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宸寧公主倒是了得,幾乎不費大力的舉動就消弭皇室內部隔閡,還給自己未來的夫君結下更好良誼,陳白象心裏默默想著,掃了眼泛黃信紙上娟秀有力的字跡。


    聽說她一介女子自請上書修史,要給開國至當今的名臣將相列傳記,陳白象感到有些可笑。


    修史修史,多少年來,都是現朝給前朝修,現在就急著修簡直兒戲,不愧是女夫子。


    好在修的是紀傳體,倒是勉強有個由頭說得過去,是銘記帝王賢臣……就是不知鄭國公能在其中得到怎樣的評價。


    陳白象心裏既輕視又有點憂慮,聖上已經認可,那證明此書日後定然作為後世修國史參考的重要佐證,如果鄭國公府被惡意抹黑,那可真是憑空一身騷。


    剛開始時還未反應過來,如今仔細一想,握有此項書典,誰還敢無端開罪這位宸寧公主殿下?


    這不就變相等於,日後誰還敢輕易開罪魏王府?


    哪怕那幫文臣,也不得不怕個史筆如刀。


    照陳白象看來,這才是這位皇室公主自身價值最大的地方,堪比百官把柄。


    都是詭計多端,這對年少侶人倒是般配,他心裏暗暗冷笑。


    一旁趙雨鐮起身,步到王府正殿大門遠望宏偉的承運殿廣場,目之所及,甲兵林立,衣鎧錚錚。


    西北很荒涼,很適合男兒一展拳腳;在京師他哪有這種待遇,京師規矩重,一多半的精神就得放在無意義的事情上,哪有在外當塞王舒坦暢快。


    趙胡、燕胡,那些戎狄部落、西域的牆頭草邦國們,等著在匍匐王者腳下顫抖吧。


    就先拿西羅、龜茲二國開刀!


    兵,百戰者利也,不戰怎能稱之為精銳邊軍。


    ……


    都司僉書曹念慈最終采納洛清婂的話,宣布暫停周邊三郡春耕。


    派人向商賈、農戶采購艾草的驅寒藥材。


    今年的季風卻不是因他這個職位所能改變或騰挪的,暫停春耕已經是下莫大決心;糧食對於直麵敵國大軍的邊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北境幾乎是國朝上下最重視農牧業的地域,如今暫停整整三郡,還要調配糧食及藥材給農戶們,縱使是以曹念慈的身份地位亦是壓力莫大。


    趙琬看了看麵前這個親自下田,和軍民同苦的少年將軍,心裏有點嘀咕,該不會遷怒她們吧。


    實在是第一次出京之後,沿途被卡要給了她一種京城之外的官員都是虎豹豺狼的印象,尤其是郡主身份不太管用的時候。


    洛清婂環顧左右,道:“正值倒春寒,染了疾病的人軀體更虛弱,將軍應當注意防範第二種疾病蔓延;你是新上任?就算急著做出政績也不應大規模啟動,要先小範圍試驗,為何連這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趙琬又看了看師父,心道這也太直白了,這還是個帶兵的武將,萬一急了,就算能闖出去,也會鬧得不好看。


    出乎她的預料,曹念慈臉色微微變化之後誠懇認了過錯,“仙姑說的是,是我經驗淺顯了,上任都司僉書走得急,沒有交代我,我念著早些種早些收,就能讓農戶多空些時日織布、做點別的活計。”


    “不過幸好有仙姑提醒沒釀成大錯,咱們北境就隻有南邊幾個州適宜種些水糧。”


    “能否請仙姑暫留,替農戶們把把關。”


    洛清婂臉色鑒於這態度稍緩,輕輕頷了頷首,治病救人,她之所責;有些道士能做大事,有些道士應該做小事,這二者緊密相連,不能因事小而不做,前者有師弟淵世子那樣的人去擔當,而後者像她這樣謀不了家國的就替他們善結些小事吧。


    趙琬也樂意暫停歇息,兩三天趕了兩千多裏,她這副小身子骨可有些累壞了。


    趁這武將引路間隙,她問:“咱們宣州距大梁還有多遠?”


    出身北境十大將閥之一的曹氏,曹念慈驚訝看了眼一對衣著樸素,氣質卻不俗的道士師徒,“二位想去幽州大梁?那可還遠著呢,至少還有個三四千裏,你們沒有馬匹也沒有其他坐騎,要靠腿腳趕路,走到明年也不一定走到。”


    他一定將自己兩人看作遊方的尋常道士了,趙琬默道,這一路走來,按照當世尋常百姓的趕路速度,三四千裏的確是個極大的距離,但走到明年有些誇張了。


    洛清婂臉色不變,隻搖了搖頭,“慢就慢些,路就在腳下,總有走完的一天。”


