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博士趙班,有奏。”一名博士突然從靠近殿門附近的座席上站了起來,走到中央走道上,手執笏板一躬到地。胡亥半眯著眼看了一眼這個博士,衝著韓談點了點頭。


    韓談立即朗聲叫道:“可,陛前三十步上奏。”


    趙班大步走到丹陛前。胡亥覺得這種步伐似乎和在藍田大營裏見到的那些軍將走路的方式依稀仿佛,不由得眼睛眯得更小了。


    “臣近二日於市井中聽聞,泗水郡戍役反秦,奪縣府,戮縣長。然今朝會,丞相並未提及此事,臣以為這是失職。”趙班舉著笏板,慷慨激昂。


    馮去疾坐在首案前卻不動聲色的看著趙班,眼角似乎還有一絲笑意。


    “哦,博士要奏的就是這事啊。”胡亥不以為意的搖搖頭,“此事昨日丞相已經奏報與朕了。此事非流言,確有一些不知死的賤民想知道大秦的箭矛有多鋒利,不過區區幾百人,朕已經讓丞相命泗水郡盡速剿滅。”


    “可是,陛下,謠傳稱此股反民已經有數千人之眾,一郡之兵,恐難以盡滅。”趙班仍有點不依不饒的意思。


    “那就命周邊各郡合力圍剿就是,丞相可記下。”胡亥有點不耐煩了,“數千?就是數萬蟊賊,難道還能與朕的大秦精兵相抗衡?博士多慮了,退下吧。”


    趙班似乎沒有退下的覺悟:“陛下,臣以為,山東民反,是因我朝律法嚴苛、山東徭役深重所致,臣請陛下施善政,以感化山東庶民。”


    胡亥的表情豐富了起來:“徭役,朕已經罷了阿房之宮和先皇帝陵的徭役。律法,朕已允可廷尉重修。博士不會想要效仿那個武庚尹,讓朕再減租賦吧。朕倒是想知道,博士想要朕再施善政,又是什麽樣的善政呢?”


    “臣奏陛下,秦律以關中之法行諸天下,必有不適之處。臣向陛下建言,重啟分封。”趙班似乎耿直的不行不行的,一定要語驚四座。


    胡亥的興趣愈發濃厚了:“重啟分封?博士倒是說說看,重啟分封怎麽就能稱為善政?”


    “陛下,臣認為,分封諸王,王國律法自定,就可以因地而宜,專有針對本國內百姓情況的律條。封建王國,亦可就地任用了解本國民情的官吏,對百姓的管製也更為有的放矢。先皇帝罷分封,行郡縣,所任郡官以秦人居多,並不了解各郡民情,唯以朝堂之令為尊。各級官吏均隻想取悅朝堂和陛下,又如何能為民考慮呢?這恐怕也是此番民變的原因之一。”


    博士,是秦始皇創立的參議輔政團,由六國知名士子擔任。博士議政製度是為了讓六國士子參與秦政,以消弭六國對秦統治的抵觸,所以博士上奏任何事情,基本都不會因言獲罪,這也是趙班敢於和皇帝對著幹的原因。


    胡亥似乎有些意動,但轉瞬就又興趣缺缺的說:“博士所言也許有些道理,此事容後再議。”


    “陛下當立下決斷。”趙班仍然不屈不撓:“泗水郡民變已經是一個警訊,陛下不盡早多行善政,恐山東之地不得安寧矣。”


    “小小蟊賊,博士不必如此驚慌,就讓周邊各郡與泗水郡聯手剿滅就是。”胡亥又恢複了那種厭煩的態度。


    “陛下,臣以為,即便分封之事不可一蹴而就,剿滅反秦者,也應考慮遣關中秦師。臣隻怕一郡民變,會導致其他各郡閑民效仿,還有故國舊族蠢動,單以郡中之兵,不敷使用。”趙班堅持著。


    “博士對軍政之事就不要多操心了,這是太尉府的事情。”胡亥用空洞的眼神看了趙班一眼,“若無其他上奏,就散了吧。”


