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璿總覺得,自己的曲折人生,跟“螺旋”兩個字脫不開幹係。


    羅家三姐妹,大姐叫羅玨,羅家的美玉;小妹叫羅琦,也是羅家的美玉。隻有她自己,明明是美玉,偏偏諧音”螺旋”,變成硬倔倔、灰撲撲的螺絲釘一枚。


    她的前途是光明的,她的道路是曲折的。想要上升,就得先下降;想要得到肯定,必須經由否定之否定——


    簡稱:死去活來。


    羅璿對此頗有微詞。


    起名字的羅文彬,她爸,有自己一套觀念:“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好與壞。月滿則虧,興盡悲來,螺旋之中,盈虛有數,這是大智慧。”


    一語成讖。


    2007年9月18日,美國降息,中國股市再攀高峰,眼看就要突破6000點,紅星製衣廠廠長羅文彬也終於簽下美國大單。


    他樂極生悲,抓著合同一頭栽倒在地下。


    羅璿剛好休假在家,急忙把父親送到羅桑縣醫院。母親林招娣也從紅星廠趕來,母女一起聽著醫生給羅文彬判死刑。


    羅璿還沒從打擊中迴過神,林招娣已經意識到最關鍵的問題:


    “你爸沒立遺囑!”


    話音剛落,滿城防空警報嗚嗚響起。此刻正是紀念九一八事變的9點18分,警報高亢,車輛齊鳴,在盤旋往複的尖銳唿嘯中,羅旋恍然:


    紅星製衣廠,怎麽辦?


    ……


    和天下所有白手起家的小老板一樣,羅文彬的提防心很重。


    不僅提防妻子,還提防女兒。


    羅家三塊美玉都已成年。老大羅玨26歲,是羅桑縣高考狀元,曾經披花登報、風光無量,如今已工作四年;二妹羅璿25歲,和羅玨一起上學,拿過市遊泳冠軍,也是工作四年;老三羅琦22歲,是羅桑縣出名的美人,性格也出了名的厲害,林招娣總說她“吃屎都要掐尖”,今年剛剛大學畢業。


    三個女兒的年紀越長,羅文彬心思越重。既怕女兒算計他的錢給外人花,又怕女兒遠走高飛不給他養老,因此捏著手裏的財產,遲遲未立遺囑。


    這點私心,讓局勢一片混亂。


    立遺囑需要公證,羅文彬此刻已經沒可能去到公證處,隻能趁著人還清醒,請公證員來到現場。


    羅璿開車帶著公證員火速趕往醫院,半路被堂兄的車狠狠追了尾,狹窄的馬路堵成一團。


    好在,小妹羅琦騎著小電驢及時趕到,馱著公證員揚長而去,留下堂兄在原地幹瞪眼。


    羅璿扯住堂兄的胳膊,指著鼻子大罵:“羅祖蔭,那是我爸,不是你爸,你哪來的臉跟我搶遺產?”


    羅祖蔭甩手嚷嚷:“我家給你爸當牛做馬這麽些年,廠子我也有份,總不能平白便宜了外人吧?!”


    羅文彬的三個女兒從小被“女兒是外人”這種論調搞的不勝其煩。聽見羅祖蔭的話,羅璿心頭火蹭蹭冒,豎眉大喝:“你敢說我是外人?!”


    羅祖蔭脫口而出:“沒說你!都這個時候了,你是裝傻,還是真不知道?”


    諾基亞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是貝多芬的《命運》。


    咣咣咣咣,命運在砸門。


    羅璿接通妹妹的電話,對麵鬧哄哄的,羅琦急匆匆地說,大伯帶人堵在醫院門口,不讓公證員進門,媽撓花了大伯的臉,撕打成一團。


    羅璿心裏清楚大伯的算盤。奶奶還活著,如果父親沒能順利立下遺囑,紅星廠就必須撕給奶奶一大塊。那麽,按奶奶喜歡男孩的偏心勁,肯定要給羅家唯一的金孫——


    也就是大伯家的羅祖蔭。


    羅祖蔭還在說風涼話:“都說你家老大精,老三奸,中間夾你一個憨。你姐你妹都看得清清楚楚,就你最傻。”


    羅璿沒理他,說了句“我馬上到”,掛了電話就跳上車。


    羅祖蔭抓住車門:“別走!你知不知道——”


    羅璿看了眼時間,抓起副駕的礦泉水瓶,劈頭蓋臉地砸在羅祖蔭的臉上:“滾!”


    羅祖蔭“嗷”地叫出聲,霎時鼻血長流:“悍婦!”


    羅璿大力關閉車門,從車窗裏探出頭,豎眉揮拳:“嘴巴裏再噴糞,我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她匆匆而去。


    羅璿趕迴醫院的時候,舅舅林國棟剛剛趕到,正和大伯對峙。


    看見舅舅,羅璿的心安定了大半。舅舅推了她一把:“你媽帶著公證員進去了,你快迴病房看看你爸爸。”


    羅璿鬆了口氣,旋即又開始內疚:她忙昏了頭,怎麽都沒時間感受悲傷呢?


    她推開病房的門。


    病房裏很安靜。羅文彬艱難地對著公證員的攝像頭,照著林招娣擬好的遺囑,一字一句費力讀著。


    紅星製衣廠一分為四,林招娣和三個女兒各占一份;房產、現金也是如此分割。這裏麵,最值錢的是紅星製衣廠,房產值不了幾個錢,現金僅有二十來萬——做製衣生意,大部分錢都壓在貨裏。


    透過母親壯碩豐腴的背影,羅璿打量著自己的父親。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這麽精明強勢的一個人,也隻能靠儀器延緩飛速流逝的生命。沒人顧得上安慰他麵臨死亡的恐懼,也沒人有精力為他感到傷心。


    羅文彬勉強讀完紙上的內容,嘴角淤青了一塊的林招娣立刻招唿公證員,又示意羅琦扶著羅文彬躺下。


    在母親的高聲大語中,羅璿注視著自己的父親,感覺有哪裏不對。


    她拉住妹妹:“我感覺爸還有話想說。”


    林招娣厲聲道:“你別添亂!”


    羅璿嚇了一跳,鬆開手。


    羅琦很自然地擋在她和林招娣中間,推她出門:“姐,醫生讓去外麵商店買些卷紙。”


    羅璿額角冒汗飛奔而去,在醫院商店的貨架前轉來轉去。有人把卷紙遞給她:“你家的快生了?”


    羅璿歎氣:“我家的快死了。”


    那人後退三步。


    結果,兩人結賬的時候又是一前一後,七零八碎的東西擱在中間的台麵上。死緊挨著生,中間隔著一堆世事繁雜。


    一切都亂哄哄的,羅璿忙得腳不沾地。


    而羅文彬走得並不安穩,喉嚨裏一直咕嚕,隻有林招娣偶爾從無休止的電話中抽身片刻,握緊他的手。


    3個小時後,羅文彬長長歎息一聲,瞳孔散了。


    淩晨2點半,醫生召集家人,建議拔輸氧管。


    林招娣和羅琦還沒表態,羅璿率先開口,堅決反對:“我大姐還沒見到爸爸最後一麵。”


    大姐羅玨在之河市工作,過來兩小時的車程。


    羅玨卻始終沒有露麵。


    3個小時後,羅文彬去世了。


    經過兵荒馬亂的一夜,清晨5點45分,一個披頭散發的年輕女人拖著個小男孩風塵仆仆地趕到醫院,明明白白地告訴羅璿,這是羅文彬的親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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