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娥怔怔的望著胡亥睜開眼睛放下竹塤,似乎意猶未盡。她體會到了曲中的那種依戀,那種不舍,顯然,這個曲樂並未結束,但眼前的小郎君卻已不想再繼續吹下去了。而且,他的眼中似有一層朦朧升起。


    “郎君,”景娥輕輕地說:“此曲又為何名?郎君似乎並未奏完。”


    胡亥點點頭:“這是一個悲苦的故事,兩情相悅,卻又兩情難諧。我確實隻奏了兩部分,相悅和送別。我與你相悅,今日裏還要暫別。我不希望後麵的曲樂在我們之間上演。”


    景娥沉默了一會,然後擺弄了一下手中的玉笛:“郎君可會再來?景娥想習此曲,也想知道曲中的故事。”


    胡亥望著眼前的少女,忽然開顏一笑:“為何不來?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聞佳人兮召餘,將騰駕兮偕逝。”


    胡亥所引的兩句楚辭,“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是說帝子湘妃降臨到北沙洲,望而不見她使我愁。而“聞佳人兮召餘,將騰駕兮偕逝”則是說,我聽到佳人召喚我,我就會駕車與她同往。


    兩句均出自九歌《湘夫人》,而景曲的奚館芳椒堂與酒肆百草庭之名,也都出自《湘夫人》,所以景娥應該非常熟悉這些楚辭。


    景娥聽到這兩句辭,本來已經恢複過來的麵容上又染上了一抹嫣紅。她低頭一手握笛,一手擺弄著衣帶,小聲說了一句:“那景娥等著郎君再來。”


    說罷一禮就要轉身離去。


    胡亥突然想到什麽:“且慢。”


    他從景娥的背後轉到了前麵,擋住去路:“過幾日,我和你去上林苑一遊,如何?”


    景娥本來腦子還是有點亂亂的,但聽到“上林苑”三個字,稍一遲疑就睜大了眼睛:“上林苑,那不是皇帝的禁苑嗎?郎君如何能夠入得其內?”


    胡亥自得的笑了笑:“你別忘了我的姊婿是誰啊,讓郎中令打個招唿就可以了。”


    景娥張開的櫻桃小口裏可以塞進一個最大號的車厘子:“這可以嗎?如果皇帝突然去了,我們都會被滅族的。”


    “不會。”胡亥信誓旦旦的樣子,“自從皇帝停建了阿房的上林苑前殿後,那裏就沒人去。”


    他露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告訴你吧,我聽姊婿說,皇帝不喜歡打獵,上林苑又不建新宮了,所以皇帝沒有興趣去那裏的。還有,我聽說皇帝現在不敢離開鹹陽宮。前數月皇帝在甘泉宮不知怎麽突然認為會被當時的郎中令趙高架空幽禁,所以誰也沒告訴就跑迴了鹹陽宮,然後就把趙高調出鹹陽去任會稽郡守了。現在皇帝整天就在鹹陽宮呆著,雖然也並不怎麽理政,但也不離開朝堂中樞。”


    景娥很遲疑的用腳在地上無意識的畫圈:“上林苑是皇苑,郎中令還不能一手遮天吧,如果有人傳告到皇帝那裏……”


    “放心吧,我能說出來,就能做到。”胡亥自信滿滿。廢話,他再沒自信這整個大秦就沒人有這自信了。


    “皇帝不出鹹陽宮,上林苑隻有衛尉在外圍巡守,我到時候把姊婿的車駕借來,衛尉不會攔截郎中令的車駕。上林苑本身的看守和雜役都是宦者內侍擔當的,他們根本沒機會去向皇帝傳告。就算以後皇帝去的時候他們想要秘告,沒有證據,他們不怕郎中令報複嗎?”


    胡亥含情脈脈的看著景娥:“如果你擔心自身,可以帶幾個門客一起去。”


    景娥腦中又是一陣混亂。少頃,她幾乎無法察覺的點點頭:“景娥不敢就這麽答應郎君,等景娥稟知族父後再說,好嗎?”