    他給了韓談一個眼神。


    “散朝~~~~~~”韓談立即高叫起來。


    趙班無奈,躬身而退,百官也都紛紛起立,向皇帝行禮。


    在百官向殿外走去時,韓談悄悄走到幾個大臣身邊扽了扽幾位的衣袖,馮去疾、馮劫、陳平、公子嬰、李由、張蒼、姚賈、頓弱等幾人就留在了殿內。


    “有意思,這還是朕自登基以來,第一次有人敢於提出分封的話題。”胡亥搜索過胡亥的舊記憶後,笑著對重新落座的幾位大臣說:“諸卿對此有何見解?”


    “陛下,博士班所言有一些道理。”


    馮去疾作為丞相,是最不願意再啟分封的,因為分封的王國等於削弱了丞相府的集權:“不過既然陛下已經讓廷尉重新修律,各郡乃之縣,都有根據本地特點製定細律的權力,博士班所言的分封優勢也就不那麽明顯了。”


    “這個博士是趙地的吧。”胡亥搖搖頭:“自周文王封八百諸侯,到先皇父一統天下前的七國,各地百姓一直習慣於有個王侯在頭上,雖然已經由不足一縣之地的小侯到變成了掌數郡之地的國王。”


    “先皇父把天下的王國都取消了,隻有一個皇帝,所有權力歸朝堂一統,確實也存在著朝堂對各郡縣的了解不夠細化的,統治相對粗放的問題。尤其諸卿多為老秦人,老秦人在細膩這件事上,確實有所不足啊。我看,全然恢複七國各王、然後相互攻伐顯然是不可取的,封一、兩郡之地為國,削兵權,給治權,作為過渡,還是可以考慮的。”


    馮去疾就怕得是給治權:“陛下三思。雖然陛下說削兵權,可防國之間攻伐,然給治權也一樣會使百姓隻知有王而不知有陛下。陛下賢明,則王可控,若陛下春秋之後……”


    “丞相所慮也是很有道理的。”胡亥笑容可掬的安撫著,“此事諸卿都想想,好的壞的,兩個方向去想。現在麽,就把這事先放在這兒吧。”


    “陛下,”張蒼奏道:“陛下詔令為秦銳配發的……呃……大喇叭,匠營製出可拆裝的十套,已經發往渭南。書訊者已有數人抵達函穀關、澠池和霍邑,後續的編碼法,臣和一些數算者已有了幾套編密方案。”


    “少府做的不錯,朕心甚慰。”胡亥很高興。


    雖然時間並不長,可他想要的東西基本都還沒有掉鏈子。“我想要張楚軍給我送九原勞力來,所以還有一些必要的準備要做。上卿,說說你的想法。”


    陳平對皇帝拱了拱手,又向馮去疾拱了一下手:“陛下讓臣考慮如何為張楚軍攻打函穀關提供便利。”


    他微笑了一下,“臣認為,張楚軍如有分支出陳郡向函穀,其首必然先欲取雒陽。然雒陽城堅,又非其必取,所以一日不下,就會轉向澠池。臣的想法是,先要盡量減少對三川郡庶民的兵災危害,所以一旦獲知有張楚軍向西而來,就盡力疏散三川庶民,或入雒陽,或躲離張楚軍進兵路線。”


    “隻是疏散庶民後張楚軍的糧秣就會成為問題,無法避免其駐紮三川並向路線之外的縣鄉掠糧,所以臣建議在其進兵路線上遺留部分糧秣,夠其到達澠池,再在澠池府庫遺留糧秣,夠其攻入函穀關。這樣,有糧秣支持,這些反軍就會按照陛下所想,既不擾民,也能乖乖的走入關中,為陛下所用。”


    在座的大臣都笑了起來。


    陳平也笑著繼續說:“此事行之不可過早,早則消息泄,賊不上套。亦不可過晚,晚則百姓有失。所以臣這個想法要得實現,還需丞相府、三川郡和太尉府,以及典客所屬的各方齊心協力,把各項細事都安排妥當。所留糧秣,除澠池府庫之外,三川庶民的損失,也要考慮在內。同時為避免消息泄露,所疏散的庶民應限於有田產或有足夠生活的家戶,完全不會跟隨反賊者。那些生活艱難、有可能加入反軍的閑民,則直接放任。所以,這一甄別的要求,也許要占用很大的人力,需要三川郡及張楚軍路線所及各縣全力配合。”