    曹念慈討了個沒趣,也不自作多情要繼續勸誡,等待臨別時贈她們兩匹青馬即可,幾十兩銀子,對他而言算不得什麽。


    令人將兩個坤道帶到郡裏,他還要處理病疫,即刻告辭;洛清婂兩人正式踏入北境最南第一座郡城,弋郡城。


    弋郡有河,且是大河,初開春,百姓自發組織祭拜河神,以求風調雨順,師徒二人漫步熱鬧的弋郡城的城內河畔,遍目所及都是熱鬧紅火,腦子靈活的小商賈趁人流擺起了攤子,有占卜算命的、買小物件吃食的、雜耍的,好不熱鬧。


    河山、江神都是朝廷敕封的正神,因功戰死的方可塑金身,百姓非但不會害怕,還熱熱鬧鬧高高興興祭拜;趙琬第一次見此場景,俏臉蛋紅撲撲左右張望,耳邊聽得有攤販大聲叫賣‘弋糕’,趕緊望過去,看見了糯米、芝麻、紅糖製成的白如手腕的糯糯糕點。


    她歡喜的跑過去掏出了小荷包。


    ……


    ……


    陳國公府的雨廊彎彎折折,林淵隨那名為陳素吟的前陳皇裔繞過府門、前庭、中院,終於來到他所說的藏書樓。


    也是方才到了府門前他才知曉,這人居然是陳末帝後裔,而腳下此座府邸,便是當年妖帝封給亡國後的陳帝及其後妃、太子所居住府邸。


    真是人生如戲,恰逢星軌交際。


    林淵心情驚異波動之後,不由想到豔名動天下,被後人痛罵導致亡國的薑皇後,海外大修薑神符的姐姐。


    不知被妖國以何種手段維持生命到了現在的她,到底在不在這座府裏,又過著怎樣一種生活?


    林淵很是好奇,抱著考古和見到活古人的想法,這薑皇後的年歲怕是比大景皇祖還要大些。


    千星帝都的陳國府完全有一座國公府邸的規模,大小不輸衛國公府,甚有過之達到郡王府層次。


    一個因為自大、昏庸亡了國,致數以億計生民流離失所,東土遭逢百年磨難的人,不僅能被後世人以一個女人來開脫罪名,還可以在這樣豪奢的一座府邸度過晚年。


    林淵覺得,成契前妖帝還是太仁慈。


    想想後,又知曉這正是那位與大景太祖同時代的妖族帝王的高明之處。


    略微供養一個毫無威脅的蠢人,就能達到安定擄掠而來的百萬臣民,何樂而不為?


    區區一個國公之位,能安穩那些人心躁動的北上臣子百姓,還能給新生的大景留下一個隱患,時不時惡心一下大景太祖。


    林淵攏袖平視行走在這間偌大的府邸之內,內心波動漣漪;若是以魏王世子的位置視角,而非一名應該心懷天下的大德真修看來,這些陳朝餘孽,都很該死。


    無關他們無不無辜。


    他們享受了陳朝帝都最後的榮光和繁華,理當為這個朝代殉葬,而不是苟活著肥了妖國。


    這個想法很極端,很自私冷漠,恰也是林淵內心陰暗的一麵,鮮少示人的一麵。


    不過,一個人不止有黑暗,也會有光明,多多少少而已;十年修道,如今勉強做到厚愛天地眾生的意境,他又可憐這些因為大勢傾軋而流離失所,與曾經留在東土北方的那些百姓沒什麽兩樣,不然也不會善意的提醒那位賣酒老漢,叫他改詞。


    ……


    “先生小心腳下……”陳素吟輕唿一聲,稚秀的眉宇高揚,伸手抓向夫子腳下靴底。


    林淵的反應很快,刹那間就停頓了半空的動作,低頭看去,看見腳下有一塊刻錄青鳳紋的瓦當,模樣精致。


    陳素吟鬆了口氣,趕忙拾起,拍去表麵灰塵露出無奈笑容:“這是活物,是阿祖養的小青雀,平日裏喜愛到處跑動。”他手裏原本不規則的瓦當忽然化成了一隻羽翼青白的掌心大小小鳥兒,唧唧啾啾在陳素吟手心跳喚。


    陳素吟歎道:“這種鳥妖靈智太低,雖然漂亮但活不了多久,阿祖養了百十隻,七成被府上人踩死了,阿祖也不管,繼續養,繼續死,並不關起來。”


    林淵掃看一眼,想起了這種鳥的價格,千兩白銀一隻,大景京師一套一進宅邸。


    心裏頓時對這座府邸的荒唐更深了。


    阿祖,想來是哪位脈房的陳老爺吧。


    ……


    到了中庭,果然看見寬大一棟書樓,三層高,每層長寬六七丈。


    陳素吟說陳國公府地位特殊,沒辦法出將,就隻好讓子弟入相,雖說也困難,但如今已經有幾人任了地方縣令,總算有些跟腳,家族不至於空有個國公名頭。


    他說完去拿茶點,林淵遂隨便找了本書,到靠窗邊的茶桌坐下。


    書名《山水延秀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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