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雲城某婦產醫院。


    黑色的蒼穹像是裂了一個大窟窿,雨柱無情澆下,天地間被洗得一片透亮,看著光怪陸離。


    二樓的產房內,葉嫵躺在產床上,在醫護的鼓勵下不停地唿氣吐氣,努力要把孩子生下來。


    淩晨12點,葉嫵的羊水破了,很快第一個孩子開始往產道裏擠,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錯過了剖腹的時間,現在隻能靠著自己順產,生下這兩個小嬰兒。


    窗外,雷聲轟隆,產床上葉嫵全身濕透了。


    一旁,陳太太陪著女兒,她緊緊地握住葉嫵的手掌,不停地喚她的名字,給她支撐給她力量,女人生孩子,猶如過一道鬼門關,陳太太心裏十分憂心。


    為防萬一,陳銘生已經安排專機,將顧夫人接到雲城。


    他去了機場,就等顧夫人落地了,隻是今夜的雨這麽大,不知道航班能不能準時起飛。


    陳太太憂心忡忡。


    熾白燈光下,葉嫵臉上布滿細密的汗珠,她大口唿吸著,承受著生產之痛,她能感覺到孩子往下擠著,她能感覺到孩子的生命力,隻是她疼得恍惚了。


    恍惚之間,她似乎聽見了外婆的聲音,外婆在她的耳畔溫柔地唱著童年的兒歌——


    【天光光,月明朗,我的小阿嫵睡著啦。】


    【夜遊神不要來打擾。】


    【我的阿嫵睡著了,快快長大,抽高拔個兒……】


    ……


    葉嫵輕輕眨眼,眼角迸出眼淚,接著她發出一聲無意識的嘶喊——


    “外婆!外婆!”


    “阿嫵好痛,外婆,你在哪兒?”


    她又發出一聲更淒厲的聲音,那是生產的陣痛,孩子在拚命往下擠。


    ……


    產房外,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周京淮趕過來了。


    陳老太太守在外麵呢,看見周京淮母子過來,冷著一張老臉說道:“倒是還有一份心,沒有在家裏睡大覺。”


    周夫人放下身段,小心地問葉嫵的情況。


    陳老太太沒心情奚落,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原本以阿嫵的身體產下這兩個孩子不成問題,但那次到底是傷到了,肚子裏的男孩兒生長發育緩慢,阿嫵拚了命才保住的,也不知道生下來如何。”


    周京淮眼裏一片濕潤。


    他站在產房門口,頭貼著玻璃門,聽見裏麵傳來撕心裂肺的聲音,那是阿嫵為了生孩子在拚命,在那些痛苦的聲音裏,他不禁想起了那年,她的小腹陣痛,她拉著他的手含淚喚著他的名字——


    她說周京淮,我害怕。


    現在,阿嫵一定也很害怕吧!


    周京淮輕聲說道:“我進去陪她。”


    陳老太太嗡聲說道:“她的媽媽陪著她哩,你在這裏等著。”


    周夫人亦含淚:“京淮,你就別刺激阿嫵,讓她好好地專心生孩子。”


    周京淮拳頭抵在門上,望著玻璃上的一片模糊,喉結不住地聳動。


    一會兒,林秘書也趕了過來,她亦想辦法調集了雲城的醫療資源,血庫裏的rh陰性血庫存,幾乎全部在這裏了。


    夜,太漫長了。


    伴隨著陣痛的,是葉嫵淒厲的聲音,還有她的淚水。


    她全身汗濕,卻猶如烈火焚身。


    恍惚之間,她似乎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了很多事情,小時候的糖葫蘆,外婆做的白菜燉豬肉絲,還有那個傍晚引江的雲彩,是那樣的絢麗,外婆坐在一輛白色的鎏金馬車上,朝著她飛鶴而來,外婆從她身邊經過,她想抓住外婆,但是外婆卻爽朗地笑笑:“阿嫵,外婆急著趕路哩,你莫擋著路。”


    葉嫵一臉淚水。


    她喚著外婆,但是外婆頭也不迴。


    護士驚叫一聲:“不好!產婦大出血了。”


    葉嫵的腿間,大股的鮮血湧出來,染紅了大片床單。


    助產醫生沉著指揮:“立即給產婦輸血,一定要穩住血壓。”


    她伏在葉嫵耳邊,柔聲安撫:“血庫很充足,一定要有信心,這個孩子我們能好好地生下來。”


