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上午9時。


    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可在這片高地上,隻有陰冷。


    那是屬於死亡的氣息。


    就算最堅強的戰士也感覺渾身冰冷,那是戰士對於死亡本能的抗拒。


    因為這座山上,中日雙方,隻一天時間,就喪生千餘人。


    可謂是死亡高地。。


    但沒有人選擇離開,依然站得筆直,不管山上還是山下,目光都聚焦於山頂。


    山坡上,留下的是日軍醜陋的屍體碎塊和令人作嘔的氣味兒,但山頂上,卻是他們兄弟的命。


    現在,他們來給他們送行來了。


    一排排的士兵們都站著,胸膛挺的高高的,凝視著他們的長官。


    陸軍中將帶著陸軍少將,陸軍上校帶著三名中校,六名在這片陣地上軍銜最高的軍官,在山頂已經被重炮炸至酥軟的陣地上揮汗如雨的挖掘。


    那是,在給戰死在這片高地上的所有官兵挖墓穴。


    這也是唐刀給獨立營立下的規矩,但凡戰後有足夠條件,最高長官必須為戰死者挖掘墓穴。


    做為長官,他們無法為那些聽從自己命令走向死亡的士兵們做更多,那麽,就身體力行幫他們挖開堅硬的土地吧!


    陸軍中將聽到唐刀的這條奇怪軍令後,一言不發,推開自己的勤務兵,主動拎起了工兵鏟,加入勞作之列。


    熱汗滾滾,滴落於泥土之中。


    將軍和校官們滴落的是熱汗,周圍站得筆直的士兵們流下的卻是熱淚。


    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不過如此吧!長官為我等挖掘墓穴,我等當為長官效死。


    做為這片陣地上唯一能夠自己走下來的士兵,土豆呆呆的站在一邊,他的身旁,是一個個蓋著破爛軍服的子彈箱,不過,數量並不多。


    他或許是唯一有資格和將軍上校中校們一起挖掘墓穴的士兵,但他沒有去,他選擇守靈。


    陪著他剛剛所找到的弟兄們。


    站立著,陪伴著。


    隻是,守靈者隻一人。


    無比蕭瑟的背影,讓人覺得心酸。


    澹台明月看著這名士兵孤獨的背影,滿眼憐惜。


    她原本想用照相機記錄下土豆的背影,可她終究是不忍,她怕這張可以震撼到所有人的照片成為這名年齡不過十六歲士兵終身夢魘。


    因為孤獨的背後,是數不盡的犧牲啊!哪怕他日後年過花甲,迴想起這一幕,也會心如刀割的吧!


    所有人都無法忘記,這名川軍二等兵在之前的清掃戰場中,找到一片沾染著血肉的藍色布條時,如獲至寶的模樣。


    他就那樣捧在掌心,然後小心翼翼地放進子彈箱,一邊輕聲念叨:“大鍋,對不住啊!把你弄疼咯.....”


    一片被烈焰烤焦的血肉,那裏知道什麽是疼,如果放在以往,老兵們肯定會嘲笑這名小小兵的脆弱,可在這時,看到這一幕的士兵們,淚水卻是怎麽也控製不住。


    遠比那名再不掉眼淚的小兵要脆弱的多。


    是的,若要比眼淚的話,土豆真的可以算是這個戰場上最堅強的軍人。


    登上這座小山的陸軍中將流淚了,陸軍少將流淚了.....