    她的聲音中帶上了幾分請求,像是怕觸怒了胡亥。


    胡亥也知道單憑幾句話就能順利的拐帶少女也不太可能,能有這個態度說明景娥自己已經答應了,但要看此間主人的意思,所以也沒再強求。


    他默默的拉起景娥的一隻手,舉起來在唇邊吻了一下,就讓開了道路。景娥的臉一下紅到了脖根,低著頭走到石橋上,然後站住迴頭看了一眼胡亥,就快步的從柴扉走出了院落。


    _


    胡亥帶著甲衛原路返迴郎中令府。半途聽到後衛來報說似乎有人遠遠地在跟蹤後,他反而鬆了一口氣。就怕你不跟蹤呢,有人跟蹤,說明他要誘拐少女的想法,又多了一分成功的可能。


    原來,景娥離開胡亥迴到景曲的大屋,把胡亥的“郎中令妻弟”身份和那天章台街橋殺人的事情說了,最後又扭扭捏捏地說到胡亥想要帶她去上林苑遊玩。景曲聽前麵的事情時一直都在點頭,聽到這裏也給驚著了,連忙問景娥當時具體是怎麽說的。


    聽完景娥的描述,景曲稍作沉吟就把景碩叫來,讓他去跟蹤胡亥的車馬。楚地多江河,少用車馬,所以這些楚人練就了一身陸地上快速疾奔的本領,加之胡亥有意讓人跟蹤因此迴返的速度很慢,所以景碩的跟蹤非常順利,直到遠遠地看到胡亥的車隊沒入了高大的燕宮宮牆中。


    確定了這個小郎確實是出自郎中令府,景曲在屋內慢慢地踱起步來。他已有耳聞說,秦帝在封閉宮室,一般人都會認為這是秦帝放棄享樂勵精圖治之舉,還能夠減少宮室開銷,降低對百姓的盤剝。


    可從景娥口中得到的消息卻是因為秦帝怕被架空,所以才趕走了兩大近臣,而目前得到的各路消息,確實也看不出秦帝有什麽勵精圖治的樣子,隻是換了一撥能幹的臣子,所以發出了一些糾正過去問題的詔製,而秦帝依舊大撒手隨你們怎麽搞。


    當然,既然怕架空,也就會抓軍隊,秦帝近日來的幾次離宮巡遊,似乎都跟軍隊有關。如果軍隊得到秦帝的支持,對反秦大業還是一個大威脅。


    景曲歎了口氣,世事永遠在變化中,但隻要秦帝不奮發,以始皇帝大權獨攬的特性,現有的臣子們都是守成之人。從博士庚尹朝會時試探性上奏減租賦的結果看,秦帝並沒有真正放棄自己的享樂,否則也不會把後來提議減租賦的奏章都燒掉。而且……


    秦帝據說納妃了,這也許就會變成躺到女人肚皮上的另一種享樂。紅顏禍水,沒準這樣會讓秦帝更昏庸也未可知。


    至於那個任襄要帶景娥去遊上林苑一事,他心中傾向允準。


    在胡亥和景娥院中談論曲樂的時候,景曲曾假作過路從柴扉前經過,向內看了一眼正對柴扉而坐的胡亥,感覺這個小郎確有貴家子弟的風度,如果他真的喜歡了景娥,從公子嬰的秦國王族角度論,倒也不算辱沒景家的門第。


    當然,景娥是族兄的女兒,他不能代替族兄做主嫁娶。在通常的情況下,一個女孩兒家如能嫁入鹹陽高官門第,想必族兄也不會有太大反對。但在當前山東的情勢下,族兄顯然已準備有所舉動,所以從為景氏家族考慮的角度上,則族兄可以肯定不會同意……不過這些都是後話,眼下先讓他們交往著吧,還可以從這個任襄口中印證很多秦廷的情況,反正昨日已經寫信給族兄了,最後決斷不是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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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胡亥真情泡妞的時刻,許久未表的叔孫通博士,奔馳一千五百裏,曆時十四日,終於趕到了陳留縣附近。


    陳留附近的雍丘是他為胡亥遊說策士的第一站,此地住著一個號為“高陽酒徒”的狂生,酈食其。


    十四日行一千五百裏,日行百裏以上,這放在普通道路上是一個累死人的速度。叔孫通並未打扮成普通士子隱秘出行,他所帶甲士三十離開鹹陽時都是一人雙馬,三乘輿車也都配有備馬,公然就打出奉詔公幹的官員旗幟,直接上了馳道飛奔。


