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輒對叔孫通這種小孩子都知道如何選擇的問題一咧嘴:“當然不願,我還想讓我的兒子讀書,以後也成為士子,再入廟堂為官呢。”


    “好。再一個問題,”酈食其把目光轉向彭越:“兩位豪傑可知現在天下的大勢?”


    彭越沉吟了一下:“天下將亂,很可能大亂。”


    “著哇。”酈食其一拍大腿:“天下若亂,各方人等必然攻殺秦人,爭奪實地。那時,你們是否必然要歸附一方?如若不歸附,在紛紛攘攘的亂世中,單單做一股匪盜你們甘心嗎?還不要說哪一股勢力看著你們礙眼礙事,然後舉兵前來剿殺爾等。就算沒人關注你們,但在亂世中你們可能很難找尋到合適下手掠財的目標,水上的商賈往來恐怕也會減少很多。”


    扈輒點點頭:“先生所言有理,請先生接著說。”


    酈食其又露出問詢的神情:“以某來看,你等一向天不收地不管,自在生活,如若歸附一方勢力,你等可願跪地叩拜,俯首稱臣,然後為那些自封的王們拚盡自己的力量?”


    彭越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天下若亂,多方勢力角逐,就算你等想要歸附一方,也願俯首稱臣,但若選錯了勢力,被其他勢力徹底剿滅,豈不是還不如澤中為盜為漁?”酈食其繼續危言聳聽。


    “可是,”彭越瞪著酈食其說:“天下若亂,必然群雄並起,誰又能預見何方勢力最終取得天下?”


    “正是因為無法預見,所以某才提議二位豪傑應誌在謀國。”酈食其有些得意的一胡擼那一嘴亂毛。


    扈輒站起身來,給酈食其滿上酒:“食其先生,某皆粗鄙之人,實無有先生胸中丘壑,還請先生直言,莫兜圈子了。”


    酈食其衝著扈輒拱拱手,謝他為自己添酒,然後端起來飲了半碗:“好吧,那某就把某的方略說給二位,二位看看是否可行。首先,某以為,二位不是甘心對隨便什麽勢力就俯首稱臣之人,所以依附任何一方,最終的結果不能是成為隨駕朝臣,被君王管控和猜忌,每日裏見君叩拜。所以某才說,爾等應以謀國為方向,最終得一郡或數郡之地稱王。”


    彭越點點頭:“先生所言,確是知我等之人。越也願意如此,但越自忖並無如此大的力量,能夠獨成一方,參與天下角逐。”


    酈食其搖搖頭:“以二位豪傑眼下之力,自是無此能力。所以某建議,第一步就是先聚合力量。大野澤周邊漁獵並兼盜者總有數千吧,某聽叔孫說,仲小弟乃這些人中之翹楚,最具號召力。現今天下未亂,那些人或不願尊仲小弟號令,若天下亂,則仲小弟將成為澤畔群豪的腦骨,是否是這樣呢?”


    彭越沒有說話,扈輒一舉酒碗:“先生所料不錯,大兄確有這種能力。隻是光有號召力還不夠,我等總不能扛著幹魚和木叉去打天下,所以要號召澤中群豪,還需要糧秣兵甲。如果有這些,相信我等能拉出上萬的人。”


    酈食其笑了:“糧秣兵甲之事先放放,先繼續說有了這些人後該如何。”


    他頓了頓:“仲小弟思之,如若有萬人之勢,對任何一方角逐天下者,是否都願拉攏你們歸附,以壯大本身力量呢?”


    彭越也笑了:“那是自然。”


    酈食其自得的端碗飲酒,吃了一口野菜:“而且,對仲小弟的力量,任何一方隻可拉攏,不會費力剿殺。一則野澤蕩蕩,很難盡滅。二則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要殺你們,自損怕不是八百吧。”


    彭越和扈輒都自負的大笑起來。


    “所以,你等無需主動投附任何一方,隻需在澤內待價而沽。隻是,這樣並非毫無風險。”酈食其話鋒突然一轉。


    彭越和扈輒也從得意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先生說有風險?”


