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一晚上忙得像陀螺。


    他一個人前屋後院的打轉,一邊給樊璃燒熱水暖腳,一邊給樊璃做點心,然後偷偷躲在廚房裏抹淚。


    當年病了一場,醒來後大家都跟他說謝遇去了琅琊,真真假假他也探聽不清楚,便在這京城的老宅裏,十年如一日的等著盼著。


    等的時間久了,他就知道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那兩人了。


    沒想到謝遇終究迴來了。


    謝遇帶著長大的樊璃來看他了。


    他擦掉眼淚,把手洗得幹幹淨淨,站在灶後揉麵搓團,掐著量把紅糖放進去。


    三勺糖粉,那甜度不濃不淡,剛好是樊璃喜歡的。


    樊璃坐在暖廳泡腳,懷裏攏著小貓,身上裹著謝遇少年時穿的披風。


    泡熱腳,樊璃便趿著謝遇的鞋子,站在屋中拎著披風擺弄起來。


    他垂著頭動來動去,感受水貂毛掃過腳背的觸感,拎起一半披風又突然放下,興致勃勃的墊著腳,和那多年前的少年比對身量。


    謝遇就站在他麵前垂眸看著他,視線落在他發頂,向下,輕輕從他眉眼、唇間掠過,最終定在他腳上,望著那略大一號的睡鞋。


    骨骼纖薄的少年好奇的動了半天,踩著謝遇的舊鞋踮高腳時,長褲下的細瘦腳踝露出一截。


    少年精致的眉眼在燈影中朦朧發亮,抿彎唇說道:“你那時也沒高我太多嘛。”


    謝遇牽著他的袖子穿過堂屋,朝主屋走去:“嗯,沒高太多。門檻。”


    樊璃抬腳跨過門檻,抬腳時睡鞋寬鬆的往下墜了一些。


    他吧嗒一聲踩住,提起一半披風,抱著貓跟謝遇往前走。


    “不跟你睡。”


    “嗯。”


    “我要自己的房間,你不許跟我睡一張床,以後除了牽袖子哪都不能碰。”


    “嗯。”


    老黃端著糕點進門時聽到這話,心疼道:“每次說的厲害,一到半夜就悄悄去找家主,如今天又冷,著涼了可怎生是好?”


    說著,一臉嚴色的向謝遇說道:“他這麽小,家主也該讓著他才是,怎麽又把他惹著了?”


    小狸花在樊璃懷中說道:“因為謝遇要親他,他不準謝遇親,謝遇偏要親,他就生氣了,打了謝遇一耳光。”


    它仰臉望向謝遇:“你不乖,樊璃不喜歡你了。”


    謝遇站在樊璃身後,拿梳子輕輕替他梳順頭發,樊璃團在白貂毛領裏側耳聽老黃說話。


    小貓叼著一塊糕點咯吱咯吱的吃起來,沒一會兒就被老黃帶走了。


    屋中安靜下去,樊璃吃掉兩塊糖糕,抓過梳子:“我自己會梳,勞煩你站開些。”


    他把頭發梳了兩下,困乏的坐在鏡台前撚撚袖子。


    昏沉中一雙結實手臂將他抱去床上,身體陷進柔軟被子時冷梅香壓了上來。


    樊璃匆匆側開臉,摁著對方的胸膛推到一邊:“下去,我怕冷!”


    那冷梅香隔著一尺距離在身旁落下,樊璃翻身鑽去裏側。


    柔軟暖和的大床把所有危機、寒氣擋在外麵,陌生的沉木氣息和冷梅香糾纏著將他裹在這宅院裏,他漸漸睡過去,悄悄被人抱了滿懷。


    冰冷雙唇落在發頂。


    沒多久,屬於亡靈的吻隔著一層裏衣,輕輕印在少年後背。


    這次失控的不是身體,是靈魂的二分之一。


    謝遇抱緊對方。


    清淺克製的吻蝶落般烙在那薄薄後頸骨上。


    *


    夢中孤城外,樊璃蹲在地上一把一把的將那青草扯出來丟到一邊。


    從九月十五到現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裏,他每晚入夢罵完謝遇後就在這裏拔草,持之以恆的將這漫無邊際的荒野拔出一個小小缺角。


    “啪”的一聲,野草被那蹲在地上的人扔出去,橫七豎八躺倒一片。


    謝遇站在不遠處默默看著這一幕。


    少年警覺的蹭起身,拎著一把鏟子衝他揮舞:“以後沒有我的允許就不許進來!出去!”


    謝遇雙唇微動:“要拔草?”


    樊璃氣急:“少磨嘰,走!”


    “全部拔掉還是拔掉一半?”