    馳道是皇帝出巡、軍隊調動、郵驛傳訊的專用道路,除此之外無人能走,道路保養也最好,所以日行百裏下來,也還不算特別的辛勞。直到快到陳留時,他們才下了馳道換裝為士子、家仆,轉往雍丘方向。到了雍丘城外把已換裝仆從的三十甲士留在鄉亭驛內,隻帶了兩個仆從進了城。


    叔孫通是個好遊曆的,被召入鹹陽為待詔博士前,在山東各地都巡遊過。他能向皇帝推薦的人,無論是匪還是士,都是有所接觸、懷才不遇、又沒有什麽六國和大秦觀念的人,基本都屬於有奶便是娘,誰給他們出路他們就給誰賣命。


    縱觀曆史上楚漢相爭之時,項羽和劉邦都屬於楚人,但分別為他們效力的人中,各國都有。再前推至戰國時期,各國士子也莫不是到處尋找出路,真正的鄉土觀念並不是很強。誰能讓他們一舒心中抱負,他們就給誰賣命。


    幾年前他遊曆至此,結識了酈食其。這位仁兄都快六十歲了,嗜酒如命,喝了酒就罵街。雖然隻任了雍丘城內一個裏巷的的閭門小吏,但在雍丘城還真沒幾個人敢去招惹他。皆因為他口才了得,葷素不忌,吵架你吵不過。他又有個孔武有力的兄弟,打架你仍然不是個兒。


    叔孫通這人,最善於結交三教九流各種層麵的人物,酈食其和他相談甚歡,兩個人曾經連醉數日。


    叔孫通先找了一間客棧把車馬安頓好,換了一身士子袍服,隻帶了兩名扮作家仆的甲士,就大袖招招的向著酈食其當差的裏巷走去。


    還隔著老遠,就能聽到裏閭內有人高歌,還有敲盆敲碗的動靜,路邊的店鋪中人見怪不怪,都沒任何特別反應。隻有路上的行人中有個別的人在嘀咕:“這個狂徒又喝多了。”


    叔孫通聞聽一笑,加快了腳步。


    走到一個裏閭前,隻見門內一側鋪著一張破席,破席之上坐著一個老頭,麵前放著一個酒壇和一個破陶碗。


    老頭頭發灰白,紮著一領看不出顏色的頭巾,沒有完全歸攏到發髻中的散發紮裏紮撒的呲楞著,臉倒是圓圓的,三角眼,大大的一個紅鼻頭,嘴上的胡子也是亂糟糟的,正在那裏敲著酒壇子放歌。


    叔孫通快步走到老頭麵前,哈哈一笑,拱手一揖:“先生多年未見,還是如此狂放。”


    老頭聞聽有人說話,抬起布著血絲的眼睛望了望就耷拉了下去,然後猛然又抬起來,一下露出欣喜的表情,踉踉蹌蹌的爬起來,肅了肅那身斑斑點點的吏衣,也躬身一揖,然後拉著叔孫通的手大笑起來:“叔孫,是你?這又是什麽風把你吹來雍丘了?”


    “特來望兄耳。”叔孫通也拉著酈食其的手搖著。


    “快快請坐。”酈食其彎腰把酒碗酒壇扒拉到一邊,兩人相對坐下。


    叔孫通左右看看:“食其兄依舊是如此不羈。”


    酈食其大力的拍了叔孫通的臂膀一下:“就你會說話,老朽依舊窮困而已。聽說你被秦帝詔入鹹陽為博士了,怎麽能到老朽的寒門一遊?是被秦帝趕出鹹陽,還是自己逃出來了?”


    叔孫通笑而不答,指指陶碗:“兄不會窮到隻剩一個碗了吧。”


    酈食其一拍額頭,站起來走到身後的小屋內,又拿出一個陶碗,在門外的水甕中舀了點兒水衝洗了一下,迴到席上抱起酒壇注了兩碗酒,自己舉起一碗:“為老友前來,幹。”端起碗來一飲而盡。


    叔孫通也端起酒碗幹了,碗口朝下示意了一下,兩個人又大笑起來。


    叔孫通抱起酒壇又給兩個碗注滿酒,端起來飲了一口:“食其兄這數載過得如何?”