    “那是必然的。”酈食其的話音帶上了陰惻惻的味道:“且不說爾等所投附的一方最終有可能失敗,就算此方最終勝利了,因為你們實際上是獨立的力量,勝利者開始時或會給你等一方土地立國,但你等將始終成為勝利方的心病,因為他無法相信你們會安分,總擔心你們會再度反叛,所以最終還是會集中力量滅絕你們。”


    “原因就是此番趁亂而起的任何一方,都會在得天下後缺乏自信,別說你們了,就算隨同一起起事的親信部屬,也會照樣被猜忌。以反起家者,必會擔心被反。即使不擔心被反,也會考慮自己現在能控製桀驁的部屬,待傳位於兒孫時,兒孫是否有能力控製住這些強臣?”


    扈輒一拍眼前的粗木案:“若以先生之言,那我等豈不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叔孫通笑眯眯的接過話頭:“也不盡然。”


    扈輒瞪了一眼叔孫通:“叔孫,那你說說如何做才能既謀國又少風險?”


    叔孫通神秘的一笑:“食其先生剛才所言之中,兩位不覺得裏麵少了一個重要而強大的勢力?”


    扈輒抓了抓後腦:“哪一勢力?”


    叔孫通收起笑容,一本正經的說道:“扈輒啊,還有仲,你們就這麽肯定的認為,天下之亂,能夠徹底的推翻大秦?”


    扈輒楞了一下,接著就一瞪眼:“叔孫,天下亂,就是因秦之暴政而亂,若秦無暴政,天下怎麽會亂?既然天下之亂的首要就是反秦暴政,那自然在亂世之初,各方勢力必然合力先以推翻暴秦為要。若天下都起而反秦,暴秦的力量再強,又如何與天下對抗?”


    叔孫通點點頭,又搖搖頭:“你所說的天下,實際就是山東故六國爾,秦之暴政,也隻對山東百姓而言屬暴政。以關中老秦而論,我等眼中的嚴峻秦律,百多年來老秦人早就融入骨血,不以為苛。沉重徭役也多在山東征發,關中除北疆殺胡和平百越時在關中所征的兵役外,其他徭役並沒有山東這般沉重,所以老秦人並不覺得暴政。”


    “山東的天下反秦,最多會使秦人失卻山東六國之地,但說推翻,言之過早了。”他停頓下來,看了看他的話對彭越和扈輒的影響。


    見兩人都躍躍欲試的準備反駁他,搖了搖手:“先別急於反駁我。兩位可知,七國爭戰數百載,但自商君佐秦孝公變法以來,八百裏秦川再未曾罹兵災,為什麽呢?”


    彭越和扈輒都沉默了。


    “秦川四關,麵向山東的函穀關和武關,都是幾乎無法攻破的。所以就算山東天塌下來,大秦重兵守住關隘,又如何談得到推翻暴秦?至多不過是把暴秦逐出山東而已。”叔孫通帶出一絲譏諷的笑意。


    “那依你叔孫先生之見,山東六國如何努力,最終豈不是並不能推翻暴秦?”扈輒不服氣的反問。


    “不但推翻不了大秦,別忘了,大秦的雄師昔年橫掃山東,平滅六國,兵鋒所向無不披靡。”叔孫通笑著說:“山東若反,大秦必出鋒銳鎮反,那時候,反叛者是不是擋得住秦師,尚未可知。”


    “也不盡然。”這迴是酈食其笑眯眯的說話了,“若山東皆反,秦師再強,一入山東就會四麵受敵,此與滅六國時不同。秦一統山東時,攻一國,其他幾國均有僥幸和私利而不願或不敢救援,秦又用遠交近攻之法,所以未有切膚之痛者往往作壁上觀。而此番山東若起而反秦,至少在舉起義旗之初,反秦力量會有合力,而秦軍則有腹背受敵之憂,至少糧道難保。如果陷入反秦者沼澤之中,秦軍再強,也難敵四麵八方。”


    “然。”叔孫通同意這一說法:“但秦若出師不利時,或覺有大險於腹背,則可抽師退迴關中,緊閉兩關而堅守。在這種時候,山東反秦者又當如何?攻關中不得入,則必將考慮控製地盤,奪地奪百姓,增大己方勢力,應對大秦再出關中,也應對其他反秦者的相互攻伐吞噬。”