    “廷尉在三川郡多載,對此有何看法?”胡亥問李由。


    “三川郡屬秦久矣,為徭役所困之事甚少,所以三川庶民多安定,為反秦者所惑之人不會太多。”


    李由看了一眼陳平:“臣以為,無需耗用人力甄別何等人該疏散,何等人不需理睬。度張楚軍於二百裏時,由各縣直接號令庶民遷移即可。至期,心存反意之人必不遠離,甚至迎反軍而去。欲自保者則會響應縣府而暫遷。至於為反軍所留糧秣,也無需向民戶申明,可使秦銳載糧,待民戶遷出後屯放其家,然後迅即撤離。”


    陳平向李由施了一禮:“平思慮過度,還是廷尉最解三川情勢。”


    李由笑笑,迴了一禮。


    “那好,就按上卿與廷尉所議,丞相與太尉拿出細法,典客的消息來源一定要暢順且可靠。”胡亥幹脆的說道。


    馮去疾、馮劫和姚賈一同施禮領詔。


    “這些事情先預作準備,具體是否需要實施,如何實施,還要看這個張楚軍到底能有多大的本領了。”胡亥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這些個反賊按日程算,應該已到城父了,上卿和丞相、太尉、廷尉、典客一同再好好商議,預想多種情況,並有針對的考慮相應的方略。至於調動秦銳為敵軍行善心,贈糧秣,到時候朕會按卿等的方略,頒下詔令和虎符。”


    “張蒼,你去與匠人們商議,製作一種獨輪的推車。”胡亥似乎想起什麽,邊想邊說:“車後為雙木由兩手把控推行,獨輪兩側各製木架用於放置糧袋,車後一人推之,一車至少載糧五石,速度快且無需牛馬。”


    他拉過一卷空白竹簡,提筆歪歪扭扭的畫了個草圖,交由案旁內侍拿去放到張蒼案頭。“這種獨輪車由人力推動,若可製成,到時張楚軍送來的屯田勞力,就可以人手一車,載著自己半年之糧前往九原,省得還要再另發役夫革車為這些反賊送糧。”


    “嗯……”胡亥又想了想,“少府蒼,你仔細量算,按二十萬人,每日四斤糧,一年需要多少,用人力獨輪車加上革車一同運糧,算上從渭南到九原的行程耗糧,共需要獨輪車和革車各多少,役夫就按使用這二十萬叛俘考慮。與平常向北疆軍供糧不同的是,這次隻需算單程,革車用牛可以以後由去九原的商賈買下帶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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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勝確實已到城父。


    取得城父,完全沒有費陳勝的張楚軍一點手腳,當陳勝的輕車距離城父還有五裏時,一日前就奪取城父的伍逢已經在道邊恭候陳大將軍了。


    伍逢在與吳廣會晤後,隨即召集自己的全部力量,一部分派往各鄉招納到兩千多人,另一部分約百人則是幾股盜匪匯合在一起,他在縣外所招納的人虛張聲勢意欲攻擊城父、把縣府的注意力吸引到城外時,率領這批盜匪一舉奪下縣衙和縣倉,並將縣令、縣丞和一班屬吏砍了頭,隻有縣尉見勢不妙跑路了。


    縣兵多是本地人,與伍逢的人很多都相識,在縣令被殺之後,紛紛歸順了伍逢,所以伍逢獲取城父這樣一個上縣也沒有花太大的力氣。


    在納入數百縣兵之後,伍逢的兵力幾近四千人,而陳勝這一路也又招納擴充到了一萬五千多人,加上伍逢的兵力,張楚軍在不算葛嬰那支力量前提下,也已接近兩萬人了。


    城父縣倉內的存糧可供兩萬人至少食用十日,因此從城父到陳縣的糧草問題已經不存在。縣倉中還有七百套兵甲,加上城父縣兵的裝備,陳勝已經可以有一支具備兵甲的兩千“精兵”,同時一路襲占縣鄉所收攏的大小車輛也有二百餘輛。