    “嗨,老朽已進甲子之年了還能怎樣,就是這麽混歲月了。”酈食其喝了一口酒,“我要是混的很如意,也不會在此醉酒放歌了。”


    “想當年,食其兄雖然非大富之人,倒也溫飽。秦滅魏,兄受無妄之災,乃至破敗如斯。”叔孫通低頭飲酒,眼中閃爍了幾下,“目下山東不穩,某經過的地方,民心思變。也許兄的機緣就快到了。”


    酈食其沒有聽出叔孫通話中的試探之意,大大咧咧的說:“當年,魏攻趙、魏攻韓,趙攻魏、趙攻燕,趙魏韓燕又一起攻秦……最後秦滅韓、滅魏、滅趙、滅掉六國,這其中哪有是非?大爭之世,強者為王罷了。”


    “秦得統天下後,十年再無兵爭,庶民可以安居,不慮兵戈再臨。隻是大秦強推嚴苛秦律,而且建宮建陵建馳道建長城,北驅胡南征蠻,徭役太重了,才有暴秦之名而使民心不穩。”


    酈老頭自己灌了自己一碗酒:“二世得位,比始皇帝徭役猶勝,加征徭役擴修阿房宮和始皇帝陵,以致鄉間田畝將無人耕種,民生艱難啊。若民可得活,老朽機緣不機緣的,又有何妨?我這年歲,還有幾日光景?不過前數日傳秦帝已罷徭役,各地役夫正在遣歸。你出鹹陽前可曾聞聽到此類消息?”


    “確有其事,”叔孫通放下酒碗,捋了捋胡須,“宮與陵共用七十萬徭役,其中二十多萬為役夫,其餘為刑徒。現二十多萬役夫正在向三川郡匯集,然後由各郡領迴。我從鹹陽來,途經三川時遇到三百裏郵驛使東行,正在把要各郡去接迴役夫的丞相府令向各郡傳達。”


    酈食其又喝了一口酒:“如此甚好。隻是不知會不會有什麽變故。現在的山東,就老朽所知,危如累卵,一碰就倒。”


    他看著叔孫通:“喂,你這家夥,說來說去的,尚未說你是貶出來的,還是逃出來的?”


    叔孫通依然不答:“食其兄還要當值多久?通此來,可是欲與兄謀一宿醉的。”


    酈食其聞聽麵上一喜:“好啊,今日你我一醉方休。老朽值守的時辰馬上就到了,你且稍坐,我去把接替當值的豎子給揪來。”


    說著站起身,也不等叔孫通迴答,就大步向裏巷內走去。


    叔孫通看著酈食其的背影搖搖頭,端起酒碗慢慢地品著。這等粗製的劣酒帶有很濃的刺鼻酸氣,不過對於他這樣四處經曆過的人來說,倒也並不是什麽難咽的苦水。


    從剛才試探的結果看,這位老兄似乎對秦滅魏讓自己陷於貧苦並沒有太多怨念,隻是對徭役和秦律頗有意見,這實在太正常。現在在山東,隨便伸手抓住一個人,恐怕都會抱怨秦律和徭役。


    半碗酒沒飲完,就見酈食其蹬蹬的從裏巷內走過來,身後跟著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打著哈欠邊走邊說:“你老也心急,這還有半個多時辰呢,也不讓我多睡片刻。”


    酈食其大聲迴應著:“都跟你說了幾遍了,老朽多年好友來此相會,你少睡一會死不了。”


    叔孫通見狀連忙站了起來,向來人拱了拱手:“嗬嗬,鄙人會友,倒是影響尊駕休憩,抱歉抱歉。”


    那人倒也不矯情,迴了個禮:“應該的應該的,我不過是與酈老相熟,隨意抱怨兩句,不妨事的。”


    酈食其拎起酒壇晃了晃:“別抱怨了,這裏還有半壇酒,老朽送你了。”


    那人使勁擺手:“某可沒有你老的顏麵,當值飲酒,不夠那些縣裏的皂隸找麻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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