    他露出意味難明的笑容:“那時局麵將會如何?山東各方開始角逐,秦則坐擁關中而成觀望者。待山東各方爭得差不多了,再來一次平滅六國。這時山東各方因相互征戰角逐而早就喪失合力抗秦的可能,最終天下,仍然屬秦。”


    扈輒有點暈頭脹腦了:“食其先生讓我們獨成一股勢力以謀國,叔孫你又說最終山東還會被暴秦吞迴去,那麽兩位先生,到底我等應該如何做?”


    彭越看看酈食其,又看看叔孫通,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二位先生,一正一反,一說一附,越突然覺得,二位怎麽像是在讓某投附暴秦呢?”


    他雙手一按麵前木案,盯著叔孫通說:“叔孫,某有耳聞,叔孫被秦廷征為待詔博士已入鹹陽,此番竟然來此見某,莫非為秦帝做說客否?”


    叔孫通坦然直麵彭越帶著兇光的眼睛:“仲,你說對了。通確實是為皇帝來做說客的。隻不過,食其兄所說的也非虛,仲投附皇帝即可謀國。”


    彭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目眥盡裂!


    過了片刻,發現他這樣根本嚇不住叔孫通,有點無聊的收迴了目光:“其實,雖說山東為暴秦所禍,但於我等兄弟卻是無甚大礙。官府征發徭役,澤邊漁戶往澤內一躲,人影都不得見。日常租賦也不甚重,就賣官府一個麵子。為匪盜,除澤上商賈樂輸,也不在昌邑境內行事,所以縣府與我等一直相安而處。倒是秦暴而將使山東紛亂,對我等是個壞消息。好吧,叔孫,你有什麽說辭,讓某聽聽?”


    叔孫通好整以暇的喝了口酒,還未及說話,彭越和扈輒的夫人又送進一碗蒸鴨和另一種菜蔬。


    待二婦放下東西走出門口後,叔孫通開口道:“通被征待詔博士入鹹陽時,正值二世皇帝駐於甘泉宮享樂,郎中令趙高不善政務卻善除異己,朝堂昏暗,通也生出了逃離鹹陽之念。然通來見諸位兄弟之前,皇帝詔通去撰為蒙恬蒙毅的罪己詔,承認自己錯誤,使通不免對皇帝刮目相看。通先被皇帝所遊說,相信了皇帝,才推舉你彭越為秦用。”


    他用小刀切了塊鴨肉:“至於如何謀國,也簡單。仲可在山東亂中獨為一股,於澤中靜觀。適才通也言過,起事伊始,各方一定能合力攻秦,但攻不進關中時,就是各方開始互爭之時,此時仲就可為皇帝的謀略於其中偏保某一方。待各方相互消弱到關鍵之時,仲便可與秦合力徹底平靖亂局。仲若可立如此大功,皇帝允仲王爵之位。”


    扈輒冷笑道:“那依食其先生所說,秦帝就不擔心至其時我等會再次反秦嗎?”


    叔孫通正色說:“如果天下平靖,爾等可以立國,通必上奏皇帝,削爾等兵權,僅留數千國兵用於防範匪盜。”


    扈輒一聽就炸了:“秦帝若擔憂我們反叛,叔孫再奏削我們兵權,豈不是讓我們束手就擒?”


    彭越倒沒有扈輒那般激動,反而伸手製止扈輒:“叔孫之意,若我等沒有可為禍之力,秦帝就不會兔死狗烹?”


    “對。秦立國數百載,對如何治國自不像反秦者乍得天下一般狐疑。通其實很佩服當今二世皇帝。你等可知曉皇帝多大年歲?”


    見兩人搖頭,叔孫通感歎的說:“止總角爾。”


    兩人都睜大了眼睛。


    “總角之齡的皇帝,心思卻很深遠,雖尚不如老練的智者,但他的春秋才剛剛開始。這等君上,通是完全信服的。”


    “而且,”叔孫通狡黠的眨了眨眼,“至少在現下,答應下來對你等並無風險,還可獲得財帛、兵甲、糧秣,乃至人力。既要你等潛為秦之隱勢力,無論皇帝及通,皆不會張揚。所以,何樂而不為呢?”