    “……”


    謝遇見對方沒應答,便抬手一揮,磅礴陰氣在地麵擊出一聲悠長悶吟。


    瞬間,無邊無際的野草撲簌著被人連根拔起,從樊璃麵前開始,一片接一片、山崩海嘯般朝遠處倒去。


    樊璃定在原地,捏著鏟子緊緊瞧著那大片災難似的青綠坍潮,垂下頭。


    他拔草是泄憤,再怎麽努力也不會全部拔掉。


    卻不想謝遇一抬手,就把這所有青草毀掉了。


    樊璃垮著肩膀、重重的丟掉鏟子,抬袖擦了把臉默然迴城。


    一隻手勾著他腰身將他帶迴荒野。


    樊璃在對方懷中劇烈掙紮:“放開,我讓你別碰我!”


    身後的人將他整個後背緊緊摁在懷中,扣住他雙手擺出一個抱物的手勢,問道:“玩遊戲麽?”


    樊璃眼眶通紅的撕開那雙手:“不玩!滾——”


    在他罵聲落下去時,雙手掌心緩緩竄出一道幽涼。


    樊璃立馬安靜下來,定定望著掌中的灰黑色氣體。


    “陰氣?”


    “嗯。”


    樊璃仰頭看向謝遇:“我可以玩這個?”


    “嗯。”


    樊璃唿吸登時一緊:“這個可以讓草長出來?”


    謝遇扣著他肩膀輕輕摁下去,半環在他身後跟著蹲下。


    冰涼掌心扣在少年手背上。


    謝遇偏頭示意他:“試試。”


    樊璃連忙擦擦鼻子。


    “草快點都長出來了,長到膝蓋,城裏的路兩邊、房子上也都要長。”


    “……”


    寂靜中,旁邊冷不丁傳來一聲低笑。


    樊璃咬牙望著對方:“你笑話我?”


    謝遇垂下雙眸,看著交疊在一起的手:“把注意力放在地麵。”


    樊璃專注的控製那團陰氣將意識放在地上,被謝遇引導著緩緩將倒地的草複原,一根,兩根……十七八根。


    那幾根草重新長迴去時他唿吸都變了:“誒?!”


    他雙目睜得溜圓,眼巴巴的望著謝遇:“我讓草長出來了,以後也能長樹麽?”


    謝遇視線落在地上,仿佛眼中隻有這大片青草:“嗯。”


    樊璃緊緊挨著對方,全神貫注的玩這拔出來、長迴去的遊戲。


    他玩時謝遇抬眸看著他。


    無數重複的過程在樊璃看來就是視覺盛宴,倒下去的青草直愣愣的豎起大片時,他瞬間歡唿出聲。


    熟悉操作過程後,他當即擴大範圍,把那連片的野草扶起來,然後一揮手將其推倒。


    “嘩——”


    大片大片的野草整齊劃一的朝天邊倒去,他在這草野邊宛如一粒細小白沙,龐大壯闊的茫茫荒原在他眼底連成一條青色的線,無休無止的傾向天邊。


    他蹲在地上笑容燦爛的看向謝遇,視線驀然撞進那深紅眸色裏。


    紅眸中心的黑色瞳孔暗如墨潮,盯過來時好像要把人拽進那無盡黑淵,連骨帶肉的撕碎吞嚼。


    青年偏頭,靜靜望著他。


    扣在他手背上的五指鑽進指縫,摁著他的手緊緊壓在地麵,冰冷掌心將他整個手背覆蓋、圈定。


    雙目相對,濃烈的侵略性氣息又撲麵朝他壓來,他感覺謝遇正打算把他吃掉!


    樊璃心口一跳,抽身逃也似的大步跑進城中,一口氣還沒喘勻就重重的關上城門。


    那暗沉沉的眼神並不陌生。


    在謝遇失控的吻他身體、把他翻跪在床上時,也是用這種眼神看他的。


    樊璃迴頭朝門縫瞧了一眼。


    門縫外,青年穿著一身月白色金繡長袍。


    褪去那身壓抑濃重的黑金玄袍後,他整個人就如畫中的謫仙人,帶著世家公子的清貴氣度緩緩朝城門走來。


    樊璃緊著頭皮跑開,一咕嚕鑽進城內,躲到那擋板後的小床上。


    沒多久,隔壁房門吱呀一聲,他蜷縮著,睜大眼睛聽對方行走間步履落地的動靜。


    衣衫窸窣響了一聲,對方靠著牆坐下去了。


    樊璃捏著手,耳朵貼在牆上仔細探聽著隔壁的聲音。


    長風生生不息的從屋外掠過,昏暗天光穿過狹小的擋板落在他腳尖。


    他蜷著腳躲在裏側,後背緊緊貼牆,出神的望著那憋窄出口。


    良久,他說道:“聽黃叔的意思,我以前似乎是跟你住在一起的。”


    “我腦袋受了傷,把你忘了。”樊璃問道,“你也把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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