    程鐵首這樣一個在大家夥兒眼中的鐵頭連長,在踏足這片陣地時,更是仰天長嚎。


    他的一個火力支援排和他一挺視若珍寶的機關炮,全部化成塵埃。


    鐵漢連長哆嗦著嘴唇,帶著他火力支援連的排長和班長們,於陣地上四處尋找,企圖找到自家弟兄的痕跡,可惜,現實令他無比絕望。


    編製最完整的火力支援排全排在最後關頭以手榴彈炸碎了沒有炮彈的機關炮,提上步槍當了步兵,一直固守山頂陣地,最終全員戰死於山頂。


    唯一運下山的五名重傷員,淩晨時分死了三人,天亮之後又再死兩人。


    鐵頭連長的火力支援排,在這個冬日的清晨,真正的全軍覆沒,一個人都沒留下。


    鐵頭連長找不到自己的兵,他們早已和這個陣地融為一體。


    他仰天長嚎,他淚流滿麵。


    可相對於那名半滴眼淚皆無,卻顯得有些‘神經質’的小小兵來說,所有人卻又知道,小小兵之悲,更甚於他。


    因為,他的兩百餘兄弟,盡皆於此。


    能找到一條帶著血肉的藍色軍服碎布,已是極難。


    數量高達一百餘顆炮彈轟擊下,這片不過數千平方米的小山頭上,除了泥土,幾乎找不到完整的物件,不管是人,還是槍,又或是其他什麽東西,都是粉碎的。


    之所以用子彈箱當棺木,就是因為,沒有完整的,隻有碎裂的,能找到一隻手或是腳,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數十名昂藏大漢,也隻裝了不過三個箱子,這是有軍服碎片粘在一起作為己方人員標誌的。


    陣地上更多的其實是日軍的,在炮彈的威力之下,曾經你死我活的雙方,早已融為一體,再難分出彼此。


    土豆消瘦單薄而悲慟的背影讓澹台明月舉步又止,她隻能和所有的士兵一樣,靜靜地看著,默默的等待著。


    等待著他從痛苦中恢複,那亦是軍人之責任。


    軍人,必須學會承受犧牲,承受戰友離去之痛苦,否則如何撐起國家和民族。在任何時代,他們都必須鋼筋鐵骨心如堅石,哪怕他也會軟弱,但他必須堅強。


    沒人去安慰,因為沒人能安慰。


    袍澤近乎全部戰死的悲,是隻有身處在其中之人才能領悟的悲;勝利之後,卻找不到一個可以相互擁抱慶祝之痛,也隻有自己的心,才能感受到的痛。


    澹台明月終是沒有用相機,卻用自己的筆寫下了那篇名為‘孤獨背影’的戰地日軍。


    是的,這場擊退上萬日軍完全可以記錄於中日戰爭史之列的老鼠山阻擊戰,若以勝利之名刊載,對已然是焦頭爛額的金陵保衛戰可謂是一針強心劑,但澹台明月依舊固執的用“孤獨背影”做為標題。


    “這是屬於一場勝利之後士兵的背影,我知道,勝利之後對於你我,對於軍內高層,都是笑逐顏開之事,因為近千日寇斃命於此,因為日寇圍我金陵之兵鋒被阻擋。


    可對於這名士兵來說,他沒了朝夕相伴的戰友,那些曾經揉著他髒亂頭發喊他瓜娃子的大哥們沒了,那些在最後時刻主動將生還希望留給他的大哥們沒了。


    唯一留給他的,隻有孤獨!


    我不能用相機拍下這座豐碑,是的,沒錯,這個孤獨的背影隻能用豐碑來詮釋,因為他的背後,是士兵們的犧牲。


    他們無比普通,但當他們選擇走上戰場,守衛我華夏萬家燈火之時,他們就是一座豐碑,我華夏之豐碑!”


    不知有不少畫家,根據澹台明月的描述,企圖用畫筆複原蕭瑟略帶佝僂的年輕士兵背影,隻是,他們的畫藝再如何精湛,都無法畫出澹台明月筆下的那個人。


    直到數十年後的某一天,一個身穿黃綠色舊軍裝的白發老者,久久佇立於3號高地戰爭紀念碑之下,從清晨至黃昏,而後立正高唿:“報告首長,七連、九連應到283人,實到1人!”


    一名專門拍攝戰爭舊址的攝影師有幸抓拍到了這名老者的背影。


    身形蕭瑟而佝僂,腰杆卻是筆直!


    數十年時光轉瞬即逝,青絲變白發,可歸來依舊是少年,筆下之人依舊還是畫中人。


    數十年,終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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