    “叔孫,你那個皇帝,付出財帛糧秣和甲兵與我等,就不怕我等口頭應喏但實際上不予配合,讓其臨水望月終不可得?”彭越依舊滿臉狐疑。


    “仲,這事兒實在是雙方得益的。於你們,可先獲得一批軍資輜重,預作準備,避免天下突亂措手不及。於皇帝,你們是一支潛力量,是暗地裏為大秦效力的,所以你等的實力必為皇帝所珍重,不會無謂的犧牲掉。”


    叔孫通一臉鄭重其事的樣子:“如果你擔心皇帝白白利用你們的力量,通已得皇帝詔令,若你們需要,皇帝可將目下關中勞役的四萬齊地刑徒遣調到滎陽左近,由你們前去蠱惑他們造反跟隨你彭仲,成為你手中的力量,大秦自會提供相應的協助和便利。”


    彭越沉思良久,有些頹然的擺了擺手:“叔孫如此言,越已相信秦帝的誠意。”


    “不過四萬人,”他看了一眼扈輒:“我們吃不下,就算能煽動他們逃出秦廷掌握,我們也沒有足夠的能力控製住這些人為我等效力。這一項,就勞煩叔孫謝過皇帝的好意了。”


    扈輒也擰著眉毛點點頭,但頗有些不甘:“四萬人啊,可惜了。不過大兄說的對,我等也就是一幫澤匪,最大夥的也就百十號人。如若假以時日,大兄將澤內各個盜夥一統之後,還可以考慮接收這些刑徒。可要一統野澤,又需要天下亂起,各夥豪傑主動找來歸並,那時怕皇帝也無法再送出刑徒了。”


    酈食其也有點兒遺憾:“時不我待。天下一亂,就要趁亂收納這些刑徒。可天下不亂,仲小弟確實也沒有藉口來整合大野澤畔的各夥豪士,待仲小弟整合完畢,又已經沒有了獲取刑徒的機會。”


    叔孫通接到皇帝詔令時,本以為這四萬刑徒是自己最大的籌碼,可以讓彭越立即就投向大秦,所以連酈食其都沒告訴,準備當作重磅消息使用的。


    沒想到彭越、扈輒和酈食其都認為這些人是無法接收的,那麽皇帝所要求如果彭越接受這些人就要“寫效忠奏章,且以妻子質鹹陽”的話也沒法說了。


    “不過,”酈食其若有所思的看著叔孫通:“商倒是可以收納一萬刑徒。你我來此前,商不是說過可以得千餘豪傑共同起事嗎?那些豪傑必有手段能夠控萬人。叔孫,你看……”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著痕跡的向叔孫通使了個眼色。


    叔孫通會意:“仲,此番我與食其先生同來,其實還有一個建議。你既然於豪俠口中得聞食其先生之名,想必也知道食其先生有一同父弟名商?或者,你等所結識的那些陳留豪傑就是商的兄弟?”


    彭越睜大了眼睛:“原來食其先生之弟就是酈商?越剛剛聽聞先生氏酈,確有疑惑是否與商有親族關係。然先生雖名狂生性情豪爽,但怎麽說也還是文士,商則孔武豪俠,越一時間實在無法將先生與商兄弟聯係到一起。商那痞賴,與我等共座飲,別人說高陽酒徒,他也無甚不快表示,就像先生和他是路人。”


    扈輒也拊掌大笑:“原來先生是商的同父之兄,如此我等可要好好地親近一番。大兄也無需罵商,吾等相識時均為盜匪,自不宜把親兄與盜匪扯在一起。對了,前數月我等尚與商相會過一遭,當時商就宿某家一夜,同榻抵足。”


    說著,他拎起酒壇給所有人注滿酒碗,然後舉起自己的碗向酈食其致意:“來,某敬先生。”然後一仰脖一飲而盡。


    酈食其更不推搪,舉碗先向扈輒致意,又向彭越一舉,也一攏胡須一飲而盡:“前數月商曾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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