    葉嫵全身是汗,大口地唿吸著,眼神有些渙散了。


    陳太太哭叫:“阿嫵!阿嫵!你要撐住。”


    葉嫵緩緩望向她,攢了好半天的力氣,輕聲說:“我會撐住,我會生下這個孩子……”


    一聲淒厲的叫聲,她疼得抓緊床單。


    產房裏裏外外,開始忙碌起來。


    醫生走出來,神情凝重地告訴他們情況:“產婦出現了大出血情況,你們做好心理準備,如果實在不行,隻能犧牲第一個孩子保全產婦和另一個孩子的生命。”


    陳老太太呆愣許久,長歎一聲。


    周夫人眼含熱淚,林秘書緊緊地扶住她,要她撐住。


    周京淮手掌握著拳,額頭青筋突起,整個人緊繃得如同一張箭弦。


    可是,接下來情況更糟了,葉嫵的血沒有止住。


    一直下去,血庫的rh陰性血,不夠用了。


    到時,三條人命可能都不保。


    周京淮眸子深沉,他看著醫生,很輕地說:“不論怎麽樣,第一個要保住大人。”


    他愛孩子,喜歡孩子,但是他不要葉嫵丟了性命。


    周夫人亦含淚:“是,產婦的性命最要緊。”


    醫生看看他們,扭身進去了。若是再半小時生不下來,這個孩子大概率是保不住了,他們必須要顧及產婦的生命安全。


    情況越來越嚴重,葉嫵血崩的厲害,近乎休克了。


    她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最糟糕的是,原本充足的血袋不夠用了,這樣的夜裏想要特殊血型過來獻血,談何容易?


    產房內,已經傳來了陳太太的低泣聲。


    周京淮一直在打電話,調集雲城最好的產科醫生過來,掛上電話,他要進去陪著葉嫵——


    萬一,若是萬一有個意外,不留遺憾。


    他想跟葉嫵說一聲,對不起,他想跟她說一聲,說一聲什麽呢,說他不會再娶,說他什麽都願意,可是他說什麽是單薄蒼白的,他對不住她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關心則亂,那一瞬間,周京淮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因為,葉嫵沒有血輸了。


    ……


    雨停了。


    夜色如同墨染,隻有樹上的枝葉,透著一片清亮。


    過道的盡頭,響起了淩亂腳步聲。


    是陳銘生接了顧夫人過來了,隨行的還有顧九辭和周硯禮,顧夫人臨時趕過來,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


    她早早答應給葉嫵輸血,卻在看見周京淮的時候,放慢了腳步。


    過道裏一片寂靜,顧夫人望著周京淮,咬牙切齒說道:“周京淮,救你的孩子我千不甘萬不願,想起你對九辭做的、對顧家做的,我真是恨不得啃了你的血肉。今日我便要挾你一次,若你想我輸血給葉嫵,便當著這許多人的麵兒,給我跪下磕三個頭,算是贖下你曾經犯下的罪孽,但是我想以你高傲的性子,你怎麽肯下跪,怎麽肯低下你高傲的頭顱?”


    夜色清冷。


    風裏,灌著往事的餘韻。


    周京淮注視著眼前的貴婦人,低而輕地開口:“我曾經在佛祖麵前立誓,為了我兒瀾安有安身之所,我願意放下所有的貪嗔癡,我願意贖我所有的罪孽,我願意粉身碎骨,我周京淮什麽都願意!”


    人來人往的過道,周京淮緩緩給顧夫人跪下了,他伏於地上,聲音嘶啞:“看在阿嫵無辜的份上,請您救救她!”


    接著,他向顧夫人磕了三個頭,向顧家磕了三個頭,向顧九辭磕了三個頭。


    顧夫人眼裏都是熱淚。


    至今天,她終於解氣了,為九辭解氣了。


    周夫人痛哭出聲。


    她滿臉上淚,唿喚著兒子:“京淮!京淮!”


    周京淮仍伏在地上沒有起來,他的鼻尖懸著熱淚,一顆顆地落下。


    他放下了所有驕傲和自尊,他的聲音虔誠而卑微:“我替阿嫵謝謝您,我替未出世的孩子謝謝您,我身上所有的罪孽,都讓我周京淮自己承擔!”


    顧夫人壓抑又壓抑,聲音顫抖:“周京淮,這筆賬一筆勾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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