    伍逢一見陳勝,就以正拜禮表明了自己的投靠和服從。陳勝在與伍逢短暫的寒暄和商討後,在城父隻駐紮了一夜,為伍逢留下兩千人守衛,自己帶著一萬七千多人,駕著戰車和二百多輛拉著糧秣的革車,繼續向陳郡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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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鴻溝,酈商站在船頭,已經遠遠地可以望到山上的敖倉。迴身看著身後的幾條船,又摸了摸懷中揣著的簡牘,瞧瞧自己一身百將的秦軍裝束,心中暗想,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如果自己不給力,出了差錯可就怨不得別人。


    船是租來的,但酈商在船一上路後就用上了威嚇手段,要船老大們統一口徑,這船是征的,並在每條船上都配屬了五個兄弟,跟船老大聲明,隻要說錯一字,立即剁入水中。船夫們十分迷惑,這個秦將給的錢並不少,可後麵的行徑怎麽看都像土匪。唉,不管了,就按這位爺的說法做就是,不虧錢,幹嘛要多嘴掉腦袋?


    這一套是酈食其教給他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說一個秦將裝扮的人居然租船運輸輜重,可就有點不像那麽迴事了。雖然船夫們未必多嘴,但也要杜絕出現這種情況的可能性。


    船到敖倉的鴻溝碼頭,酈商氣宇軒昂的上了岸,理直氣壯的出示了懷中的公文。敖倉的倉吏也沒有二話,拿過公文看明白了,一千五百石糧秣、一千五百套兵甲就上了船。


    “兄商,你這簡牘是真的假的?秦人這麽痛快就把輜重撥付了?”鼠弱在船離開碼頭後,有點怯生生的問道。


    “兄弟,輜重都在船上了,你信不過為兄的手段,還信不過商的兄長手段麽?”酈商正處於也剛鬆了一口氣的狀態下,略帶得意的拍了拍鼠弱的肩膀,“這點輜重隻夠裝備咱們這千餘弟兄,糧秣也隻夠支撐三旬,正好是咱們說反刑徒需要的時間。到時候,為兄還會想方設法再為這萬人獲取足夠的兵甲輜重,讓大家能順利抵達大野澤,並且蹲伏下來。”


    “可是,如果簡牘是真的,食其公又是如何搞到的?”鼠弱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酈商臉上露出開玩笑的神情:“好啦,不要多問了。按某兄長的說法,可以告訴你,隻是告訴你之後就要殺了你!”


    鼠弱聽著酈商的話是玩笑口吻,可看著酈商的眼中似有一抹尖銳,打了個寒顫。


    “兄商不便說就不要說了,這年頭知道太多確實會丟命的,某相信大兄不會害兄弟就夠了。”他也用打哈哈的口氣趕緊抹著。


    酈商眼中的戾色消失了,超級和善的又拍拍鼠弱的肩:“實際上,為兄也不知此物何來,都是某兄長所為,別把為兄的玩笑當真。為兄還要仰仗諸位兄弟共同做成大事,絕對不會害你們。對了,你那幫弟兄主要都是竊兒和乞兒,混入刑徒中去做些暗事不會出什麽問題吧?”


    原來這個鼠弱的匪盜幫,有點象後世所說的丐幫,主要就是由乞丐和竊賊構成,鼠弱則是丐幫“幫主”。


    “大兄放心,讓他們當說客、講大道理不行,讓他們偷偷傳遞消息,觀察何人為首,做些雞鳴狗吠,丟些物件到什麽地方,那都是毫無問題的。”鼠弱自信的拍拍胸脯。


    “按商的兄長之策,你的兄弟要把刑徒中能話事的人找出來,然後茅燭手下兄弟中有一些人善言善觀,由他們第一步進行遊說,然後咱們六人一起定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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