎?”


    烏鄫看著白曳。


    -


    走進院中之後,白曳用內力重新壓製了體內叫囂的蠱毒。


    他的衣衫上沾染著斑斑血跡,平靜地向樹下的戟頌走去。


    戟頌閉著眼睛在樹下休憩,她聽到腳步聲,知道來者是白曳,所以沒有任何舉動,看樣子像是睡著了一樣。


    白曳走到戟頌跟前,坐到地上,注視著戟頌的臉。


    他知道他們之間存在的感情,但是他現如今從內而外沒有一處是完好無損的,這樣的身體,無法交代自己,更沒法給她什麽。


    他隻能這樣坐著,假裝他們還是從前那兩個軍營裏不諳世事的小兵,重複著每日除了抱怨便是訓練的日子。


    他的唇角揚起一絲朦朧的笑意。


    就這樣看著。


    一雙湛澈的幽藍色眸子中,淚水從眼眶湧出。


    微風拂過烏鄫的細發,她在遠處看著這一切。


    那個身中劇毒,多日來備受煎熬尚且從未落淚的男子,此刻卻隻是看著對麵的人,便潸然淚下。他們二人有些像之前主人和他的妻子,但是又有些許不同。


    隨著戟頌知風感物、聽音辨位的本領越來越強。


    而烏鄫可以清楚地察覺到,白曳在刻意遠離戟頌。他平日可以親力親為的一些事情,大半都交給了烏鄫。烏鄫不知道戟頌是怎樣的一種感受,有沒有察覺到白曳在主動地退出她的生活。


    隻是,每次戟頌醒來之後的第一句話,都是在問白曳的下落。


    烏鄫覺得,戟頌多少是知道一些的,知道白曳在刻意地遠離她,但是戟頌不知道的是,白曳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處在瀕死的邊緣。


    之所以遠離戟頌,既是為了讓戟頌提前適應沒有他的生活,也是因為在他體內的蠱毒已經到了無法單憑內力壓製的地步,他怕戟頌會發現。


    終於有一日,白曳沒再迴來。


    -


    烏鄫不知道白曳去了哪裏,在院中來迴不安躑躅,希望戟頌不要察覺。


    但烏鄫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戟頌醒來之後,像往常一樣問起白曳的下落,烏鄫沒有辦法迴答,她不習慣撒謊,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告訴戟頌,於是隻能向戟頌說道:“你別著急,我去找找。”


    烏鄫二話不說便走出了院子。


    關於白曳的安危,烏鄫也是有點焦急的,但更多的是憐憫。


    因為她不想讓原本就如此可悲的人,獨自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死去。在一個遠離自己熟知的地方,遠離自己愛人的地方,獨自麵對死亡。


    還未破曉的天空帶著微濃的夜色,夜風夾雜著寒意。


    烏鄫馬不停蹄經過一夜奔波,總算在一個巷子裏找到了白曳。


    隻不過,他已經失去了唿吸。


    手裏拿著放著包子的籠子已經被野狗撕得稀爛,身體也變得殘缺不全,想必是在去買早飯的路上忽然毒發身亡的。烏鄫看到此種情景倒退了數步,雙腿發軟,視線逐漸模糊。


    她也曾經隨著主人南北征戰,見過不少死去的人,但是這樣昨日還在眼前活生生存在的人,僅轉眼間便變成了一具腐肉。


    她痛惜萬分,無法接受,更無法思考。


    她該如何去答複在家中苦苦等待的人。


    或許對戟頌編造一個謊話,謊稱白曳離開會更好一些……


    但是,她很清楚。


    如果將戟頌換做自己……更想要的,應該是真相。


    烏鄫沒有辦法任由白曳的屍體腐爛在巷子之中,將白曳的遺體帶迴了住所。


    戟頌跪倒在他的遺體邊,似乎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一樣,沒有詢問,也沒有哭天搶地的悲傷,甚至沒有觸碰白曳的遺體。


    在良久的沉默之中,顫抖著,抽噎著,在寂靜的夜色中獨自消化著這份難以向別人訴說的悲痛。


    烏鄫看著戟頌,忽然想起了白曳的話。


    “你知道我唯一慶幸的一點是什麽嗎?”白曳用衣袖擦去唇邊的血痕說道。


    烏鄫看著白曳,等著他說出答案。


    “她看不到我的樣子。”


    白曳淡笑著說道,一雙幽藍色的眸子之中是無盡的落寞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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